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足鼎中飛昇起嫋嫋的香菸,上好的沉香,是太妃喜歡的味兒。太妃年紀大的人,怕冷,是以這邊的地龍燒得尤其暖和,叫人一進屋就忍不住想要脫斗篷。
王妃的笑有幾分牽強,扯了扯嘴角,才強道:“母妃又是要給誰做大媒呢,誰有這麼好的福氣能沾到母妃的光?”
風荷起身行了禮,站在一邊伺候,並不說話。太妃擋着呢,不用她費心思。
太妃略略掃了王妃一眼,不在意的笑道:“老四媳婦幾個身邊人,倒也不錯。我整日吃了睡睡了吃,閒着無事,不如幫她湊幾件喜事,大家跟着一起樂和樂和。快過年了,就該多些這樣的喜事,這個年過的也喜慶不是。”
“母妃真是說到兒媳心坎裡去了。兒媳身邊那個茂樹,她家的正爲了此事來求我呢,他們有個小子,今年也十八了,在王爺跟前當差,本分能幹,常得王爺讚賞,說是恰好看中了老四媳婦身邊的人,我正想着跟老四媳婦開口呢。看來今兒大家都湊了一塊去了。”王妃平時的打扮偏於家常,難得像今日這般穿着簇新的衣服,真是有備而來啊。
“哦,快跟我說說,是瞧中了哪個丫頭,果真好,自然要成全了他們。”太妃心中微動,已有幾分明瞭,看來魏氏又與風荷卯上了,否則風荷也不會拿這等小事來找自己。哎,魏氏心機有限,若能安安分分的當王妃也罷了,不要到頭來鬧得沒個好結果啊。
王妃故意打量了服侍風荷過來的沉煙雲碧一眼,捂嘴笑道:“沉煙是老四媳婦跟前第一得意之人,媳婦自然不好奪人所愛;雲碧生得這般好相貌,媳婦也不敢開這個口。還有一個喚含秋的,卻不錯,與茂樹的小子堪是配得。”
聞言,風荷很是吃驚得看着王妃,隨即又愕然得看向太妃,一副全然不知情的樣子,而且有幾分無措。
太妃暗笑不已,面上卻是一本正經得又問了一遍:“莫不是我聽錯了,叫什麼的?”
王妃已然確定風荷這是故意與她過不去的,但禁不得惱恨,故意要給她添堵,笑道:“含秋。”
“哎喲,這可不巧,我剛還說含秋那丫頭是個好的,要把她配給譚護院呢,可惜你來遲了一步,如今也不好改了話頭。”太妃笑眯眯得,半點看不出異樣。
“都怪我,耽誤了茂樹的小子,罷了,再另外給他尋一個吧。”王妃假作懊惱的樣子,手裡的帕子擰成了麻花。
風荷趁着空隙,與二人告了退,坐了馬車朝董家而去。同一時間,杭天曜留下了請安的雪姨娘,弄得其餘幾人一陣莫名其妙,世子爺多久沒有單獨見過她們任何一人了?
喜事在前,董家到處都是喜氣洋洋的,張燈結綵。
華辰親自到門首迎了風荷進去,一路上抱怨着:“你有了身子,明兒過來意思意思就好了,何必今兒又來,累着了怎麼是好?”
風荷瞪了他一眼,噘着脣:“瞧哥哥說的,哥哥大喜之日,我這個做妹妹的豈能不來好生熱鬧一番。左右一羣人服侍着,怎麼會累了我。倒是哥哥這些日子,忙裡忙外的,都清減了不少。”
華辰摸了摸自己的臉,轉頭笑看着她:“胡說,這幾日總有人叫去吃酒,反是胖了些纔是真的。大年下了,你們府裡事忙,你要多多保養自己身子,萬不可虧待自己。”
“好了,哥哥放心吧。前段時間,我已經在太妃面前辭了管家一事,如今只管吃好睡好,萬事不理。”一路上,忙進忙出的丫鬟下人都趕緊肅立一旁給風荷行禮,現在可是世子妃娘娘了,再不是從前那個董家不受寵的大小姐。
董夫人眼裡都是笑意,拉了風荷左看右看,才與她一同坐下,問題連珠炮似得問了出來:“這幾日有沒有什麼反應,吐了嗎?都吃些什麼?晚上睡得好不好?府裡沒有人爲難你吧?大冷天的,做什麼跑來跑去的,你不來,我們也不會怪你啊。”
經過這些日子的調養,加上心事順遂,無牽無掛,董夫人的氣色極其好,看起來反而像是剛滿三十的少婦。尤其她身材窈窕,不見一點臃腫之象。
風荷懸了許多日子的心終於放回了肚子裡,雖然人人都說董夫人很好,但總不如親眼見到來的安心。無事時,想起董夫人與董老爺這一輩子,她唯有唏噓,做兒女的,許多事還是插不進嘴去,只能看着兩個老人自己拿主意了。
