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煩續杯。”
“加個豬柳蛋堡。”
“來杯蔓越梅汁。”
“一杯黑糖奶茶。”
從高中開始, 我的每一個雙休日就在這即忙碌又繁瑣的工作中開始、結束,快餐店的每一個週末,都是這樣的情形。偶有幾秒的閒暇, 望一眼玻璃窗外行色匆匆的路人, 大千世界, 芸芸衆生, 幾乎爲了衣食奔走一生。
到了夜晚, 霓虹閃爍,車水馬龍,大都市獨有的夜景, 光污染遮住了天上的星星。
下了班已經八點多了,還要返回學校, 每次都是從鼎天大廈的背後繞近道, 那裡有一條不太寬闊的巷子, 是我回學校的必經之路。誰想今日運氣不好,一輛車子飛速駛過, 四濺起的泥污像雨點一樣灑下來,剛洗了一次的連衣裙瞬間污漬斑斑。不待我吱聲,那車子居然停了下來,一個打着手機的青年歪歪斜斜晃了出來,推了推墨鏡, 擠出一個很難看的笑容。
開車打手機, 大晚上戴墨鏡, 真有你的。
“不好意思, 真不好意思, 光聽手機了,沒發現路上有人。”他連聲道歉, 年紀應該同我差不多,二十歲上下的模樣,通身的休閒裝。隨即,他摘了墨鏡,左右掏了掏褲兜,拿出一疊面額一百的人民幣遞在我面前,“你這裙子多少錢?我賠。”
在昏暗路燈映襯下,百元大鈔竟散發柔和的光芒,這的的確確是個好東西,每個雙休日不都是爲了生活費在快餐店裡忙碌嗎?
“用不了這麼多,一張就好。”我隨便抽了一張,轉身而去,身上這條裙子用不了一百元,八十元在服裝批發市場買的,我身上也沒有多餘的二十元找他。
星期一到星期五,是大一學生的生活,臨江大學,電氣工程及其自動化專業。在高中選擇文、理科的時候,我就選定了這個專業,不是興趣所致,是因爲這個專業好找工作,工作待遇也頗爲優厚,大多數人在畢業後都能留在國家電網旗下的供電公司工作。
一百元省了下來,巷子裡的小插曲被很快被疑問遺忘,那條濺滿泥漿的連衣裙也被我洗得乾乾淨淨,重新穿在身上。
又是一個雙休日,宿舍裡空空如也,連最好的朋友夏怡然也回家陪父母去了,只有我是孤孤單單的。十歲喪母,不到一個月,父親就娶了繼母,一年後有了弟弟,至此女兒就不是女兒了。初中直接辦了寄宿扔在學校,除了按時繳納學雜費、給生活費外,幾乎不聞不問。到了高中,生活費也少得可憐,一直靠我打工來補齊,至此,那所謂的父親也成了陌生人,除了年節,幾乎很少回家。
一天的忙碌又結束,還是這個時間,還是那條巷子,還是那盞街燈,如此氣氛,搞得我時不時向後探視,生怕又來一輛飛速而過的車子。這次,我猜錯了,車子是從前方來的,緩緩停駐,緩緩降下車窗,緩緩伸出一個腦袋,不曾戴着墨鏡的腦袋。
“啊!等了整整五天才碰見,你不住在這裡呀?”上次濺了我一身泥水的青年依舊搖搖晃晃地下了車,大咧咧站在我的面前。
“你在找我嗎?”前後望望,四下裡無人,面前這人又帶着不懷好意的笑容,難道他給我一百元又後悔了?
“找了你好多天呢!”他爽朗的報以一笑,一股古龍香水的味道彌散開來,“上次弄了你一身泥,一直過意不去,想請你吃個飯,順便把這個給送你。”
說完,他遞來一隻精美的禮盒,透過縷空的包裝紙,好像是一件裙子,賠給我的嗎?上次不是拿了他一百元。
“L碼,應該裝得下你吧!”他上下打量我一番後,轉身拉開車門,“走啊!請你吃個飯,中餐、西餐、日本菜,隨你選,要不我們去吃韓國烤肉?”
我當場拒絕了,還沒有傻到在大晚上跟一個陌生男子去吃飯。
“我不是壞人,你怕什麼!”突然,他很友好的伸出一隻手,帶着自信滿滿的笑容,“嶽子峰,很高興認識你。”等了半晌,他的手一直懸空,最後不得不給自己給找臺階下,“你真以爲我是壞人,要不要給你看看我的護照?”
