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蝗蟲般的北越士兵已經衝到跟前,塹壕中的法國傘兵們又因爲更換彈匣、彈夾而致火力吉銳減,萊格利斯少尉心急如焚,這時手裡的衝鋒槍也傳來“咔嗒”的空響聲,他乾脆把槍一丟,從胸前的扣環上摘下兩枚手雷,一併拔掉拉環猛力擲出,轉頭對身邊的傘兵們喊道:“投擲手雷!”
這句話提醒了被突如其來的戰鬥弄得暈頭轉向的法國傘兵們,近處幾人連忙撇下手裡的武器,接二連三地往前拋出手雷。爆炸的殺傷範圍正好在塹壕前方構成了面狀攔截區,不少北越士兵應聲倒下,但這也只是稍稍遏制了他們的進攻勢頭。煙幕剛剛散去,趴在地上躲避爆炸的北越戰士敏捷地爬了起來,除了一兩名軍官模樣的人在喊叫之外,其餘人都沉着而迅速地投入衝鋒。
萊格利斯準備繼續拋投手雷,然而就在這個時候,先前那鬼魅般的精準冷射又出現了——耳邊當即傳來傘兵中彈的慘叫,轉念之間更有一發子彈嗖地擦着鋼盔飛過,少尉頓時驚出了一身冷汗。如果他和他的傘兵們是處於孤立作戰的狀態,丟失陣地、悉數陣亡恐怕是無可挽回的結局,好在沿河部署的防禦點僅相隔五百米,見友鄰陣地遭到進攻,臨近的法國傘兵們迅速抽調活力進行支援。隨着外圍的機槍和迫擊炮開始發威,已經衝到萊格利斯眼前的北越士兵像是割麥子一樣成羣成片地倒下。在巨大的傷亡面前,北越反抗軍意識到繼續硬功難以取勝,遂以持續尖銳的哨聲召喚投入進攻的士兵後撤。感覺令人窒息的壓迫式進攻忽然消退,萊格利斯和他倖存下來的傘兵們莫不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可是看着陣地與樹林之間散佈的近百具屍體,看着己方戰壕裡死不瞑目的陣亡者和痛苦掙扎的受傷者,心情頓時又墮入沉重的深淵。
身爲戰鬥指揮官,萊格利斯少尉必須從初戰的夢魘中迅速走出來,他狠狠揉了揉臉,發話道:“艾蒂安,清點一下人員傷亡和彈藥損失情況!羅伊,傷員狀況怎麼樣?”
正在爲傷員們包紮處理的醫護兵回頭答說:“迪馬和馬丁只是輕傷,處理一下就好,但杜瓦爾的情況比較嚴重——肺部中彈,需要儘快送到野戰醫院手術處理!”
萊格利斯撓了撓頭,傘兵作戰不僅需要面對裝備和彈藥短缺的狀況,傷員處理也是一貫的難題。法軍目前以傘兵營爲單位,配備一支具有專業救治功能的醫療單位,在裝備齊全的情況下能夠進行一些不太複雜的外傷手術。由於空降時沒有收到敵對武裝的干擾,醫療人員和醫療器械都已就位,醫療救治點就設在臨時指揮部,距離萊格利斯他們所在的防禦點2.5公里。正常的擔架行軍,這段距離也就是個把小時的事情,然而北越反抗軍之前的冷槍和瘋狂進攻讓萊格利斯打心裡感到憂懼。運送傷員不僅要減少兩名戰鬥人員,他們途中的安全也根本無法得到保障。少尉很糾結地想了想,目光落在了石橋那邊。經過了剛纔這一段時間的戰鬥,防守石橋的法國傘兵也已經擊退了北越軍隊的進攻,他們的輕型吉普車既是戰鬥武器,用於聯絡和運輸傷員也遠比人力高效,而且,如果石橋那邊就設置有醫療點的話,自己也就不必捨近求遠把傷員送回指揮部去了。
看着受傷同伴齜牙咧齒的痛苦模樣,萊格利斯迅速做出抉擇:委派洛朗軍士到石橋去聯絡友軍,儘量從他們那裡獲得一些幫助。爲了避開北越武裝的冷槍,洛朗軍士從朝河一面爬出陣地,貼近河岸往上游移動,萊格利斯則重新審視自己的陣地。儘管北越軍隊隨時可能捲土重來,但自己這邊仍有11名傘兵健存,槍械無損、彈藥充足,而且經過了剛纔的戰鬥,每一個人的戰鬥細胞都被調動起來,警惕性也提高到了最高級別,如若北越武裝發動進攻,他們定不會再像之前那樣被打個措手不及,500米距離也在機槍有效射程之內,兩側的防禦點都能夠及時的提供火力支援。
