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聚時難別亦難,這句話尤其適用於一場殘酷的戰爭。熟悉的面容幾秒之前還是鮮活生動的,轉眼間卻已成爲過去,身處戰場的人們或多或少都有過這樣的痛苦經歷,而初涉戰爭的林恩在短短五天的時間裡也目睹了許多同伴離去——死亡並非離別的唯一方式,卻沒有哪一種能讓人感到欣慰。
明明知道此去可能再無相見的機會,林恩卻連長吁短嘆的空隙都沒有。他背轉過頭,不想讓“屠夫”看見自己眼角滑落的淚水。真正與之相處的時間雖然很短,卻已是不折不扣的生死之交。若不是這名暴躁耿直的黨衛軍中士幾番相助,以菜鳥姿態出場的林恩恐怕早已在這陌生之地化作殘滓,也難怪說戰友的情誼深似海。這血火交織的戰場就像是一座大熔爐,所有虛假、虛僞的東西都會被燒成灰燼,只留下金子般的真情。
在“揚克爾”的催促下,被他選中的五名士兵簡單收拾傢什,包括先前存放在陣地後方的個人物品和捲成馬蹄狀的軍毯——這些通常是不帶上戰場的。林恩本欲把自己的突擊步槍贈予“屠夫”,然而他苦笑着搖搖頭,受傷的左手掌控輕便易用的MP40尚且勉強可爲,使用MP44進行精準射擊就很難了。何況在這以火炮、戰車爲核心力量戰場上,單單一支槍所能夠起到的作用是微乎其微的。
拾起隨身攜帶的帆布揹包,斜挎着裝滿子彈的突擊步槍,林恩又一次走在了由“揚克爾”領頭的小隊之中。在滿心的疑惑得到解答之前,他在心裡惡狠狠地咒罵着:你說你一個國防軍中尉,跟我這樣一個黨衛軍小兵計較,真是太沒範兒、太不靠譜、太惡劣了!我們在前線浴血拼殺的時候,你不見人影,好不容易打退了毛子的進攻,你就跳出來選人,是拿這些士兵的命不當人命,拼命討好上級吧?
任憑林恩在意念中極盡諷刺之詞,身材魁梧的國防軍軍官依然高昂着頭顱、挺正了身板,這一點倒真像球場上的前拜仁與德國隊雙料中鋒卡斯滕.揚克爾。不過,他所點選的士兵中除了林恩,其餘四個都有傷在身——能夠留在前線的,傷勢倒也不至於太嚴重。只是傷號的精氣神往往不會太好,已過頭頂的太陽曬得人暖烘烘的,可他們卻像是長時間得不到雨水灌溉的麥子,即便挺正了腰桿,看起來卻依然是一副灰頭土臉的樣貌。
“揚克爾”前夜所選的士兵武器雖然不很統一,但至少都是衝鋒槍。這一次,五名士兵以五種截然不同的槍械作爲主要武器,德國造的毛瑟98k、MP40、MP44,蘇聯造的“波波沙”以及一支帶有固定瞄準鏡的莫辛納甘步槍,此外還有兩人腰帶上插着手槍。林恩的毛瑟軍用手槍在德國軍隊中已算比較稀奇,另一名士兵的莫辛納甘M1895是更少見的戰利品。它屬於老式的雙動式轉輪手槍,從沙俄末期開始成爲俄軍制式武器,並延續到了蘇聯紅軍時期,整體裝備數量其實並不少,但按照軍隊規模計算,其配發比例就要遠遠低於美英軍隊甚至德國人,名氣也沒有勃朗寧、韋伯利、魯格以及沃爾特響亮。
離開陣地之後,這一小隊雜兵式的德軍士兵沿着道路往霍爾根鎮的方向走。兩者之間相距不到兩公里,即便以拖沓的步速前行,一刻鐘時間也足以抵達。可這裡的白晝屬於蘇聯空軍,在大機羣實施猛烈轟炸的間隔,三三兩兩甚至單機出擊的蘇軍戰機不時地出現在河岸附近。騷擾也好,挑釁也罷,德軍戰鬥機對它們基本上是置之不理的,而守軍陣地上極其有限的防空火力則難以起到驅趕效果,以至於德軍地面部隊在遭遇蘇軍戰機時只有一條路可選,那就是躲。林恩他們沿途先後兩次撤到樹林中躲避空襲,結果花費了大半個小時才抵達鎮子。
和林恩第一眼見到時的情形相比,這座典型的東歐小鎮此時已是面目全非。戰鬥的痕跡無處不在,炮彈和炸彈的驚人威力摧毀了河流兩岸的大部分建築,就連矗立在鎮子中央的教堂也未能倖免;圓形的小廣場成了各種“戰爭垃圾”的天然堆積場,大大小小的木頭、水泥塊、石頭以及玻璃碎渣已經完全掩蓋了碎石子鋪就的地面;鎮中蜿蜒的街巷已經看不到一條從頭到尾暢通的,它們不是被坍塌的房屋隔斷,就是一段一段消失在廢墟當中。
建築可以重修,鎮子可以重建,時光卻永遠回不到從前。
跟着“揚克爾”從鎮口轉朝北面行進,不經意一眼瞥見雜物堆邊緣耷拉着一條胳膊,林恩的心情頓時跌落到了冰冷的谷底。
這是一場可怕的戰爭,並且遭遇了可怕的敵人!