我覺得這人一定是精神不正常,別是從瘋人院裡跑出來的吧!正想着把裙子還給他,他又開始搭話。
“朋友嘛!一回生,兩回熟,誰一生下來就是朋友的。”他一如的微笑着,長得還不錯,至少是帥哥一枚,一米八多一點兒的個頭,休閒裝,留着韓式的紋理燙髮型,酷似韓劇裡的男主角。“上車呀!要不,我把護照押給你?”說着,他真的去車裡拿了護照,隨手丟給了我,“看看吧!照片是不是和我是同一個人。”
他都把話說到了這裡,我還能去比對嗎?他說的很對,誰一生下來就是朋友的。
我在快餐店裡吃過了晚飯,沒必要再讓他再破費,隨便找了一家咖啡廳座下來,一人一杯咖啡,一人一塊蛋糕,就這樣聊了起來。他叫嶽子峰,是個美籍華人,是嶽金宇的幼子,在我們臨江,超級富豪嶽金宇的大名無人不知,無人不曉,能把公司開到美國的,他是臨江第一人。
收到花是正式認識嶽子峰的第二天。星期一,一大束紅玫瑰,讓整個宿舍都炸了鍋,個個似審犯人般的要我交待□□經過。緊接着就是嶽子峰的電話,當我和夏怡然衝到學校門口時,他依舊悠哉遊哉,似個紈絝子弟,靠着一輛極其炫目的大紅色跑車,這是我們第三次見面。每次都是一輛不同款式的車子,這也難怪,他是嶽金宇的兒子嘛!
“不錯嘛!人帥車也靚。”夏怡然用肩膀靠了靠我,擠眉弄眼的向嶽子峰示意,順手將我向前一推,一溜煙兒的跑遠了。
“這是什麼意思?我不過纔跟你吃了一頓飯。”我把玫瑰花還給了他,對他,我沒有那種感覺,也許是他的家世讓我望而卻步。
“很大驚小怪嗎?一束花兒而已,送花兒給女孩子也是一種紳士作風。”他抱着花兒,不急不徐,“你想不想吃櫻桃?現摘現吃,很新鮮,我家屋後頭有一大片呢!”聽着他風馬牛不相及的回答,我都不知道該怎麼接茬兒,只聽他絮絮叨叨的喊冤叫屈,“我可真沒別的意思,只想把你當朋友來着,我剛剛回到臨江,這不是一個朋友也沒有嘛!”
有錢人家的公子哥兒也會形單影隻嗎?也許吧!也許他真的把我當成朋友呢!
那輛很拉風的跑車一直駛向郊外,那裡有湖光山色,那裡有櫻桃果園,一幢藍瓦白牆的別墅時隱時現,天地一下子安靜下來,如果不是嶽子峰帶我來這裡,我真的不知道在臨江竟有這樣的田園風光美景。
我們下了車,一齊衝進了櫻桃園,邊摘邊吃,肆意歡笑,二十歲,這個年紀本不該有的愁緒,就在這一天盡情歡笑。然後,我們累了,乏了,坐在青草地上,衣兜裡,手掌間,全是美味的紅櫻桃,極目眺望,遠山依依,日薄西山。看着對面的人,不禁又笑了起來,原本乾淨清秀的一張面孔,被汗漬抹成了花貓臉。
“我們摘了這麼多櫻桃,這櫻桃林沒有主人嗎?”剛纔只顧着玩鬧,現在纔想起如此嚴重的問題來。
“主人啊!”他的模樣明明就是在賣關子,“主人和我很熟悉,隨便摘就是了。”一時清靜下來,才發覺我們冷場了好久,正想着離開,卻被他搶了話頭,“你覺得我怎麼樣?如果我說請你跟我正式交往,你會有什麼反應?”
交往!嶽金宇的兒子竟然要主動跟我交往,這樣也好!想起王彩雲那一夥兒的嘴臉,甚至繼母的那一付嘴臉,我就氣不過,現在有了嶽金宇的兒子,你們是不是要對我卑躬屈膝了?