通過無線電步話機將戰鬥概況及本部人員傷亡情況報告給指揮部之後,萊格利斯得到了將獲增援補充的回覆。爲了鼓舞士氣大受影響的傘兵們,他立即將這一情況告知部衆,然後一邊靠坐在戰壕裡裝填空彈匣,一邊對傘兵們說:“大家都看到了,越南人的戰術就是突然和迅速,除此之外並沒有什麼可擔心的。待會兒等越南人發起衝鋒了,大家不要驚慌,小心防備遠處的冷槍,各班注意火力調配,儘量不要出現明顯的射擊間斷!衝鋒槍不要過早開火,手雷放在容易拿到的位置,等敵人靠近到三十米再輪番投擲。”
說話間,樹林那邊傳來孤零零一聲槍響,子彈明顯射向萊格利斯安排的觀察哨,但沒有打中,那名傘兵迅速縮頭,驚魂未定地咒罵着那陰險的越南槍手。
以爲越南人要發動新一輪進攻了,萊格利斯連忙探頭去看,剛擡頭就感覺不妙,頭頂瞬時感覺受到了重物衝擊,暈乎乎地往後倒去。下意識地伸手一摸額頭,只有汗漬而無血跡。側身靠着塹壕壁,摘下鋼盔一看,子彈居然還卡在彈洞裡,頓時也咒罵起來:“這些該下地獄的越南佬!”
“長官,您沒事吧?”旁邊的傘兵以爲萊格利斯中槍了,連忙挪過來察看情況。
“幸有上帝保佑,我雖然沒有貓的九條命,這次卻得以大難不死!”萊格利斯看着鋼盔上的子彈說,他緊接着定了定神,重新戴上鋼盔:“有鏡子嗎?”
來的這名傘兵從口袋裡掏出一個刮鬍子用的小圓鏡,但沒有把手。萊格利斯想了想,從口袋裡掏出口香糖,拆開錫箔紙塞進嘴裡,像是跟這口香糖有深仇大恨似地用力咀嚼,並示意同伴將旁邊的工兵鏟遞給自己,然後用口香糖將鏡片黏在鏟柄上,製成一個簡易的反光鏡,單手拿着伸了上去。在鏡片被子彈擊碎之前,他看到橘紅色的夕陽爲稻田和樹林染上了一層柔和美豔的光澤,從而形成了一幅充滿異域風情的美景。
鏡子裡並沒有衝出樹林的勇猛戰士,先前陣亡的北越士兵依然以先前的姿勢留在稻田之中,這一閃而過的悽美場景在萊格利斯少尉腦海中留下了深深的印記。
“越南人在玩什麼花樣?”看着散落一地的鏡子碎片,少尉納悶地嘀咕着,無需他人解答,他轉念就有了答案:越南人在等待夜幕降臨!
縱覽軍史,夜戰多是與出其不意、以少勝多、奇襲、伏擊這些戰術詞語聯繫在一起,惡劣的視野、複雜的環境都爲戰鬥進程增添了不確定性。如果是在防禦一條設施完備的防線,萊格利斯還不必如此擔憂,但現在他們僅以三挺機槍、十餘名傘兵防守一個小山包,佔據人數優勢的北越反抗軍利用夜幕掩護很可能像漲潮一樣將他們吞噬掉。直到這個時候,萊格利斯才意識到熱羅姆中校的決定是多麼的不切實際——以幾百名傘兵防禦長達5公里的沿河區域,不把兵力集中在兩三個防禦點,而是平鋪開來分散於十多處小型防禦陣地,這樣固然可以防止北越軍隊趁夜過河,如若北越武裝抱定主意強攻防線,這些小防禦點只會成爲法國傘兵們的墓地。
帶着失望的質疑,萊格利斯與中校的指揮部進行了無線電聯繫,被告知指揮部已經從預備部隊中抽調人員前往他所在的防禦點。爲了應對北越軍隊可能進行的夜間攻擊,中校已經派出兩支後勤運輸小隊,給每個防禦陣地增加照明彈和地雷,而法軍外籍兵團部隊也已在宋河入海口順利登陸,並將搭乘艦艇溯河而上支援傘兵部隊。經過這次通話,萊格利斯對守住陣地又燃起了一些希望。在夜幕完全降臨之前,河面上果然傳來了突突的馬達聲。萊格利斯從望遠鏡裡看到了排成縱隊的三艘船艇,似乎很有氣勢,但以這條河流目前的水量,能夠航行的頂多是十幾二十噸的小艇,上面搭載機槍和輕型火炮提供對岸支援,或者在河面攔截強行泅渡之敵。