她摟着董夫人脖子笑得粲然:“母親,你一下子問這麼多,叫女兒不知該回答哪一個好了。你看我,都胖了,再不出來走動走動,人都要發黴了。好歹自己家裡能鬆散鬆散,母親可別與哥哥一樣,急着趕我回去。”
華辰既無奈又寵溺地搖了搖頭,嘆道:“母親,我絕對沒有要趕妹妹回去啊,你別聽她告狀。”或許杜姨娘現在的生活清苦些,但華辰寧願如此,畢竟不用爲杜姨娘擔心了,只要她這樣安安分分的,總能夠平平安安保住這條命。
“你呀,還是和小時候一樣,有了事就把一切都推到華辰身上,他可沒少幫你挨板子。”董夫人摩挲着女兒嬌嫩的容顏,想起陳年往事,彷佛清晰地發生在昨日。那個人,每每心疼女兒,捨不得下手,又不能丟了父親的威嚴,便故意容着他們胡鬧,由華辰頂罪。可惜,再清晰如昨,都已是過眼雲煙,再也回不去了,現在這樣就很好。
“娘。”風荷不好意思得伏在董夫人懷裡,那時候的天真爛漫,每一想起不由心酸,便笑着扯開話題:“明兒就是好日子了,咱們府裡,一切都準備停當了吧,請了多少客人?”
董夫人心知女兒的用意,不去戳破,順着她道:“男客女眷加起來一共六十六桌,另外還多預留了八個席面,以備不時之需。”
華辰接着解釋道:“咱們家親戚本不多,但許多府上都看着妹妹妹夫的面子上。其實簡便些罷了,何必勞師動衆的。”
風荷不滿地搖頭,嗔道:“哥哥也糊塗了,人生中僅此一次的大事,豈能隨隨便便,何況咱們家又不是那辦不起的。再說了,哥哥不在乎,未來的嫂子難道也不在乎,爲了嫂子的臉面,哥哥也該大辦一場啊。”話未說完,她已拿帕子掩了嘴,咯咯笑了起來。
三人正說得高興,卻有前邊的婆子前來回話:“老爺命奴婢來請問夫人,咱們府裡請的廚子已經到了,安置在哪裡呢?”
董夫人如前一般的坐着,但眉心蹙了一蹙,擺手道:“這原是外院的事情,由老爺自己拿主意就好,不需來問我。”
婆子愣了愣,又道:“是,還有一事,老爺問夫人,明兒賞人的紅封都預備下了吧,寧可多些,萬不能少了。”
“全部都比預計多備了三分之一,不會出岔子的。”董夫人依然很是平靜。
風荷暗暗與華辰對視了一眼,心下暗道:難道這些日子來,老爺與母親就是這樣交流的?有什麼話,都讓下人相傳,兩人都避着不見面,這算是什麼意思?細究起來,老爺那邊怕是有和好的意思,不然這些事情,只怕之前都辦妥了,怎麼都到日子了還來問呢,不就是示好嗎?但看母親的情形,應該是冷了心,還是心中有怨呢?
華辰幾不可見得搖了搖頭,對風荷做了一個私下說的手勢。風荷會意,只當什麼都沒聽見看見。
但是,董夫人還是有些紅暈浮上脖頸了,她忙起身道:“你們兄妹倆先說着,我叫廚房給你們預備了你們最愛吃的糕點,去看看怎麼還不送來。”這個理由,有點牽強。
目送着董夫人匆匆而去的背影,風荷黯然得嘆了口氣,事到如今,有些事還是永遠都不可能挽回了,傷得太深,想想都是痛苦的。
“其實,如果老爺與夫人能夠和好,未嘗不是一件好事。”耳畔響起的是華辰略帶傷感的低沉音調,這個家,處處籠罩着怪異的氣氛,時時叫人喘不過氣來。從前是老爺與夫人因爲誤會生出隔閡,現在誤會解除,卻生出更多的無奈與尷尬來。
風荷怔了怔,認真得看着華辰,輕輕問道:“哥哥是什麼意思?”
華辰有些懊惱的搓了搓自己的雙手,他平兒心裡想想還罷了,怎麼就不小心說出來了呢,風荷對老爺只怕是還存着芥蒂之心的。
“哥哥,做兒女的無非希望長輩們能過得好,我現在已是出了門的人,許多事瞭解得沒有哥哥多,哥哥有什麼想法,可以私底下與我商議着辦。他們好了,我才能安心。”她亦是矛盾的,有對年幼時的懷想,也有對未知的恐懼,更怕傷害了董夫人。多少年了,她不曾再喚過一聲父親,那種心情不是旁人能夠想象的,從前是父親不認女兒,後來是女兒不認父親,難道作爲父女,他們的緣分就那麼淺?