他哪裡知道我的心思,再次再次表白道:“我說的都是真心話,自從第一次見到你,我就喜歡上了你。”
喜歡上了我,我們不過才見了幾次面而已,我對他,還是沒有那種感覺,王彩雲也好,繼母也好,活在這個世界上,不是給別人看的。最終,我拒絕了他,我和他之間,有着不可逾越的天淵之別。
回到學校時,夜幕完全降臨,我抱着嶽子峰送的裙子,漫無目的在操場上兜起了圈子,後悔了嗎?也許這真是個機會呢?就這樣在手指間溜走了。當我發現王彩雲那一夥兒時,迴避已經來不及了,她與我的好友做了情敵,自然把我當成了眼中釘,和她的那一大幫追隨着,整日以取笑我爲樂,沒辦法,誰讓我天生就有被人嘲笑的話題。
“喲!我當是誰呢?今天不用‘勤工儉學’嗎?還是得了夏怡然的賙濟?”王彩雲那一夥兒豈肯錯過戲弄情敵好友的機會,當下把我圍在了中央,“噢!我又弄錯了,今天星期一,蕭大小姐不用打工賺錢。”
原來她們也沒什麼新鮮花樣兒,翻來覆去都是這幾句,我正要走,卻被她們攔了回來,手裡的盒子也被奪了去,撕去精美的包裝紙,新裙子抖了開來,果真是一件連衣裙,嶄新的,在昏暗的燈光下看不清顏色。
“又是地攤兒貨吧?三十?五十?”王彩雲翻着裙子的標牌,一臉的不屑,“其實你也不用拿血汗錢賣新的,穿夏怡然剩下的不就得了,她不用的手機不是也給你了嗎?”突然,她愣了一下,隨後又哈哈大笑起來,“你們過來看看,我們蕭大小姐還真會自欺欺人,名牌啊!四千八百八十八,你們信嗎?”
在她們的鬨笑聲中,我奪過裙子離開。氣苦,不忿,又有什麼用?在她們的眼中,我就是窮酸的代表,受人接濟,受人恩惠,學費、生活費都要靠假日打工才湊齊。頭上星光點點,耳邊是清風陣陣,這時,我想起了嶽子峰,賭上一把,又是怎樣的命運?
第二天午飯時間,我約了嶽子峰在學校對面的小吃店見面,我能請他的,只是一碗麻辣燙,他卻吃得津津有味。
“你送我的裙子太貴了,我不能要。”嘴上這樣說,卻沒有把裙子帶來,不知道爲什麼?一件裙子幾乎是我一年的學費。
“貴嗎?我不清楚唉!”他歪着腦袋,似乎也在納悶兒,“那些臭東西就沒個正經的,趁着過生日整我,送了我一件女人裙子,穿也穿不了,只好送給你了。”
這是他的藉口嗎?他一定要我收下裙子嗎?他在櫻桃園說的那些話是真心的嗎?
“其實我們幾乎不認識!你說的那些話,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是我唐突了,不過,我們現在認識也不算遲吧?”他眨動着眼睛,巴巴等待我的回答。
我違心的點了點頭,他的目光中流露出的唯有驚喜,而且那種驚喜卻是單純的,我欺騙了他,還是欺騙了自己?到現在,我仍對他也沒有一絲感覺,唯一讓我欣慰的是:我認識了嶽金宇的兒子,並且是他對我一見鍾情。
至少,接下來的日子不再孤單,因爲嶽子峰的關係,時不時的能回家裡吃頓飯,至少,他是個容易相處且很溫和的人,至少在雙休日不用去快餐店打工。我的雙休日換作了櫻桃園的別墅,摘櫻桃、打網球、學騎馬,或者爬山涉水,或者品嚐美食,或者開車遠行,過着奢侈而浪費的日子,連學業也怠慢下來。
終於有一天我想通了,這種生活正是我想要的,而且我也愛上了他。又一個雙休日來臨,我決定去向父親和繼母道別,簽證一下來,我就可以和他一起去美國了,我們約好了一起讀書,一起畢業。
終究,天不遂人願。
望着窗外徐徐飄飄而落的杏花,這應該是夢裡的場景,如果不是夢,卻爲何如此荒誕?通過一條隧道,我穿越了一千三百多年,怎樣才能夢醒,回到那條隧道之中?嶽子峰還在校門外等我,背靠着車子,帶着玩世不恭的笑容。
