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官,我已經爲您聯絡好了達姆施特中校,他人很開明,是個骨子裡比較傳統的老牌軍官,很可靠,只是有點……”
看赫達少校‘玉’言又止,林恩給了他一個輕鬆的微笑。之前就聽說了那位“德國防衛軍”海軍長官的事蹟,打心裡對這樣一個老軍官感到敬佩,相比之下一些古板的想法也就無足輕重了。
“嗯,我明白,煩請您安排一下行程,我親自到不萊梅去拜訪他。”
“恐怕要等下個星期證件拿到了才方便出外行走,再者,最近幾天盟國軍隊似乎有大規模調動。”赫達少校聳了聳肩,他這幅身形跟戈培爾有七八分相似度,但方形臉龐卻跟前帝國宣傳部長截然不同。
初歸本土,林恩對環境的掌握程度自是不及自戰爭結束以來就一直堅守本土的赫達,而在德國這種擁有堅定信仰的人應該還有不少,他們皆是帝國復興不可或缺的希望和基石所在。
出於對抵抗者的敬重,也爲了表明自己並無喧賓奪主之意,林恩親手給赫達泡了茶,兩人坐在線條呆板的沙發上一邊品茶一邊說話。
“紐倫堡那邊有什麼消息?”
“有那麼幾個好壞參半的消息。”赫達答道,“盟國方面可能在下個月重新開庭,證據、證詞以及盟國高層的態度都對我們的人不利,而且可以確定絞刑是這次審判的最高刑罰,而審判地點不變,仍在紐倫堡大法庭,估計他們受關押的地點也不會臨時更改。紐倫堡的抵抗組織已經對監獄進行了多次偵察,盟軍戒備力量警惕‘性’很高,但我們的人還是想方設法繪製了佈防圖,應該很快就會送到漢堡來。”
林恩點點頭,二戰結束時,執政體系的崩裂、情報網絡的破碎使得退匿北歐的帝國戰略決策者陷入了對本土局勢近乎“失明”的困境,爲了保全所剩無幾的情報員和情報站,元首親自下令本土情報體系轉入休眠,以至於大本營在很長一段時間裡只能通過盟國和中立國家的媒體報道來了解本土形勢。直到東西方陣營爆發大戰之後,帝國高層才又審時度勢地啓動情報體系,然而他們的戰略視線並沒有像開啓衛星監控一樣豁然開朗,籠罩在地圖上的黑暗就就像是無盡的‘陰’雲,躍然眼前的僅僅是一小部分區域。在這樣的情況下,帝國高層一方面派遣情報員前往巴伐利亞尋找和“喚醒”那裡的潛伏人員,一方面委託赫達這樣的地下抵抗者以他們的方式聯絡其他區域前官方人員或民間人士組織的抵抗力量。
相比之下,後者的成效更快也更爲直接。
“有機會的話,請替我轉達對他們的敬意。”雖然沒有親眼看到,過去的經歷完全可以讓林恩體會到敵後工作的艱難和危險。
赫達點頭接受了。
緊接着,林恩問道:“馮.魏克斯元帥那邊……”
赫達彷彿沒有聽到一般自顧自地喝了兩口茶,等放下茶杯後才嘆氣說:“這位虔誠的天主教徒認爲我們的行爲是在將德國從毀滅邊緣推向毀滅深淵,他願意盡一切力量幫助德國民衆,但與舊帝國政fǔ有關的一切話題他不會再聽、再說一個字。”
“這是元帥親口說的?”林恩很是驚訝。
赫達回答:“不,他沒有給我們當面溝通的機會,所有的聯絡都是通過他的‘私’人醫生間接進行的。我們有人非常瞭解那位‘私’人醫生,那是一個正直、坦誠、純粹的日耳曼人,他應該不會撒謊。”
馮.魏克斯雖然貴爲德國元帥,但他和最高統帥部尤其是元首本人之間一直存在較大的分歧,從1943年開始經歷瞭解職、啓用、解職的沉浮,而且他是個純粹的軍事將領,從未捲入政治事件,這一點應該也是盟國之所以將他任命爲德國防衛軍陸軍統帥的關鍵因素。心裡雖然可以接受這一點,可林恩多少還是有些失望,他拍‘腿’道:“罷了,反正現在大多數由盟國組建的德國部隊並不歸於防衛軍統轄,與其在這些態度不明朗的高級將領身上‘花’費功夫,不如發動更具有民族‘精’神的中下級軍官,您覺得呢?”
