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設檢查崗前,一名頭戴防寒絨帽、肩挎“波波沙”衝鋒槍的蘇軍士兵高高舉起右手:“停車!”
老舊的卡車在嘎吱一聲尖響中停住了,發動機像個肺部不太舒服的老頭兒咕隆咕隆地咳嗽着,跟“瑪莎拉蒂”的發動機相比簡直就是垃圾。
林恩和弗朗茨不動聲色地坐在車廂裡,聽着駕車的佩特用純正流利的俄語與對方交涉,隱約聽到對方在詢問車上的貨物以及此行的目的地,佩特應該向他們出示了印製的送貨單——談不上僞造,只是印製了線條和名稱的表格看起來要比純手寫的更加正規一些。
不多會兒,蘇軍哨兵轉到車尾,林恩他們有意沒有在車廂後面掛上篷布簾子,因而站在那裡對車廂裡的情況一目瞭然。蘇軍哨兵略略打量了一下,又盯着林恩和弗朗茨看了看,見兩人都是淡定而淳樸的表情,便朝崗哨那邊揮手喊道:“放行!”
這一聲“放行”讓林恩微微緊張的心態頓時舒緩下來,若沒有意外出現,這將是離開列寧格勒前的最後一道常設檢查崗,然後他們只要避開交通主幹道,在事先勘測過的鄉間道路上迂迴前進,就能夠較爲順利地抵達靠近芬蘭邊境的預定地點。
老邁的發動機並沒有在這個時候拋錨,哨杆升起後,卡車一搖一晃地向前行進,這座崗亭採用混凝土構造、旁邊還有供哨兵住宿矮房的檢查崗很快落在了後面。走遠之後,林恩隱約看到四五名哨兵從他們屯駐的屋子裡出來,同着之前執勤的幾名哨兵一起將原本擱置在草叢裡的木架鐵絲網搬到路口。從這個情況來看,他們想必是接到了上級嚴加戒備的指令。要是命令早幾分鐘下達,或是這輛卡車在路上耽擱了一陣,現在通過該檢查崗能否這麼順利就很難說了。
“上天庇佑!”
林恩在額頭和胸前劃了個基督教的十字,這是他在東線戰場上留下的習慣。時空穿越加上意外連連,這一切似乎都可以用神意來解釋,但林恩並沒有皈依某一宗教,他信仰的仍是自己——客觀因素不必強求,只需要將自身個體的主觀能動姓發揮充分了,勝敗皆是天命。
弗朗茨顯然是個基督徒,見林恩作出這樣的動作,他立即跟着照做,並且在口中唸唸有詞。
“跟我們一起走吧!離開俄國!”林恩用只有他們兩個能夠聽見的聲音說道,“到一個你想都不敢想的地方去。”
弗朗茨對此毫不驚訝,他答說:“只要長官覺得我離開俄國仍能否實現應有的價值,我當義無反顧!”
看着後方那座漸漸從視線中消失的蘇軍檢查崗,林恩坦然說道:“你是個與生俱來的軍人,適合從事真正的軍事參謀,當間諜……對你的才華是一種浪費!當然了,我相信這兩年的間諜生涯對你思維的靈活姓、判斷力都是很有幫助的。別看帝國目前轉入秘密隱藏的狀態,但在不久的將來,我們終究是要回歸國家的常規路線上行,重建我們的經濟、工業和軍隊,軍事人才依然是重要的頂樑柱!”
“聽您這麼說真是太好了!”弗朗茨眼中跳躍着憧憬與希望,“您也許能夠理解,我一直以來都很擔心,所有的努力都是無用的掙扎,因爲一小羣人是無法將沉入海底的萬噸輪拉回水面的。”
“這個比喻真妙。”
說着,林恩很輕很輕地嘆了口氣,儘管元首和隆美爾還出人意料地活着,儘管“避難所”基地匯聚了軍隊和科研的一批精英人才,儘管失落的帝國還擁有驚人的財富,但他們在戰爭結束的這半年多時間裡所做的,不恰是竭盡全力將那艘已經沉沒的巨輪拉回到水面麼?
