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齊州歸來, 就一直居於淑景殿,今日回到才如萱閣,熟悉的居室、熟悉的陳設、熟悉的枕被妝奩, 一切一切就是那麼熟悉, 除了心事沉重, 悶悶不樂的李三郎以外。到底李世民說了什麼?讓他如此的心神難安。
蕭可安頓了仁兒睡下, 李三郎仍坐下燈火下發呆, 緩緩繞到他的身後,柔柔摟在了他的腰間,“三郎, 有什麼爲難之事嗎?自打甘露殿回來,你就一直的心神不寧, 原本我也不該打探這些, 可父皇……。”
“父皇要立我爲太子。”李三郎總算說了出來, 似是鬆了一口氣。
“是嗎?”該發生的終於發生了,就是因爲這一句話, 他才被長孫無忌所嫉恨,置之於死地而後快。“你答應了父皇?”想知道什麼樣的答案,爭取還是放手?爭取還有一線生機,放手就是不可挽回的無盡深淵。
“你覺得我該怎麼回答?”李三郎反問,眼光是呆滯的。
蕭可搖頭, “我不知道!我覺得我們現在就挺好, 我也不希望我們有什麼變故, 可是……。”
“我也覺得我們現在挺好。”李三郎終於露出了一絲笑容, 深深一嘆, “所以我回絕了。”
“你回絕了嗎?”問這句話的時候,蕭可有些後悔, 明明抓住了那麼一點希望,現在像泡沫一樣全打散了。
李三郎自嘲道:“細細一想也是,我這樣的人如何做得了太子,我一不像八弟那樣識大體,二不像四弟那樣勤學好問,更不像六弟那樣敢說敢爲,最受不得約束,隨意又任性一個人!真要我像耶耶那樣,每天累成那個樣子,還要遭魏徵的擠兌,真不如殺了我。”
一番話,讓蕭可哭笑不得,你在這裡‘表白’有什麼用,你想與世無爭,做個閒雲野鶴的富貴閒人,可偏偏有人把你放在火爐上烤,非要拼個玉碎瓦全不可。
在長孫無忌等人強烈推動下,雉奴毫無疑問的成爲大唐太子,李世民下詔大赦天下。又下旨降李泰爵位爲東萊郡王,親信遷徙流放嶺南。廢太子李承乾爲平民,流放黔州。賜漢王李元昌在家中自盡,侯君集、李安儼、趙節、杜荷等人皆處斬。任命告密有功的紇幹承基爲川府折衝都尉,封爵平棘縣公。
動盪平息之後,正值七月流火的季節,長安城酷熱難當,大唐天子準備駕幸九成宮避暑,又聽聞長樂公主病重,才把行期一再延遲。而蕭可夫婦卻要爲李承乾、李泰送別,一個去往東萊,一個去往黔州,皆是山水迢迢。
長安城外,十里長亭,綠樹依依,青山隱隱,昔日太子與魏王就從這裡遠赴他鄉,只帶了家眷及寥寥無幾的隨從,衣食尚不能周全,更何況遠去千里之外。幸好蕭可早有準備,分別爲兩家預備了日常所需之物,裝了整整兩車。
李承乾、李泰皆神情落寞,當‘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的成語真真切切體現在他們身後時,又是怎樣的可笑可嘆?當他們鬥得天昏地暗時,一向不起眼的九弟悄悄浮出水面,打了他們一個措手不及。如今是風雲飄散,一笑換之,只等與李三郎作別,悄然遠去。
蕭可與蘇氏及閻婉說了好一會子話,無非是叮囑她們一路小心,唯願一路平安,看着落魄的兩家人,她不由的嘆息。畢竟雉奴的背後高人是長孫無忌,就算魏王做了太子,他也勢必不會放過任何可以打擊他的機會。
旭日漸漸東昇,人兒依依惜別,就在這時,新任的大唐太子卻策馬趕來,帶了同蕭可一樣的物品,整整兩大車。可惜兩家並不接受,只向蕭可夫婦抱以一笑,便翩然遠去。
望着消失在沃野千里中的人,雉奴頗爲無奈,好心好意帶了衣履等物相送,卻不被接受,正要告辭離去,卻被李三郎攔住去路。
“你滿意了對不對?這就是你想要的結果?”對李三郎來說,李承乾、李泰皆是他兒時玩伴,自是不忍心看到他們這樣的下場,將一腔怨憤全發泄在新任太子身上。
“可四哥明明對我說過那樣的話。”雉奴辨無可辨,在外人眼中,怕自己真成了陷害兄長的小人。
“是啊!如果沒有青雀那句話,能輪到你做太子嗎?”李三郎一如的冷言相譏,“那個位子真有那麼重要?重要到不念手足之情?”