“別總想那些不開心的事兒,一會兒等雉奴和敬玄兄來了,我們一起吃飯。”
說話間,偉倫已經做好一個菜,他是個很會做飯的人,湯、粥、各種皆拿手,還有我最喜愛吃古樓子,他最會做的一種胡餅,放了椒豉、羊肉,再用牛油烤制,外焦裡嫩,面脆而油香,每次吃古樓子,他總會一切四瓣才推到我們面前,他就是這樣一個細心的人,對親人如此,對朋友如此,對我這個無家可歸的人也不外如是。
那天,我穿過隧道來到杏園,命運從此改變,我成爲一個叫蕭澤宣的人,一座王府裡的側室,我彷徨,我納悶,我想回家,用盡所有方法也找不到回家的路。我失望、失落、絕望,經過一條隧道,時光重回一千三百多年前,現在是大唐貞觀十四年。
從那天開始,我就進入了一個奇特的旅程,遇見了太多太多的人,像偉倫,像雉奴,像蕭大夫,像蕭夫人,還有對着他幾乎快要心動的吳王恪,那是小說裡纔有的人物呀!就那麼活脫脫站在我的面前。
爬在窗臺邊就能看到農家小院的全貌,竹籬柵門,泥牆草頂,十分簡陋,此時的偉倫正在院子裡殺雞,我來的時候的確有幾隻母雞在土裡覓食,現在卻成了我們餐桌上的食物。
猶豫了半天,偉倫還是不敢下手,這也難怪,那樣一個白衣花樣美少年,怎麼看也不像會殺雞的人。就在舉棋不定時,他的好友和表弟來了,李敬玄乾淨利落的殺了雞,他的表弟雉奴則在一旁拍手稱快兼嘲笑表哥。
之後,偉倫拎了雞去處理,李敬玄對着杏花感嘆,似有詩興大作之意,雉奴卻歡歡喜喜跑到我的面前,他的提籃裡裝了各種好東西,吃食、衣衫、裙帔、首飾,還有一隻小孩子玩兒的彩色木雞,全是他從長安城裡帶來的。
“姐姐的氣色好多了,我都說過了,不要想那麼多不開心的事兒,三哥休了你是他沒有眼光。”雉奴仍在寬慰着我,我又不是蕭澤宣,儘管被人休了,絕不會去尋死覓活,難得他一個十三歲的孩子,嘴巴每每這麼甜,不像我那同父異母的弟弟,姐姐也懶得叫一聲。
“你是偉倫的表弟,也是我的朋友,以後再帶這麼多東西來,可就太見外了。”雖然是禮多人不怪,但不能拿人家的東西拿到手軟。
“雉奴記下了。” 他甜甜一笑,又打開食盒,金黃色的糕點讓人垂涎欲滴,“這是金米糕,可甜了,姐姐嘗一口。”
“放着吧!我們晚上再吃,沒見你表哥殺了雞,有了肉誰還吃糕。”這個孩子真不伶俐,還要讓我提點一下。
“哪裡是表哥殺的雞,明明是敬玄兄殺的,就表哥那個軟弱模樣,殺雞,雞殺他還差不多。”雉奴說了實說,引得人鬨堂大笑,偉倫又抹不面子,拿了殺雞的刀便去追他,一時間,小屋內外皆是歡笑。
多年以後,我仍記得這一幕,年少時纔有的快樂,不爲名利、權勢、利益而動搖;多年以後,這一對兒表哥、表弟反目成仇,曾經他們也形影不離;多年以後,他不念親情,一心置偉倫於死地;多年以後,我爲偉倫四處奔波,試圖力挽狂瀾;多年以後,我抱着偉倫那冰冷的屍體,失聲痛哭,在失去三郎之後繼而失去了他,活着也是一具行屍走肉。
多年以後的事,現在還言之尚早。
侍李敬玄、雉奴走後,夜幕慢慢降臨,偉倫又在院子裡劈柴,看着他一絲不苟的神情,竟有一種錯覺。
“你又在想那些不開心的事了?車到山前必有路,放寬心些。”偉倫不曾擡頭,卻是在和我對話。
“有你收留,我早把心放寬了。”被休棄、被趕出家門後才發現,也許我遇到了對的人。
“如果你願意,就留在這裡,反正我一個人,也是孤零零的。”
他是在暗示嗎?或者是他的無心之語?也許是最單純的,只想收留我?
我還要繼續尋找回家之路嗎?還不如和他永遠留在這裡,看着每一天的日出日落,看着年復一年的花開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