翌日,晨風仍有些冷,淑景殿內的奇花仙草在風中輕輕搖擺着,到處瀰漫着淡淡的異香。
殿內,燈火已燼,蠟炬成灰,淑妃一向起的很早,正對着銅鏡思慮着,昨日太過於緊張琅嬛,不到萬不得已,怎會輪到琅嬛去和親,還擾的三郎、六郎都不安生。
“娘娘,傳早膳吧?要不要讓蕭孺人過來侍候?昨日很合娘娘的意啊!”吳嫗低聲詢問着,她是李恪的乳母,一直留在淑景殿侍奉。
“宣兒啊!是個好孩子。”淑妃停頓了一下,吩咐道:“傳膳吧!不用宣兒過來了,讓她好生歇息,不必打擾他們。”
吳嫗自是明白娘娘的深意,“這下好了,殿下的子嗣有指望了!自王妃仙逝之後,老奴的心都要操碎了!”說着,心間一酸,拿手抹了抹眼淚。
秋日的陽光格外絢爛,說是松濤閣卻連一個棵松樹都沒有,只有一苑的花團錦簇。
淑妃隨着吳嫗在花圃中欣賞着,時不時向松濤閣看上一眼,侍立的宮女們低垂着頭,都是得了吩咐的,誰也不敢去打擾裡面的人。
“娘娘,您看……。”吳嫗一臉的笑意,“雖說以前鬧過彆扭,現在不是好端端的嗎?正是應了那句老話兒,牀頭打架牀尾和……。”
吳嫗正說着話,忽聽松濤閣內有人叫了一聲,正是蕭孺人的聲音,樂得更是合不上嘴,“您看我們殿下還是挺能耐的,到現在還折騰。”
淑妃笑而不語,這兩個孩子呀!竟是一樣的心性。
寢室內,蕭可把毯子捂在自己的胸口,眼睛直勾勾望着李恪,因爲她一覺醒來就看到他的臉,近在咫尺,而且自己的手臂還勾着他的脖子。
“是你抱着我睡的,可別賴我。”李恪穿了袍子,又穿了靴子,接着數落蕭可,“都日上三竿了,還不起牀!有你這麼做兒媳婦的嗎?不用伺候婆母?”
“你怎麼不叫我!”蕭可很委屈,昨天大概太累了,一覺睡到現在,看看窗外的日頭,自己都不好意思出去。
李恪心裡記掛着事兒,又不在乎這些繁文縟節,打趣了蕭可幾句,匆匆出了門,見母親和奶母在一起賞花,忙過去行禮。
吳嫗一見他就嘮叨,“這是急着上哪兒去啊!倒是用些點心,臉也沒洗……。”
“您老就少說幾句,約了六弟他們打球呢!”又向母親行了禮,步出去幾步又轉了回來,“琅嬛要是不難受了,一會兒讓她也過來。”
淑妃早已司空見慣,隨着他去,只要不再爲慧儀傷神,無所謂做什麼。
目光一轉,看見蕭可在松濤閣外很侷促的站着,招手叫她過來,還是昨日的裝扮,月白色襦衫、石青裙子,配一條淡黃的帔帛,很單調挽着一個髻。
“母……。”蕭可忙行禮,但淑妃昨日叮囑她以後要和三郎一樣稱呼‘阿孃’,便改了口。
“起來吧!”淑妃扶了她起身,挽了她的手道:“跟阿孃去用一些點心,再陪阿孃用午膳吧!”
午後,寧靜無比,遙望太液池,波光粼粼、煙波浩渺,偶有白鷺、水鳥飛來飛去。
蕭可一直坐在畫廊裡對着海池發呆,淑妃午休未醒,李三郎早就沒了蹤影,只剩下一個無所事事她。望了望四周無人,很愜意地伸了個懶腰,整整一天待在淑景殿裡扮淑女,滋味真不好受,正在胡思亂想之際,雙眼給人蒙上了,一定是那李三郎在背後搞鬼。
“猜猜我是誰?”