“三郎。”李三郎越說越過分,蕭可出言阻止。
“三哥。”雉奴惱羞成怒,臉上青一陣兒,白一陣兒。
“別叫我三哥,擔當不起。”說罷,李三郎跨上了白馬,臨走不忘加個冷嘲熱諷,“今日我才知道,原來你纔是我們兄弟裡最有能耐的人,大哥、四弟都讓你收拾了,接下來是不是輪到我?別人懼你是太子,我可不懼。”
“三郎。”這李三郎真是不懂避忌,想到什麼說什麼,怪不得他不想當太子,能保住自身就不錯了,蕭可連連使眼色,自是要他趕緊走,正巧李三郎也不屑與雉奴廢話,策馬遠去,把他的王妃和新任太子一氣兒丟在了十里長亭。
怎麼說雉奴也是當朝太子,未來的皇帝,還是沒必要得罪的,蕭可收拾了心緒,移步過來和解,“你三哥就是這樣,什麼難聽說什麼,完全不顧別人的感受!還是說過了就忘,你可別放在心上,他真是無心的。”
“三哥說得在理,我就是卑鄙無恥的小人,要不是我多嘴,四哥也不會有這樣的下場,我真是……。”話未完,雉奴竟嗚嗚哭了起來。
他這麼一哭,蕭可聽得瘮的慌,像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明明是長孫無忌讓他當堂告的御狀,卻在這裡哭着委屈,這戲也演的太好了。“過去的都過去了,哭有什麼用,再哭你大哥和四哥也回去,再哭你也大唐太子,怎麼也改變不了不是嗎?”
“姐姐,我真的沒有陷害四哥的意思,我不知道耶耶會這樣對他,早知道,我就不會說出來了。”
雉奴再爲自己辯白,怎奈蕭可聽不進去一句,事已至此,多說無宜,告辭道:“別哭了,還是先回去吧!我也被你們的事兒弄煩了,正想着四處走走呢!你可別跟着我,我會生氣的。”
看着雉奴先行一步,蕭可才丟開落雁等隨從,在樹林裡漫無目的散起步來。回想三年來發生的一切,猶在夢中,怕是已經忘記了杏園的隧道,自打從安州回來再不曾踏足一步,甚至不希望隧道再次出現,如今撇不開三郎,也丟不下仁兒,在羈絆之下,真正成爲了大唐的一份子。
踩着落葉前行,驀地聽到了身後的腳步聲,回頭一望,竟是微服裝扮的李世民與內待總管陳福順,憶起從前,還沒有同大唐天子單獨相處過,畢竟是歷史書上纔有的人物。
李世民支開陳福順,邁着穩重的步伐上前,饒有興趣的同兒媳攀談起來,“意外嗎?父皇沒有嚇到你吧?”
“不會呀!”蕭可淺笑着,心裡卻在疑惑,他來這裡做什麼?不好,三郎剛纔說的那些話,全被他聽到了,情急之下,連忙辯解,“還請父皇見諒!三郎總是這樣有口無心,只顧嘴上說的痛快,得罪了人都不知道。”
“你不用爲三郎開脫,兒子是什麼性情,做父親的最清楚不過,三郎幾乎沒什麼缺點,只有這一處。”李世民連聲嘆息着,步子卻不曾停下來,“聽三郎說起過吧!立太子一事?”
“是的。”蕭可總算猜測到了李世民的來意,悄然望一眼遠去他鄉的兩個兒子,這樣的父愛細如微塵,又光芒萬丈。
“三郎不願意,朕也不能難爲他,朕原本要開誠佈公的拿出來,可仔細一想,朕不能把三郎推到風口浪尖上去。沒有十足的把握,朕不能開這個口,萬一有什麼差錯,朕會讓三郎陷入萬劫不復之地。”
“還是父皇考慮的很周全。”幾句話,讓蕭可出了一身的冷汗,幸虧李世民沒有堂而皇之的拿出來說,這要是鬧得滿城風雨,怕再也沒有三郎的立足之地,李世民在一天還好,如果有一天他不在了,三郎的命運將按照歷史重演,所以一定要將萌芽扼殺在搖籃,“父皇,兒媳有句話一定要說,太子之位,三郎從來沒有想過,我們只想安於現狀!所以也請父皇讓我們安於現狀,再不要提這件事兒了,就當爲三郎的將來着想。”
“宣兒言之有理。”看來兒媳已經把話說得很透骨了,她不想讓三郎捲進來,也懇求自己不要把三郎捲進來,難得她看得透徹,“朕若從父親角度來爲三郎着想,安於現狀無疑是最好的方法,可朕也是大唐的天子,自承乾、青雀之後,朕一心要選一位出類拔萃之人來繼承我大唐江山,三郎自然是最好的人選,可朕始終不能如願。”
蕭可直言不諱道:“自古嫡庶有別,何況嫡子猶在,您若立三郎爲太子,必要全力與諸臣周旋。若不成,三郎必爲他人所忌,將來還有他的立足之地嗎?您在一天還好,百年之後,誰來保全三郎?您有保護三郎的辦法嗎?在您百年之後。”
“朕想不出保護三郎的辦法。”李世民索性承認了,但對這位兒媳確實刮目相看,“蕭家有女如此,真是三郎的福氣。這次是父皇把你嚇到了對嗎?父皇之所以同你說這些,自是有父皇的道理。有些話,父皇不便同三郎講,他的性子過於剛直,嫉惡如仇,眼裡容不下沙子,你要從中調和纔是。”
“父皇放心,我知道該怎麼做。”蕭可總算鬆了一口氣,太子之位就像個□□,只要不跟三郎有所聯繫,怕是能逃過一劫。
“宣兒是明白事理之人,父皇也可安心。”李世民微然一笑,轉身原路折回,“這個三郎,讓朕說他什麼好,居然把王妃扔在這裡自己走了。時候不早,你也該回去了,今日的對話,就不必讓第三人知曉了。”
“是的,父皇,兒媳明白。”蕭可恭謹的應承下來,目送李世民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