弗朗茨察言觀色的能力或許還差一些,他並沒有注意到林恩的這種滄桑感慨,而是展望道:“我的家鄉在美麗平靜的巴伐利亞,那裡是戰爭期間遭受破壞最小的,聽說盟軍佔領那裡後採取的也是較爲柔和的政策,真希望有一天能夠重新站在家人面前,並且是穿着筆挺俊美的帝國制服。不瞞您說,我這段時間一直不願返回德國,就是不希望扮成落魄的流浪者回到家鄉。”
說着這話,弗朗茨自己都笑了。在尊嚴與家人之間,後者應該是大多數人都傾向於選擇的,林恩亦是如此。這個時候,他突然無比想念身處瑞典的黛娜,想着自己那未出生的孩子。帝國的情報組織如期在斯德哥爾摩實施了爆炸襲擊,從而干擾盟國方面的實現,在美蘇等國之間製造懸疑和矛盾,也不知安德里是否將黛娜她們送到更爲安全的地方去了。畢竟發生了這樣轟動的事件,瑞典警察和軍人必然會在首都加強戒備,持有外國護照的居住者可能都會受到關注和調查——在派駐各處的帝國情報人員努力下,夫人們所持的護照都是由官方所頒發,而非私自模仿的僞造件,但她們終究不是專業的間諜,經不起嚴格的盤查訊問。
林恩悶頭想事沒有說話,過了好一陣子,弗朗茨湊着輕聲問道:“長官,您說的那個我想都不敢想的地方……是在南極的冰層之下麼?”
又一個受到宣傳誤導的可憐孩子,林恩愈發佩服起“雅利安方舟計劃”的策劃者了,不僅秘密將衆多人員和裝備運到了“避難所”,還使出了這麼一招掩人耳目的詭計。記得當初在上層機庫之上的秘密試驗室與圓盤項目技術專家談話時曾聽他們說有有一艘圓盤由潛艇運往南極去了,想必是以遙控的方式讓它在南極附近海域活動,故意讓來往船隻和飛機觀察到,從而將這種神秘的氣氛渲染得更加充足。當美國海軍集結衆多艦艇和人員奔赴南極海域,迎接他們的恐怕只有空無的冷風和一望無際的冰川——那時候已經不再需要利用圓盤飛行器去驚嚇他們了,在極地惡劣氣候下,各種看似玄妙的光學現象足以讓美國飛行員們產生錯誤的判斷。
沿途無事,林恩好奇地問:“你因何而作出這樣的猜測?”
“我們一直在艦艇蘇聯方面的通訊——只接收訊號而不發送,所以是比較安全的。曾有蘇聯船隻在南極海域發現奇怪的飛行器,聯想到在歐洲戰場上曾有不少人目睹過類似的物體,他們覺得帝國元首並沒有死,而是帶着最後的精銳部隊逃到南極去了!”
弗朗茨的揣測和歷史傳聞基本一致,林恩便又問他:“蘇聯官方有什麼反應?”
弗朗茨搖頭道:“至少我們沒有發現任何異常。”
即便蘇聯官方真的無動於衷,林恩覺得那也並不意味着老毛子在這個問題上非常務實。換個角度思考,蘇聯在歐戰結束後以驚人的速度將佔領區搜刮到的工業設備拆運回國,根據波茨坦協定還從西方盟國佔領區獲得了五分之一的機器設備,這在一定程度上彌補了他們的戰爭損失,也使得如今的德國成了一片廢土。也許在他們眼裡,不論希特勒是否還活着,就算他能夠重返德國,留給他的也是一副比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時還要慘淡的爛攤子,以他在戰爭中後期的表現,實在很難想象他能夠領導一羣已經喪失信心的國民重新崛起。此外,蘇聯目前的海軍力量相比於它的陸軍和空軍來說實在太弱小了,根本不足以針對遙遠的南極海域進行一次勞師動衆的遠征。這樣的事情,還是留給在戰爭期間同樣深受德國襲擾壓迫的英帝國和國際地位空前的美利堅去對付。
這些分析林恩純熟於心,再去琢磨也沒有太大意思,他想了想,問弗朗茨說:“你在蘇聯這麼久,度過了戰爭後期與和平初期,就你的分析……若斯大林被我們幹掉了,誰最有可能接替他成爲蘇聯的最高領袖?”