林恩一而再地使用“您”這個敬語,赫達的迴應很積極:“兩條‘腿’走路總比一條‘腿’好,長官,我始終相信德國軍隊還是有很多將領深愛着國家、民族和元首的,關鍵是要讓他們看到成功的希望,而不是讓自己的士兵作無畏的犧牲。您也是軍人,應該能體會他們的顧慮。”
就是這樣一句道理淺顯易懂的話,讓林恩對赫達刮目相看,亦讓他對地下抵抗者的意志和智慧有了更深刻的理解。
“長官,冒昧的問一句……解救那些被關在紐倫堡監獄裡的傢伙就能夠拯救德意志嗎?”
這個問題確實很冒昧,卻也是林恩意料之中的。以普通德國人的立場,監獄裡的那些頭頭腦腦們從前只知道作威作福、奢侈享受的有之,戈林就是典型代表,對第三帝國崛起和贏得一系列光輝勝利作出積極貢獻、讓敵人聞風喪膽的也有之,鄧尼茨也是典型代表。站在帝國高層的立場,觀點的分立就頗有意味了,隆美爾自然不會歡迎凱特爾、約德爾這兩個“庸人”跟自己爭奪指揮權,戈培爾對赫斯和戈林度也應是以牴觸居多的,元首的態度則是這其中最微妙的,人們停戰前後的表現足以看出他們的真實思想,哪些可以繼續得到信任,哪些應該拋棄甚至給予嚴懲,他心裡應該早有盤算。只不過沒有人將這些寫進行動指令裡,也沒有通過公開或‘私’下的方式向林恩轉達,所有的一切幾乎都需要這位行動指揮官自己去揣摩。
“可以預料的是,我們要爲這次冒險行動付出不小的代價,如果是爲了解救那些對德意志毫無益處甚至有害的人,我頭一個不答應”林恩以籠統寬泛的答案回了赫達的問題。
“聽到您這麼說我就安心了。”赫達試探‘性’地說道,“我們定當全力以赴,爲了德意志,也爲了元首”
元首,同樣是一個敏感而尖銳的話題。元首的指令既可以理解爲阿道夫.希特勒的遺願,也可以是他親口下達的命令,兩者之間在元首生死的問題上是有本質區別的。對於赫達,對於德國的其他抵抗者,帝國情報部‘門’在聯絡時皆用了“元首指令”的字眼,但元首以及“避難所”基地的詳細狀況必須嚴格保密,而即便情報人員在不泄‘露’機密的情況下側面表示元首尚在人間,抵抗者們也需要進一步的證明纔可能完全信服。
遊戲的規則,林恩同樣必須遵守,他拔高一節音量:“說得對,一切爲了德意志,一切爲了我們引以爲傲、絕對效忠的元首,讓我們全力以赴”
在結束與赫達的談話後兩天後,另一位原先在德國軍事諜報局效力的重要人物、有着“法國藍狐”之稱庫特.布倫斯奇以特有的方式與林恩取得聯繫——他派來了一位可靠的副手艾伯特。一個人的外號往往包含着直接的信息,顧名思義,這隻狡猾的“藍狐”與法國有着莫大的聯繫。事實上,這個擁有法國和德國雙重國籍的厲害人物早在1935年就開始在法國從事間諜工作,戰爭爆發時已經魂進了法國陸軍的後勤部‘門’,西線戰役之前沒少爲德國提供重要軍事情報,德國擊敗法國後,“藍狐”並沒有迴歸德國軍隊,而是跟隨法國政fǔ敗退到了南方,在“維希政fǔ”的陸軍部‘門’繼續效力,主要負責探察本土法軍動向和德國軍隊一直垂涎的法國本土艦隊情報,可惜德軍強行奪取法國艦隊的行動太過倉促魯莽,最終還是沒能佔有實力不俗的法國艦隊,而隨着戰爭的結束,庫特.布倫斯奇也一度從帝國情報部‘門’的視野中消失了。