差不多同一時間,作戰指揮部派來的補充人員和運輸小隊也抵達了防禦點,萊格利斯直接指揮的戰鬥人員增加到了24人,配備機槍5挺、迫擊炮2門,彈藥儲備也還充裕,再加上河面上遊弋的己方船艇,他和他的傘兵們堅守陣地的底氣都足了不少。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點點星盞提供着較爲微弱的光照,僅憑肉眼很難看清樹林那邊的情形,河水流淌的嘩嘩聲這時候也成爲一種干擾,法國傘兵們只好瞪大眼睛、豎起耳朵,密切關注着樹林那邊的動靜,任何一點風吹草動都能讓他們緊張好一陣子。若是越南人一直不進攻,光是這種令人喘不過氣來的壓抑氣氛就足以將萊格利斯和他的士兵們拖垮,爲了加強防備,少尉派出三組士兵匍匐到陣地前方大約三四十米的位置埋設地雷。處於腹背受敵境地的北越反抗軍看來也沒有耐心在這裡耗下去,萊格利斯派去佈雷的士兵還沒回來,樹林那邊就有一陣明顯的窸窸窣窣傳來。萊格利斯慌忙發出模仿鸕鶿的叫聲,這是讓佈雷士兵提前撤退的信號,然而推崇猛攻的越南人壓根不給他們時間。當一種不易察覺的奇怪聲音在戰場上響起時,萊格利斯只覺得有幾個黑乎乎的東西當空飛來,強烈的直覺讓他作出了觸電般的反應:“手雷!隱蔽!”
塹壕裡的法國傘兵們連忙撲倒,接二連三的爆炸在陣地上發生,更有一枚手雷落入塹壕,造成一片哀嚎聲。以手雷的投擲距離判斷,攻擊者距離塹壕僅有二三十米,可如果有人匍匐着穿過稻田一直進抵陣地前方,傘兵們全神貫注不可能沒有任何察覺,這也是讓萊格利斯感到既然費解又恐慌的——難道這不是普通手雷攻擊而是北越武裝的某種“秘密武器”?
古往今來,戰場上的疑團很多,有些直到戰鬥結束後才讓人恍然大悟,有些則會成爲永遠無法解開的謎題。萊格利斯耳朵被近距離的爆炸震得發鳴,他看到一些傘兵自發地朝前射擊,片刻之後,聽力有所恢復,耳邊盡是機槍和衝鋒槍的嘶鳴聲。他本想下令發射照明彈,可想起還有六名派去佈雷的傘兵滯留在陣地前方,光亮會讓他們成爲越南人的活靶子,只好咬咬牙從身旁拾起衝鋒槍,剛擡起頭就感覺有幾個黑影從前竄入塹壕。在不明就裡的情況下,他幾乎對準其中一個黑影開火,幸好這人喊了一嗓子“謝天謝地”,熟悉的法語讓萊格利斯及時收住,他大聲問道:“艾蒂安,是你嗎?”
“還能有誰?陰險的越南人?”那黑影拄着衝鋒槍爬了起來,喘着粗氣說:“如果說越南人和我們一樣都是肉體凡胎,那麼他們裝死的功夫也太厲害了!扔手雷的居然是那些‘屍體’,難以想象,他們應該是從下午戰鬥結束時一直躺着到現在的!”
“什麼?詐死!”萊格利斯大腦一陣抽搐,這在理論上確實講得過去,但這意味着那些越南士兵在意識到己方進攻即將失敗時自主裝死,然後在敵人眼皮底下一動不動地呆幾個小時,然後在己方再度發起進攻時擔當突擊手,究竟是什麼樣的軍隊會在平時的訓練中讓士兵們養成這樣的戰術習慣?
“我和羅爾斯干掉了至少三個,可能還有,但他們每人大概只有一兩枚手雷,剛剛應該已經投完了。”身材偏瘦的傘兵士官用肩膀抵着塹壕,以熟練的動作給自己的衝鋒槍更換了彈匣。萊格利斯本想同他一起射擊,好在這時候頭腦還算清醒,想到光憑自己這些人難以抵禦越南人的進攻,佈雷的同伴也大都回來了,遂下令發射照明彈。
當慘白的光芒當空綻放之時,那些越過稻田向河岸陣地衝來的北越士兵給萊格利斯的感覺像極了法國人給他們起的綽號:螞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