這座鎮子的主體坐落的河流北岸的山坡上,高點距離河面不出百米。一行人繞過鎮子中央很快來到了山脊處,林恩居高臨下回頭一望,橫跨河流的石橋只剩下半截橋墩和靠近河岸的一小段橋面,對岸散佈着不少蘇軍坦克戰車的殘骸以及來不及運走的士兵遺體。河牀下的景象同樣是觸目驚心,曾經潔白的積雪已經被染成了斑駁花色,原本清澈的河水參雜了一股股猩紅的血水。
在河岸這一側,沿河防禦的德軍士兵們以殘壁斷牆以及沙包碎石作爲陣地,戰鬥的智慧與大無畏精神得到淋漓盡致的體現:有的各自爲戰,在手邊堆放了好幾支槍、整條的彈鏈和長柄手榴彈;有的兩人一組,既有“鐵拳”或“坦克殺手”,又有用於步兵近戰的衝鋒槍。在一棟尚未完全坍塌的房屋後面,林恩還發現一輛擁有長身管火炮的四號坦克,裝甲兵在它的車身和炮塔上弄了僞裝網、沙袋甚至幾件傢俱,如此怪異的配置倒是彰顯出了他們堅守一線的決心。
走過山脊,首先映入眼簾的是稀稀拉拉地散落於山丘北面的十幾棟尖頂房屋。它們看上去都是木石結構且規格相差無幾的民房,有的位於樹林邊緣,有的坐落在平地之中。有的只是孤零零一座,有的旁邊還附帶有柴房馬廄之類的木屋子。緊接着擡頭遠眺,過了這山丘便是極其開闊的白色:相當於幾十塊足球場大小的曠野中覆蓋着潔白的積雪,幾根黑色的線條從山腳蜿蜒着連向遠方,一片片樹林或彼此自然分開,或依裙帶角的挨在一塊。這些樹林之中也偶有灰褐色牆壁的房屋,三三兩兩,並沒有形成緊湊的村莊,而在樹林與田野之中,大約半人高的木樁宛若一大塊幕布上的針腳,彼此相隔卻又連點成線,蜿蜒着勾勒出一座座馬場的輪廓。
自然的景色與人類活動的痕跡在這裡近乎完美地融合在了一起,只看了兩眼,林恩頓時感覺心境開朗了許多。可是,開闊的地勢充滿了簡單協調之美,也意味着蘇軍坦克一旦突破沿河防線,就可以肆無忌憚地在田野中馳騁。林恩眯起眼睛瞧了瞧,守軍除了在一些能夠控制周邊區域的山丘或者林地修建了小規模陣地,這一帶實在沒有用來阻擋蘇軍前進的線性工事。至於視線的遠端,那抹若隱若現的灰藍色,難道已是波羅的海之濱?
“嘿,士兵,跟上!”
走在前面的“揚克爾”終於發現自己有個掉隊的下屬,他橫着走到路邊,讓其餘四名士兵繼續列隊前行,自己側身轉頭看着林恩。雖然仍是那副冷傲的表情,語氣中卻沒有明顯的傲慢與偏激,甚至像是在柔和地交流。林恩初是一愣,趕忙加快步伐跟了上去。從“揚克爾”身旁經過時,他居然看到那傢伙朝自己笑了笑,笑得似乎有些不懷好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