從艾伯特口中,林恩才知道法國光復後,維希政fǔ的許多高級官員和將領都被當成叛國者進行了審判或丟掉烏紗帽,維希政fǔ治下的軍人也不可避免地受到了影響,好在“藍狐”有着‘精’明的‘交’際手腕,他不僅保留住了軍職,還在法國軍隊的重建中左右逢源,不僅軍階獲得了晉升,還在軍中培植了良好的人脈關係,幫助原德國軍事諜報局潛伏於維希政fǔ的幾名同僚漂白了身份,甚至將其中兩人“塞”進了陸軍戰鬥部隊。此次帝國高層重啓在德國的情報網絡,間接聯絡上了這位堪稱傳奇的超級間諜,而他也讓艾伯特帶來一個驚人的消息:“灰鷹”所在的部隊即將開赴紐倫堡駐防
又過了兩天,赫達領導的地下抵抗組織替新到德國的行動人員僞造的盟國佔領區身份證件製成,林恩的新身份是德國紅十字會的募捐工作人員,這個身份不僅在德國紅十字會可以覈實到檔案,在盟軍佔領下的德國也是通用‘性’和靈活‘性’較爲理想的,而自從斯大林刺殺行動歸來後,林恩已經有半年時間無需揣着假身份活動了。
熟記德國紅十字會的章程宣言,溫習醫療衛生常識和基礎‘性’的急救技能,林恩得以走出房間在不論陽光照耀還是雨水沖刷下的德國土地上行走。當然了,前提是不被告密者揭發,然而以戰爭末期林恩.加爾戈在德國本土的知名度,這種可能‘性’是微乎其微的。
又是一個清冷雨天,一身平民着裝的林恩昂首闊步地走進了位於不萊梅的德國防衛軍海軍指揮部。
第三帝國崩潰之前,林恩從未去過基爾的德國海軍司令部,可柯尼斯堡和斯德丁兩座港口的海軍機構也比這座指揮部更具氣勢。在外觀上,它更像是一所普通規模的學校,‘門’廳正對的旗杆上懸掛着一面沒有任何圖案的黑紅黃三‘色’旗,應該是直接套用了魏瑪共和國時代德國國旗的樣板然後去掉了鷹徽。它在風雨中孤鶩倔強地飄搖着,彷彿在向人們昭示着什麼。
在一間簡樸的、沒有生火取暖的辦公室裡,林恩見到了達姆施特中校,如今這支小型德國防衛艦隊的總指揮官,一個在普通崗位上默默無聞工作了數十年的老海軍,一個註定不凡的風雲人物。
林恩此次雖是以紅十字會募捐人員的身份而來,可地下抵抗組織在前期接洽時就已經向海軍中校透‘露’了一些情況,所以,這位海軍中校對林恩行了傳統軍禮,並用“榮幸之至”這樣的敬語作爲開場。
語言神態往往可以看出一個人的心境,林恩在這位老邁而‘精’神的海軍中校身上看到了質樸的信條,但他終究是盟國方面認可的德國防衛軍高級指揮官,‘私’下里與盟國存在某種妥協也不是完全沒有可能,故而談話一開始仍以試探爲主。
聽林恩說起去年冬天從海外運來的大宗糧食,達姆施特中校眉頭一展,起身道:“那原來是你們所爲啊……就憑這件事,我就該向你們鄭重致謝。要是沒有那些糧食,去年就該有數以十萬計的德國居民熬不過冬天了那會是一副多麼悲慘的景象?我真不敢想象”
林恩連忙跟着站了起來:“爲了共同的信念各盡其力罷了”
達姆施特中校點點頭,感慨道:“若是每一個有能力的人都能夠無‘私’奉獻,未來的日子就不必那樣憂愁了。對了,霍斯特先生,你們近期還能籌集到糧食麼?今年德國各地的農田雖然正常播收,但盟國軍隊強行徵收了許多糧食,東部一些地區面臨着食品緊缺的局面,這種情況到明年‘春’天還將惡化。”
