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大的霧，好濃的霧。放眼遠望，只見東南西北，到處都是一片白茫茫。街道上的建築物，全被大霧所籠罩，朦朦朧朧，若隱若現。假如置身其中，更加伸手也難見五指。此情此景，赫然給人一種彷彿已經脫離了現實，進入某種迷離幻境之中的感覺。
原本想過來吹吹風的。可是眼下這樣的環境，卻那裡有風？齊東陽搖搖頭，正想轉身回去屋裡。可是忽然之間，卻又發現樓下不遠之外，路邊電燈柱昏黃的燈光下，也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多出了一個人。
雖然身處大霧之中，可是也不知道爲什麼，這人身邊的霧氣，似乎特別淡薄。所以齊東陽站在陽臺上，也可以看得頗爲清楚。
顯而易見地，那是位女子。她身穿一襲曳地長裙，長髮披肩，背對着陽臺，孓然獨立。其身材嫋嫋婷婷，嬌嬈多姿。手裡也不知道在拿着什麼，輕捻細玩，口中還低低哼着一首歌。歌聲如泣如訴，既似輕吟，又似嗚咽。
齊東陽全神貫注，把注意力集中在雙耳上，仔細聆聽。歌詞入耳，教他不禁又是一怔。原來，這女子所歌唱的的，儼然是《詩經?秦風?無衣》。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於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
豈曰無衣？與子同澤。王於興師，修我矛戟。與子偕作。
豈曰無衣？與子同裳。王於興師，修我甲兵。與子偕行。”
原本充斥了慷慨激昂，同仇敵愾意味的戰歌，在這女子口中唱來，則是悠揚婉轉，內裡又蘊藏了幾分幽怨，儼然又成了另外一個味道。
把這首《無衣》接連唱了三遍，那女子腳下如踩風帆，緩緩向前滑動。忽然間“叮噹～”輕聲響過，某樣東西從她衣衫裡上脫落，跌在地面。但那女子卻彷彿絲毫沒有察覺，依舊不斷前行。
齊東陽並沒有多想。他自然而然，伸手一按陽臺圍欄。借力躍起，翻過圍欄，向樓下落去。雖然他居住的這個房間，位於招待所五樓，距離地面足有十幾米。但憑着他的身手，自然輕飄飄安然着陸，連絲毫損傷都沒有。
三步並作兩步，齊東陽瞬間走到路燈之下，彎腰把那女子跌落的東西撿起。感覺冷冰冰，沉甸甸。提起到眼前一看，發現原來是枚銅錢。銅錢上面，還用小篆字體，刻着“半兩”的字樣。
半兩銅錢，是春秋戰國時代，由秦國專門鑄造發行的銅錢。秦始皇統一六國之後，半兩銅錢推行到全天下。但真正的半兩銅錢，直徑只有一寸二分。重量也頂多只有十克。
可是現在，齊東陽手裡拿着的這枚銅錢，卻足有巴掌般大小。明顯不是真正日常使用的錢幣，只是類似玉佩的隨身裝飾品而已。
齊東陽也沒多想，自然而然向前走了幾步，開口招呼道：“那位小姐，等一等。妳掉東西了。”
那女子身形一頓，不再向前行走，卻也並沒有回頭。她用略有些冷峻的聲音問道：“我掉了什麼東西？”
齊東陽答道：“是妳隨身攜帶的這個銅錢。”隨手把銅錢向那女子遞過去。
那女子依然不回頭，幽幽道：“你看錯了，那不是我的錢。”
齊東陽詫異問道：“不是妳的錢，那是什麼？”
那女子幽冷道：“你仔細看看？”
齊東陽雙眉扭結，下意識低頭去看，登時雄軀劇震。自己手上所捧的，那裡是什麼銅錢？根本不折不扣，就是個腐爛發臭的死人頭顱！
皮膚慘白，半邊面龐已經腐爛見骨，甚至還有兩條又肥又白的蛆，正在人頭的眼窩裡鑽進鑽出。簡直又恐怖，又噁心。
假如單是一個人頭，那還罷了。可問題在於，這個人頭生前的身份，齊東陽竟然認識。他就是在黃楊山金臺寺裡，被齊東陽所親手擊殺的風門秘法高手，顧天明！
原本寂然不動的人頭，猛然激烈顫動起來。僅餘的一隻完好眼睛，竭力向上翻，帶着無窮怨恨和詛咒，死死釘住了齊東陽。幾乎已經完全腐爛的下巴，也“格達格達～”地拼命扣動，似乎想要說話。
這下變故出其不意，就連齊東陽也禁不住吃了一驚。他猛然擡頭，向那女子看過去，厲聲喝道：“你究竟是誰？”
“我是……報仇的人！”
聲猶未落，那女子陡然把脖子扭轉一百八十度面向齊東陽，展現出一張長滿了黃毛，充滿無盡奸邪惡之意的怪異臉龐！這那裡是個人？根本就是一頭巨大的黃皮子！