雖然是從小一處長大的,但是華辰覺得自己從來沒有看透過風荷,他以爲自己瞭解她,其實每每他看到的不過是表象而已。就如風荷對董老爺的心思,他一直沒有摸透過,他體驗的父愛是那般稀少,幼年的時候全被風荷得去了,後來是董老爺藏了起來,誰都沒給。所以,他不明白那種得而復失、失而復得的心境。
不過,有一點,他清楚,風荷並不恨董老爺,或者並不如她自己以爲的那般討厭他,在她心裡,那個人始終是她的父親,無人可以替代。他大着膽子說道:“一個月前,老爺來過僻月居,只是沒有見到夫人。後來又來過一次,依然連門都不曾踏進過。這之後,老爺就時常一個人在園子裡閒坐,喝悶酒,時不時也打發下人到夫人跟前說話做事。
很多事,不該我插手,但是看到這樣的情景,我心裡也不好受。那都是老太太和姨娘犯下的錯,造成了今日的結局,姨娘是我生母,我不敢怪她,也不能怪她,但是我是真心想看着他們能夠走出過去那一場糾葛的。妹妹,母親年紀不小了,人都說老來伴,不正是這個意思嘛。
往後,我有了家室,能侍奉父親母親的時候更少了。他們倆必然寂寞,若能和好,不也能相互做個伴麼,至少不會像現在這般,兩人獨坐感嘆。倘若妹妹覺得我說得沒道理,就隨便聽聽吧,不要放在心上。”另有一點,他沒有說出來,他是想減輕杜姨娘犯下的罪。
這個問題,風荷暗地裡也想過好幾次,最終決定尊重董夫人的選擇。她願意與董老爺複合,那麼她祝福她;她覺得現在這樣更好,那她也喜歡。只是想到母親滿頭銀絲的時候,還是一個人枯坐一日,她心裡就止不住難受。她更怕他們會後悔,少年夫妻,中年仇人,難道老了還要當仇人嗎?還是要等到快不行的那一刻,才後悔自己浪費了那麼多的光陰呢?
從母親的言行舉止看得出來,她心裡始終是有那個男人的,畢竟他們有過共同的美好回憶。但是,她越不過自己那道關,因爲愛,所以怨來得更持久,不是短短一段時間能夠消散的。難道這,當真要靠時間來流逝嗎?
院子裡高大的樹影投下來,擋住了小半個院子,冬天的日光來得分外鮮明。一寸一寸的日光,風荷幾乎可以想象,那十年裡,母親就是靠數着這移動的光影來度日的,寂寥、落寞、清冷。
她明豔的容顏裡有不易覺察的彷徨,最後化爲苦澀的笑。
順着風荷的視線,董華辰也看着那片片斑駁的光影,爲父親嫡母,爲自己與妹妹,生出最最傷感的情懷,舊情難續。
午飯的時候,是風荷與董夫人一塊用的,華辰去老太太杜姨娘那裡了。明天是他成親的日子,老太太作爲祖母,杜姨娘作爲生母,不可能再避不見人。
經過這些日子的清苦生活,老太太和杜姨娘的性子轉了好些,也看清了眼前的現實。
華辰不想逼她們,但他對她們還是不放心,只是撂下了一句話:“老太太,姨娘,明日是孫兒的大日子,也是咱們董家的大日子,是好是歹,都在老太太和姨娘身上了。辦得好,是老太太和姨娘疼孩兒了;不好,也是我對你們孝順的不夠,應得的。”
望着兒子離去那一剎那的身影,杜姨娘的眼淚唰的滾了下來。這個兒子,從小與他不親,反而親近她恨了一輩子的仇人,可是這個兒子,也爲她帶來了榮耀,在關鍵時刻爲她說話。她們母子之間,似乎永遠隔着鴻溝,難以跨越。
老太太卻有些木木的,呆呆地看着黑漆桐油的大門,她唯一剩下的就是對往事的緬懷、追憶。
孃兒倆在府裡散步,順便查看各處是否都準備齊全了。到二門口的時候,才轉身往回走,二門外自有董老爺和華辰巡視,不需她們費心。
“等等。”蒼老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好似隔着遙遠的距離,被風送了過來,實際上只在十步開外。
藏青色冬衣長袍的董老爺比一年前老了許多,那時候他還是邊關赫赫威名的將軍,回京不過一年,卻一下子老了十來歲。塞外的風霜沒有改變他的容顏,家裡的風雨反而把他變了一個人。他沒有穿斗篷等禦寒之物,瞧着尤其單薄清瘦,臉色暗沉,雙眼無神。
記憶中那個帥氣儒雅的父親,早已不堪回首,成了現在這個隨時都會倒下的老人。一瞬間,一股暖流從胃裡升起,模糊了她的視線,她慌得低頭假裝請安。
董夫人保持着背過身的姿勢,她什麼都沒聽到。
“你……你回來了。”他有些結巴,或者是不知怎生表達,但是音調裡的顫抖輕而易舉就能聽出來。
風荷強忍着擡頭的慾望,用盡量平淡的聲音應道:“是的,一會兒就回去了。”本來只想說一句是的的,但是又感到太冷淡了,加了後邊一句,說完就小心翼翼去看董夫人的面色。
隔着十步的距離,董老爺看到了那十年她們母女所受的苦與痛,作爲丈夫、父親,他都是失敗的,而他沒有祈求原諒的退路。她們的平靜,她們的從容,都好似在嘲笑他,笑他的笨,笑他的愚蠢,又不是這樣。
他囁喏着,鼓足勇氣問道:“你過得好不好?”