在各種戰略物資裡,糧食幾乎算是最廉價的一種,但也正是東西方陣營爆發大戰的緣故,歐洲和美洲的糧食價格大幅上漲,而帝國在歐陸、斯堪的納維亞以及美洲的項目還都處於投入階段,秘密儲備資金的迅速消耗使得高層在這個冬天已經無法再像一年前那樣大手筆收入數十萬噸食糧,而且情況若是這樣持續下去,用不了一年各大項目就會面臨資金短缺的困境,這也是元首之所以對復興時間進行了明確佈置的一大因素。
“因爲戰爭的關係,今年的情況確實要特殊一些,我們正在想辦法,盡力而爲吧不過……您也知道,這終究不是長遠之計。”林恩借勢說道,“其實我們這次來肩負着特殊而重要的使命。如您所理解的那樣,我們希望看到德意志走出困境實現復興,可這不是依靠一小部分人就能夠實現的,而您在這裡所做的一切不僅證明了您對德意志的忠誠,更是大智慧的表現。”
“喔。”中校不急不忙地點着煙,“恭維的話就免了,說說你們的使命吧”
“一個國家,一個民族,一個元首。”林恩回答道,“這就是我們的使命。”
那支剛‘抽’了一口的煙久久停留於指間,爾後,滄桑深沉的聲音緩緩說道:“在過去的半個世紀,德意志經歷了兩個近乎夢幻的時代,它們各自達到了空前的高度,距離偉大的勝利都只差一步之遙。遺憾固然留在心中,可那些終究已經成爲了過去式。年輕人,我不知道你從哪裡來,也不知道背後支持你的力量究竟有多麼強大,我覺得每個人應該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做應該做的事情。於公,我努力保留德國海軍的火種,讓光榮的傳統和優良的品格得以延續,於‘私’,我力盡所能地幫助同胞,讓他們免於飢寒‘交’迫的苦楚,而不是讓他們重新墮入黑暗。”
話說得足夠婉轉,與馮.魏克斯元帥大致是同一類意思。看着眼前這場寫滿風霜的臉龐,林恩打心裡並不覺得他是爲了謀得這一職務而向盟國方面妥協的。作爲兩次世界大戰的見證者和親身經歷者,他承受的痛苦和絕望已經夠多了,確實有理由對這樣的冒險持謹慎乃至抗拒的態度。
良久思索,林恩平靜地回答:“我能夠理解您所說的這一切,若在一年半以前,我們的努力確實是一種不切實際的奢望,但現在它已經一步步走到了現實的境界,我們鼓足勇氣等待最後一搏,希望當您看到這種可能近在咫尺時,能夠站在一名德國軍人的立場做出正確的選擇。”
只要還算有眼界的應該會意識到這話背後的意義絕不簡單,達姆施特中校‘抽’了最後幾口煙,將幾乎無法手持的菸蒂按滅在罐頭盒子製成的菸灰缸裡——這間辦公室裡的桌椅擺設無一例外的屬於這種簡易實用型,但戰旗、鷹徽以及其他與第三帝國有關的物件都不得使用,除了自制相框裡那些與軍人、軍艦有關舊照片,這裡更像是普通人家的書房。
“但凡與幫助平民、重建家園有關的,我責無旁貸,至於戰鬥、殺戮、破壞還有毀滅這些,看我這年齡也不太適合吧”
話算不上幽默,林恩還是微微一笑:“我們所有人的最終夢想都是重建家園,這點足夠了吧”
達姆施特中校臉上從頭到尾都看不到一絲笑容,他嘆道:“希望我有生之年看到的,並不是先徹底毀滅而後重建的家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