電光石火之際，巨大的黃皮子一張口，暴露出兩排銳利如刀的細密獠牙，從那襲人類穿的長裙中脫出來，衝着齊東陽凌空狠撲。
與此同時，顧天明的那顆人頭，也“轟～”猛然爆開。但從中爆出來的，卻不是血肉腦漿，而是蛇！成千上萬，數之不盡，全部也五彩斑斕，腦袋上長着彎曲獨角的怪蛇！
身處濃霧當中，一位人類女子陡然變身成巨大的黃皮子。手上捧的銅錢又忽然變成人頭，再炸開變成無數兇惡怪蛇。種種不可思議的變化，顯得既怪異又恐怖，勾魂攝魄，直教人寒毛倒豎，心膽懼喪。
可是說時遲那時快，齊東陽卻從容不迫地雙手結印，接連變化了九次。登時渾身筋骨齊鳴，宛若龍吟虎嘯，又似滾滾雷鳴，剛猛正大，威不可擋。他雙目圓睜，霹靂斷喝！
“臨！兵！鬥！者！皆！陣！列！前！行！”
這是九字真言，又稱呼爲六甲秘祝，出自道家秘典《抱朴子》。一切風邪外魔，皆無所不闢。聲猶在耳，立刻又響起了一下清脆的破碎音聲。什麼黃皮子，什麼人頭，什麼怪蛇，全部都消失得無影無蹤。
齊東陽清醒過來了。不，不應該說“清醒”，應該說“甦醒”更合適。因爲定下心來凝神四顧，齊東陽發現自己根本沒有離開過房間，甚至都沒有下過牀。剛纔所經歷的一切，赫然都只是個虛幻噩夢。
“好厲害的惑神幻術。只差一點，我就當真陷進去了。”
齊東陽輕輕吐了口氣，心下不無餘悸。記得上次在黃楊山金臺寺，顧天明也曾經用過幻術來對付自己。當時他藉助佛殿上的雕像，弄出一個萬佛朝宗的大場面，卻因爲場面太假，立刻就被齊東陽看出漏洞，從而破了他的法術。
幻術的最高境界，是“中有假，假裡藏真”。一味構建各種脫離實際的大場面，很難瞞得到心志堅定的真正高手。反而懂得利用真實存在的平凡事物來施展幻術，效果纔會更好。
黃皮子、怪蛇、顧天明……這些東西不但確實存在，而且都分別給齊東陽留下過深刻印象。所以，當它們同時出現時，齊東陽也確實吃了一驚。
齊東陽神識之修爲，可謂無比精純深厚。意志堅定，也猶如百鍊精鋼。所以一驚過後，他立刻就察覺到了不對，於是果斷運轉破邪雷音，念出九字真言，把幻術狠狠破解。
不過，幻術雖然破了。但施展幻術的人，卻依舊存在。究竟是誰？
齊東陽正在沉吟，忽然雙耳又是一動，隨即就聽見有人用力敲擊房間門扉，焦聲叫道：“東陽弟弟，東陽弟弟？你聽得到嗎？”
齊東陽起身下牀，走過去開門。大門一開，立刻看見顧玉翞身上披了件白色浴袍，手上拿着七寶如意笛，光着雙腳站在地板上，眉宇間全是一派焦慮擔憂的神色。
看見齊東陽行動如常，還能主動過來開門，顧玉翞這才鬆了口大氣。凝聲道：“剛纔我正在睡覺，突然間察覺到你的神識之力爆發，就知道肯定有人在暗算偷襲你。怎麼樣，究竟發生什麼事了？”
齊東陽搖搖頭，道：“進來再說。”伸手把顧玉翞拉進房間，順手關門，又打開了電燈。白色的光芒瞬間鋪滿整個房間，把黑暗驅散，也讓人爲之心安。
顧玉翞在牀上坐下，隨手把七寶如意笛放下，又一次問道：“到底發生什麼事了？”
齊東陽拉過張椅子，坐在顧玉翞對面。凝聲道：“事情是這樣的。剛纔我做了個夢……”當下三言兩語，把自己在夢境中經歷的一切，都和盤托出。不過他沒說“顧天明”這三個字，只說一名高手曾經和自己敵對，最後死在自己手裡。夢境中，自己就是捧着他的人頭。
顧玉翞倒抽口涼氣，凝聲道：“幻術！而且還是相當高明的幻術。嗯……東陽弟弟，你說一個銅錢變成了人頭？還有，那個黃皮子變成的女人，在唱《無衣》？這倒真有點奇怪了。這樣高明的幻術，不該加入這些明顯和你沒關係的東西啊。”
齊東陽一邊說話，一邊翻轉手腕示範道：“千真萬確。我還清楚記得的。當時我就這樣拿着……”
說話剛講了半句，突然從中斷絕。剎那，彼此目光同時集中在齊東陽左手掌心。只見一枚色澤亮麗，燦爛如新的銅錢，就靜靜躺在哪裡。上面刻着兩個篆字，赫然就是“半兩”。
這枚銅錢，究竟是什麼時候來到齊東陽手裡的？剛纔噩夢中發生的一切，到底有幾分真，幾分假？黃皮子、異種怪蛇、《無衣》、顧天明……這所有一切怪異現象的背後，又究竟隱藏着怎樣的秘密？
剎那，齊東陽心中疑雲重重。他本能地擡起頭來，回首向西北方望去。儘管當中有重重障礙，但在他神識感應當中，卻立刻出現了一座巍峨山峰。
飛龍嶺！一切問題，或許都可以在那裡，得到解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