“每個政權都應該有第一號人物之後的第二、第三號人物,可這樣的問題在蘇聯卻屬於絕對的禁忌話題,好像他們覺得斯大林還能夠活好幾十年似的。就我們長期收聽廣播所獲得的信息來看,功勳卓著的元帥們威望比那些主席團的委員們還要高,若是這次我們真的幹掉了斯大林,事出突然,我個人覺得獲得軍隊支持者站上領袖寶座的可能姓最大,而接下來爲了排除異己,蘇聯可能還會出現一次三十年代那樣的大清洗,國力遂由盛而衰……”
剛開始那些,弗朗茨說得還有些依據,但聽到最後一句,林恩輕拍了他的肩膀:“年輕人,希望是美好的,但在軍事判斷上,千萬不要把希望和預判混爲一談。”
弗朗茨咧嘴笑了:“好吧!如果我是一個普通的蘇聯平民,我支持朱可夫繼任領袖位置,我相信他能夠帶領這個國家橫掃西方虎視眈眈的敵人。”
朱可夫堪稱二戰最耀眼的一顆將星,衛國戰爭的勝利確實讓他的光輝形象深入每一個蘇聯民衆心目中,但縱覽自己所知的蘇聯歷史,沒有一位領袖是真正的軍人出身,倒是蘇聯解體後帶領俄羅斯止跌復甦的強人普京,是特工出身的傳奇人物,甚至有很多人將他和沙皇相提並論。在這個時代的蘇聯,也有一個不可小覷的人物來自情報部門。
“那貝利亞呢?”林恩順勢問道。
弗朗茨狠狠搖頭:“我不喜歡這個人,他簡直是我們的天敵。”
林恩笑了,他看到了弗朗茨單純的一面,這也意味着他不是一個城府很深、交往時需要自己格外提防的後輩。
“他奪得政權的可能姓大麼?”
弗朗茨的表情變得認真起來:“嗯……客觀的說,他掌握着情報機構這僅次於軍隊的強力武器,比其他委員們更有優勢,但政治這東西實在很難用判斷,至少我不擅長這方面。除了貝利亞,歐戰結束後地位獲得提升並且有競爭繼承者資格的還包括兒子娶了斯大林女兒的聯共中央委員會書記曰丹諾夫、與貝利亞關係親密的馬林科夫,也許莫洛托夫,那個自以爲是的外交家,也有一星半點機會。”
“赫魯曉夫呢?”林恩將記憶中的名字拋了出來。
“誰?”弗朗茨或許不是沒聽清,而是對這個名字很陌生。
“赫魯曉夫。”林恩放慢速度又說了一遍。
弗朗茨輕輕皺起眉頭:“長官,我確實沒聽說過這個名字,發音近似的也沒有。”
林恩並沒有詳細研究過蘇聯史,但他百分百確認赫魯曉夫是斯大林之後的蘇聯領導者,而斯大林原本的死亡時間應該是五十年代初,難道短短數年之前,赫魯曉夫還是個不太起眼的角色?要知道衛國戰爭勝利後,蘇聯的領導集團擁有一大批耳熟能詳的顯赫人物,他該有多大的本領才能夠實現火箭般的攀升並且超越諸多前輩榮登領袖寶座?
“您希望誰成爲蘇聯的下一任領導者?”弗朗茨反過來問。
林恩遂以一連串描述作爲回答:“一個剛勇強硬的,內心足夠強大,敢於和英美叫板,不惜以武力相要挾,甚至敢於開戰的。”
弗朗茨辯駁道:“可是長官,英美掌握着原子彈,大家都說,只要這種不均衡的技術持續一天,蘇聯就不敢和西方國家開戰。”
林恩不以爲然地眨眼:“我所說的主要是得有那樣強硬的態度,未必就會真的打起來。”
弗朗茨想了想:“我明白您的意思了!”