“我很好,”她輕輕擡眸,在觸到他哀傷的目光時,不受控制得說道:“真的很好。”她可以對任何人心狠,但是她做不到對自己親生父親狠心,那個人,犯過天大的錯,也沒有狠心到要了她的命,所以,她也做不到太過決絕。他冤枉她們的時候,她可以很鎮靜的面對他,但他回頭了,她卻不知該用什麼身份與他說話。
“我,嗯,明天姑爺來嗎?”他是無話找話,怕半刻的停頓,他畢生最愛的兩個女子就會很快消失。
心底漫上了深深的悲哀,淒涼,風荷緩緩屈膝,笑道:“會來的,太妃娘娘說了,讓三少爺、五少爺、六少爺、七少爺夫妻都一齊來。”董家已經不是普普通通的杭家四少夫人的孃家的,而是莊郡王府世子妃的孃家了。
他可以確定,她在杭家過得挺好,至少她已是世子妃了,至少她在杭家是受器重的。當時他的錯,好歹沒有造成不可挽回的錯誤,他很欣慰。
每一刻的停留都是對董夫人最大的考驗,千百次她想回頭看看他變成了什麼樣子,真相大白後,她再未見過他,只是隱約聽聞丫鬟的議論,知道他老了,幾乎一夜白頭。可是,壓抑了多少年的歲月、痛楚,讓她挪不動腳步,讓她連呼吸都感到困難。
就在董老爺以爲她會轉身的那一刻,她淡淡說道:“我頭有點痛,先進屋了。”然後便匆匆而去,衣袂翩飛。
風荷側身,看着母親衣裙上清雅的蘭花,再一次思緒萬千。或許她恨他,怪他,不想見他,卻改變不了兩人在一起時的習慣、愛好。愛而不能,這是多大的無助啊。
她眼角的餘光感受到他整個人在一點點黯淡下去,他眼中最後一點點光漸漸消失,冬日的陰冷籠罩在上空,撲面的寒氣颳得她心口隱隱得疼。
“那個,天氣冷,你快進屋吧,身子要緊。”他不敢多留親生女兒一刻,怕她生氣。關心的話語說起來多麼彆扭,但出口後又覺得是那樣自然,似乎演練過無數遍一樣。
風荷點頭,笑道:“好。”
看着她們母女相繼離去,他覺得他大半生的牽掛也就這樣離開了他,帶走的是他孤寂的心。十年,整整十年,他每次狠心逼自己留在邊關,心裡想的最多的還是她們母女,每次回來,他又沒有勇氣去看一眼,多問一句。可是,他對她們的心,又是那麼親近,爲何現在,是越來越遠了,遠得他記不起陳年往事。
風荷站在門口,看着屋子裡熟悉的背影,潸然淚下,伏案痛苦的女子,是她解不了的心結。
那些年,她偶爾也哭,都是偷偷的、默默的流淚,把眼淚都咽回肚子裡。而今天,她這樣發泄,究竟深埋了多少荒涼啊,不能重來的歲月,不能挽回的過往。年華已去,往事成煙,縈繞在心頭的糾葛,從未真正離去。
愛過的恨過的,無論你藏得多深,都只是往自己心上再劃上一刀,讓他記得更深。
她慢慢退出去,垂下新換上的玫瑰紅的氈簾,示意丫鬟不要驚動。她明白,她不想叫自己看到有些東西。她重新揚起笑臉,領着丫鬟回她住了十來年的曲苑。昨日之事不可留,今宵有酒今宵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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