身後之人顯然不是李恪,蕭可聽出他的聲音,“雉奴,你怎麼來了?”
“聽說你在淑母妃這裡,我特意來看你呀!”稚奴笑了笑,便在蕭可身邊坐下了,“淑母妃不舒服嗎?你來侍奉?”
爲免節外生枝,蕭可沒有說出十七公主一事,“不是的,是阿孃找我說話,陪着她嘮嘮家常什麼的。”
“哦!”雉奴點了點頭,“我送你的錦雞呢?”
“還在呀!”蕭可眨巴着眼睛,“你怎麼東問一句,西問一句的?”
雉奴朝她身邊捱了挨,輕聲細語道:“三哥對你好嗎?”
“還好吧!”
雉奴有些不相信,“就他那脾氣,能對你好?”
“三郎,他脾氣不好嗎?”蕭可想了想,沒覺得他哪裡不好。
“你是沒有見識過。”雉奴搖了搖頭,索性換了話題,又往蕭可身邊捱了挨,“姐姐,你就一直準備這麼過日子?就沒有別的想法兒?你要家世有家世,要容貌有容貌,你就不往別的地方想想?既然淑母妃這麼喜歡你,又聽說那楊貴人是不好相與的,要是她做了王妃,你可怎麼辦呀?”
一番話,把蕭可給說懵了,怎麼老是有人給她灌輸這個思想,“你的意思是……。”
“做王妃呀!還用我教你。”雉奴壓低聲音道:“你想想,三哥的王妃只能蕭家或者楊家的人,不可能再去外面尋!你只要能討得淑母妃的歡心,我再去耶耶那邊給你說說好話,這事兒準成!最好,最好,你再有個兒子。”
“說什麼呢!”蕭可臉上一紅,對着他打了一下。
“我這都是爲你好。”雉奴原想多叮囑她幾句,遠遠見廊橋上來了人,馬上立了起來,“姐姐我先走了,改日再找你說話,有什麼事情儘管來找我。”
雉奴慌慌張張地逃走,蕭可徹底懵了,他看見鬼了嗎?回身一望,一個宮裝女子如捧星捧月般而來,一襲泥金色百蝶穿花裙,配着寬大飄逸的畫帔,雖說是通身的貴氣,卻也顯得平易近人,和藹可親。
蕭可不認識她,自認爲是宮中的哪個娘娘,忙向她行禮。
“是宣兒啊!”那女子上前扶起了她,“你怎麼在這裡?老三、老六和貞兒他們在昭慶殿後頭的球上場上打球呢!老三也就罷了,老六的王妃都快生了,還是這麼不着家!你母妃呢?我非告他一狀不可。”
“阿孃還沒醒呢!”蕭可仍弄不清她是誰,但剛纔她提起貞兒,莫非她是越王李貞的娘,燕妃娘娘。
燕妃拉着蕭可坐下,將她好好看了看,“怎麼進了宮也不去我那裡坐坐?”
“阿孃,阿孃有些不舒服,所以就……。”蕭可很尷尬的編着理由。
“你阿孃啊!就是想得太多,心思太重,這有兒有女的,不知天天胡亂捉摸個什麼!”燕妃素來是個豪氣之人,說話自不會顧慮太多,“宣兒,最近老三對你好嗎?上回聽說他還想休掉你,那是我不知道,我當時知道了非打他不可。”
“三郎對我挺好的呀!”這是蕭可第二次回答這個問題了,那李三郎橫看豎看也不像個凶神惡煞。
“那就好,以後他要是欺負你,你就告訴我。”燕王叮囑了蕭可,忽又想起了雉奴,“剛纔那跑了的是雉奴吧?總是這樣,一見了我就跑,都說他大了該尋個王妃了,也不知道害羞個什麼!”