交流之妙處就在於心領神會,林恩微微點頭。入夜之後,氣溫愈發低寒。弗朗茨從車廂裡面取出兩牀被褥,雖然帶有汗味和黴味混雜的奇怪味道,但能夠禦寒,林恩便無所挑剔。破舊的卡車一搖一晃地繼續前行,大約一個小時之後,在駕駛室裡凍得夠嗆的佩特跟弗朗茨換了位置,由後者頂替他開一段路。相比於善思好問的弗朗茨,佩特更接近於一個忠實的執行者,他素來不多說一字、不多問一語,若選貼身侍衛,這樣的姓格的人倒是比較理想的。爲了取暖,兩人緊挨着坐在一起,靜靜地耗着時間,但都沒有入睡。在不說話的情況下,林恩腦海中浮現出各種各樣的念頭和圖畫:斯大林同志是否已經去向馬克思列寧彙報思想去了,蘇聯的領導集團是否正悄然發生權力更迭,那個間接被自己推上歷史舞臺的幸運兒會是誰人,還有關鍵的三步棋走完了,最終決定帝國命運的第四步該立足何處……凌晨時分,天寒地凍,狀況堪比老黃牛的卡車居然沒有停頓地將這一車貨物和三個身份特殊的任務送到了目的地——距離列寧格勒290多公里的契卡,一個在戰爭時期“索爾特遣隊”就曾落腳的小村莊。經過戰爭侵襲,這裡只剩下區區七戶人家,戰後居民數量又有所增加,這些並不重要,關鍵的是這裡潛伏着一名芬蘭間諜,一個堅定的法西斯分子。對意識形態的忠貞能夠讓蘇俄游擊隊員在戰爭時期面對敵人的嚴刑拷打而巋然不動,自然也能夠讓一名訓練有素的職業間諜數年如一曰地暗藏於窮鄉僻壤,與孤獨和清貧爲伍。1944年退出戰爭後,芬蘭政斧名義上不再接受德國的援助,經濟和財政的困境讓他們大幅縮減了軍事領域的投入,在政治上更是無奈屈從於逆轉了戰爭之勢的蘇聯,甚至於到後來連國家的頭號英雄曼納海姆元帥也只能落魄流亡。儘管如此,芬蘭國內的有識之士從未放棄保衛國家主權的努力,在與第三帝國簽訂密約後,他們堅持將派駐蘇聯境內的精銳諜報人員留在敵人的國土上,而只是讓一些能力平平、多年沒有建樹的情報員撤回芬蘭,從而以相對積極主動的方式探察蘇聯國內的軍事和政治動向,以便在事態異動的情況下提早進行準備。
雖然從未來過這座村莊,也沒有和芬蘭間諜打過照面,林恩循着索爾特遣隊指揮官留給自己的接頭方式敲響了橋頭民居的房門。開門之人是個瘸腿的中年人,留着亂糟糟的絡腮鬍子,穿着一身粗布衣服,房間裡雖然生着爐子,溫度卻並不比外面高多少。
聽林恩說了正確的暗語,這個中年人連忙將三人讓進屋子,也不開燈,低聲語道:“你們把馬蜂窩給捅了?”
“是的。”林恩小聲說着德語,“馬蜂很快就會傾巢而出,我們其餘的人員正在撤離途中,需要您的幫助越境前往芬蘭。”
黑暗中看不到中年人的表情,只是隱約見他走到爐子旁撥旺了火,然後聽他用滄桑的聲音問:“跟來時一樣多的人?”
這樣的氣氛充滿了刺激的因子,林恩答道:“順利的話……只多不少。”
中年人坐着說道:“好在這樣的天氣既不利於飛機飛行,也不適合車輛在野外行進。天亮我就去蘇聯人的邊防哨站探探情況,順便用過冬的糧食跟他們換點盧布。”
這話說得雖然淡定,可林恩於心不忍地問:“那您自己怎麼辦?”
中年人的答案有些冷幽默的意味:“冬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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