蕭可忍不住笑了,怪不得剛纔雉奴跑那麼快,原來是在躲媒人,這燕妃娘娘看來是個熱心人。與此同時,她又聯想起以後發生的故事,王皇后和蕭淑妃的下場那麼慘,正是因爲武媚娘之故,可她能做什麼?又能改變什麼?如果真的能改變什麼,也只爲三郎一個人。
就在蕭可神思恍惚的時候,燕妃起身去迎另外一個人,來人正是大唐天子李世民,嚇得蕭可忙跪了下來。
“這是……。”
“老三的孺人。”燕妃解釋道:“蕭家的哪個。”
“宣兒啊!平身吧!”李世民想起來了,前些日子三郎還在他面前提起過宣兒,說她如何如何的好,說得天花亂墜,這麼看起來也挺穩當、端莊的,“都讀過什麼書呀?”
蕭可暈暈乎乎的,嘴也張不開,不知道該說什麼!李世民在問她話,那是課本里纔有的人,天可汗啊!
“看您把她嚇得,話都說不出來了!”還是燕妃替蕭可解了圍,“您自去淑景殿看望淑妃姐姐,妾身跟宣兒在這裡說話。”
李世民向前行了幾步又回來,詢問道:“八郎呢?不是入宮了嗎?”
燕妃笑道:“跟着老三打球呢!您沒有去瞧瞧,他們弟兄幾個都在呢!”
李世民點了點頭,“沒什麼看頭兒,三郎在,誰贏得了他。”
淑景殿的寢室內,淑妃已經醒了,正在對着銅鏡理妝,見宮人們紛紛行禮,忙起身相迎。
李世民扶起了她,擁着坐了下來,“剛纔碰見宣兒了,就在海池邊上!雖說是個很不錯的孩子,但看着拘謹,不如凌香快人快語。”
“宣兒那是莊重。”淑妃不同意他的看法,“雖然凌香也有可取之處,但與慧儀大不同,她不夠穩重,又是個好爭風吃醋的,以後必擾的闔府難安。”
這一點,李世民很好奇,“你是從哪裡看出宣兒不會爭風吃醋?人不可貌相,萬一宣兒吃起醋來比凌香還厲害,豈不是悔之晚矣!”
“怎麼會!慧儀就是千逃萬選出來的,這次豈能出錯。”淑妃對自己的眼光深信不疑,“宣兒從小受苦,必定會珍惜!可凌香是萬萬不懂珍惜的。”
李世民認爲此話有道理,接過宮人遞來的茶,一如冥思,立王妃是大事,還得斟酌。
*
秋去冬來,時光飛逝,入冬的第一場大雪悄然而至,紛紛揚揚灑向長安城,整個王府白茫茫一片,遮住了雕樑畫棟,掩去了富麗堂皇,賦予一份詩意,平添一份蒼涼。
蕭可從馬車上下來,立刻用斗篷的帽子遮住了頭,自淑景殿出來還是零星的小雪,轉眼就成了大雪紛飛。落雁、閉月趕緊給她撣落了斗篷上的雪,去時是一件極普通的鵝毛斗篷,回來竟換了一件金翠炫麗的,定是淑妃娘娘所賞。
如萱閣裡放有炭爐,日夜不熄,蕭可沒來得及坐下,韋琳琅與袁箴兒結伴而來,因爲府中有連接各處的遊廊,她們兩個身上不曾落雪。敘過常禮,蕭可身上的斗篷讓她們大開眼界,一水的翠色又泛着金光,直看得眼花繚亂。
“這是什麼材質的呀?怪好看的。”袁箴兒豔羨的摸來摸去,只覺得柔軟異常,除此之外也摸不出個所以然。“是母妃賜的吧?妹妹最近一直去宮裡陪母妃說話,看來母妃是很喜愛妹妹的。”
“我也不知道這是什麼!是阿孃非讓穿的。”蕭可豈會聽不出她言語中酸裡酸氣的,但她那件鵝毛斗篷實在是太寒酸了,淑妃娘娘大概是看不過去了纔給了一件好的。
“應該是鳥羽線和着金絲線織的。”饒是韋琳琅見多識廣也認不出是個什麼!
正說着話,李恪走了進來,一看蕭可那斗篷,就覺得眼前一亮,“喲!我阿孃竟然把它給了你?”
“這是什麼做的呀?看着又輕又暖和。”摸着那斗篷,袁箴兒越覺得美輪美奐,巧奪天工。
李恪笑道:“沒見過吧!用翠鳥的羽毛織的,這可是阿孃的寶貝,好久都不曾拿出來過了。”
袁箴兒不敢想像,“翠鳥的羽毛,這得要多少隻鳥?”
李恪解釋道“不是什麼鳥都能用的,需是嶺南一帶特有的彩雀,用它們的細絨捻成線,然後和着金線織的。”
韋琳琅是個識趣的,向袁箴兒使個眼色,兩人一起告退出去了。
蕭可這才把斗篷脫了,交給落雁好生收着,這麼金貴的東西再給穿壞了。
李恪一把將她拉了過來,目光一直停在她的脖子下面。
“看什麼呀?”蕭可用手捂在了胸口處。
“誰看你了!”李恪丟開了她,目光仍停留在她的脖子上,“又是阿孃給你的吧?”
“珍珠項鍊。”
“什麼珍珠,這是七寶瓔珞。”李恪藉機嘲諷她,“沒見過世面。”
蕭可索性不理他,自認沒見過世面。
惹了人家,李恪又陪笑,握了她的手道:“你看阿孃,又是給瓔珞,又是給你斗篷的,看來是把你當我的王妃對待了!你呢?願不願意做我的王妃?”
蕭可倒是沒有掙脫,就是支支吾吾的說不出話。
“願不願意嗎?”看這情形,有八成願意了,“你見天往我阿孃那裡跑,敢說你不願意?再說了,做我的王妃有什麼不好?難道你真的不喜歡我?”
蕭可的臉紅彤彤的,雙手一直摩挲着他的手來緩解緊張,“我不是不喜歡你?只是怕……。”想到小說的結局,她很害怕,萬一有一天……豈不是要陰陽兩隔,痛斷肝腸,不如趁早放手。
“怕什麼?”李恪撫着她的臉頰。
蕭可哪裡敢把心裡真實的想法說出來,藉故道:“等有一天我老了,不好看了,你就不會再理我了。”
“怎麼會呢!”李恪索性把她摟在懷裡,“宣兒,原來你每天胡思亂想就爲這個,且不說我不會離開你!未來還有那麼年呢!你就爲還沒有發生的事兒拒絕我?”
蕭可無言以對,將來的事兒誰知道呢!小說說不定都是虛構的,就爲這個拒絕他?可明明是喜歡他的。
正在這時,素嫣在簾外回稟,聲音頗帶喜悅,“殿下,蜀王妃誕下一女,蜀王殿下請您過去吃酒呢!”
“太好了,我又多了個小侄女兒。”李恪原想着帶蕭可一起過去,可窗外的雪越來越大,想着她又剛剛從宮裡回來,便囑咐道:“宣兒,你今天好好休息,明天我再帶你去六弟哪裡!至於我剛纔說的那些話你再好好想想,我晚上再來你這裡。”
李恪興沖沖地走了,蕭可卻陷入兩難的境地,捫心自問,自來到這裡,他真的對自己很好,說不愛他,那都是違心之語,可將來,將來又如何?推開窗,雪花片片如鵝毛飛絮,洋洋灑灑不停息。不管了,誰知道將來會怎樣?他說的很對,不能爲了還沒有發生的事兒,就放棄現在的一切,就算將來危險重重,會有不測,但還有自己在他身邊呢!說不定能扭轉這一切!
找到答案,蕭可覺得輕鬆多了,甚至憧憬起了以後的日子,做他的王妃,跟他一起去騎馬,去圍獵,聽他講笑話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