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炎炎,卯時未到,晨光便已遍灑大地,將樹葉花草上的露珠射得閃閃發亮,連樹枝花叢間的蛛網也在強光下纖毫畢現,顯然今日又是一個豔陽天。
樹林間一個被大大小小的營帳包圍着的幾丈見方的大營帳裡,顧蘊正一面給宇文承川整理衣裳,一邊叮囑他:“天氣熱,雖說不到交午時,皇上便會讓你們兄弟散了,到底也得騎在馬上暴曬一個多時辰,你可千萬得多喝水纔是,我準備了八珍丸讓冬至帶着,你覺得不舒服了,就趕緊噙一顆在嘴裡,宗室親貴文武百官都在,可不能給人以一個太子殿下驕矜的印象。我把銀耳湯和西瓜放在冰釜裡,等你一回來便可以吃了。”
宇文承川握了她的手,笑道:“從起身到這會兒,不到一刻鐘的時間,這話你已經說過三四遍了,你就放心罷,我原本就不是嬌養長大的,早年在騰驥衛時,爲了完成任務,別說暴曬一個時辰了,趴在大太陽底下一整日沒動過一下都過來了,這算什麼,我不會有事的,倒是你,我聽說昨兒就有些暈車,今日可得多注意纔是。”
顧蘊不欲他擔心,忙道:“我哪裡暈車了,我只是覺得有些悶罷了,這也只是剛出發,我不好請了五弟妹六弟妹到我的車上來說話兒而已,等過幾日我請了她們到我車上,或是說話或是打牌,有了事做時間好混,自然就好了,你別擔心。”
宇文承川點點頭:“總之你多注意些,我這一路上只怕都要隨駕,也顧不上照顧你,也不能與你一道欣賞沿途的風景,與你介紹各地不同的風土人情,等到了熱河得了閒,我一定好生補償你。”
“還嫌我囉嗦呢。”顧蘊就偏頭笑了起來,“你這話從昨兒出發至今,可不止說了三四遍,到底誰更囉嗦,你自己說罷。”
夫妻兩個說話時,白蘭紫蘭幾個已利索的將衾褥並二人一應用慣了的物品都收在箱籠裡了,明霞和暗香則擺了早膳來,如今離盛京不過才百來裡遠,宇文承川與顧蘊又是此行除了皇上以外,身份最高的人,二人還缺什麼都不缺銀子,自然一應供給都是最好的,所以桌上的菜色瞧着,與素日二人在東宮吃的並無差別。
等夫妻兩個用完了早膳,便有金吾衛逐個營帳逐個營帳的稟告即將啓程了,請主子們抓緊時間。
宇文承川見時辰不早了,便親了親顧蘊的額頭,說了句:“我先去了啊。”出了營帳,往最當中也是最大的一座營帳而去了。
顧蘊看着他走遠了,才收回目光,看向白蘭紫蘭幾個道:“我們也收拾收拾,等待出發罷。”
一百萬兩銀子雖難湊,但永嘉侯府與林貴嬪母子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到底還是在短短几日內,便盡數湊了出來,讓永嘉侯得以只在西苑待了幾日,便被放回了家中。
坊間都傳,永嘉侯府爲了救永嘉侯,除了永嘉侯太夫人和夫人的嫁妝以外,連同世子夫人和其他幾位夫人少夫人的嫁妝也一併掏空了,爲此弄得幾位夫人少夫人都頗有怨言,永嘉侯府的二老爺與三老爺也是滿心的憋屈,只敢怨不敢言而已。
但這些事於聖駕南巡這樣的大事,根本造不成任何影響,永嘉侯既被放回去了,此事便算是揭了過去,已被延誤了行程的皇上自然不肯再耽誤時間,於永嘉侯被釋放回去的第三日,也就是昨日,便帶着大部隊,浩浩蕩蕩的出發了。
很快,便又有金吾衛來逐個營帳的通稟出發了,顧蘊遂由幾個丫頭簇擁着,離了營帳,去到外圍自己的車輦前,卻並不上車,而是待恭送了御輦駛過後,才上了自己的車輦。
其時氣溫已有些高了,顧蘊在太陽底下站了這麼一會兒,後背早生出一層薄汗來,心裡多少也有幾分煩躁,所幸才一掀開車簾,一股沁涼的風便撲面而來,讓她覺得整個人都鬆快了不少。
白蘭紫蘭跟着上了車,白蘭因指着馬車兩角的冰釜笑道:“這會兒還早,怕娘娘受涼,殿下吩咐奴婢們只開了上邊的細孔蓋,等會兒待氣溫更高了,奴婢們再換上大孔的。”
紫蘭隨即也笑道:“銀耳湯與西瓜奴婢也已依娘娘吩咐,放在裡面冰鎮着了,娘娘隨時想吃都可以。”
顧蘊點點頭,這一路去熱河怎麼也得二十來日,是以她的車輦比素日她在宮裡的足足寬敞了一倍還有餘,供四五個人躺平了都沒問題,車上的鋪陳也一應俱全,卻是內務府統一安排的,以便讓主子們能在勞累疲乏的旅途中,稍稍舒坦一些。
顧蘊上了車後,其他人也開始依次上起車來,內務府負責善後的人則已有條不紊的拆卸起營帳來,待拆卸完後,立刻快馬加鞭送往下下一站擇地搭建,以便聖駕抵達時,能即刻入住休整,內務府專司此事的人便有近千人,分作兩撥,各司其職,等閒出不了岔子。
等待其他人上車期間,顧蘊百無聊賴,遂掀起車簾的一角,閒閒的四下裡打量起來。
忽然,她的目光在一個低眉順眼的身影上頓住了,嘴上則吩咐起白蘭來:“你即刻去後面叫了暗香和明霞不拘哪一個過來,本宮有話問她們。”
白蘭不明所以,但見她一臉的凝重,不敢多問,忙應了一聲“是”,跳下馬車往後面叫明霞暗香去了。
很快明霞便隨白蘭過來了,進了馬車後,不待她行禮,顧蘊已指着外面一個方向道:“你看那邊那個着杏色衣裙的女子,是顧芷嗎?”
明霞忙順着她手指的方向覷眼看了一回,方收回視線,點頭道:“娘娘,的確是三小姐……”想起顧準早不認這個女兒了,那顧芷自然也再算不得顯陽侯府的三小姐,忙又改了口:“的確是那人,娘娘,可是有什麼問題嗎?”
顧蘊道:“暫時沒什麼問題,我就是乍然看見她,覺得有些眼熟,可又因好幾年不見她了,認不真切,所以叫你或是暗香過來也認一認,你且去罷,只怕說話間大部隊就該動身了。”
待明霞應聲而去後,才微蹙眉頭思索起來,顧芷能出現在南巡的大隊伍裡,還錦衣華服前呼後擁,顯然是二皇子帶她來的,本來二皇子妃如今身懷六甲,懷孕之初又險象環生,不能隨夫伴駕也在情理之中,二皇子帶自己的其他女人也無可厚非。
這種事由上至下都司空見慣,譬如皇上自己,此番就沒帶宗皇后,再譬如三皇子,也沒帶三皇子妃,而是帶的萬側妃,且不論三皇子是自己不想帶三皇子妃,還是後者不肯跟他來,但三皇子只帶了側妃卻是事實。
所以二皇子不帶二皇子妃,而是帶自己的其他女人,事先根本就沒引起任何人,也沒引起東宮的注意。
可顧芷只是二皇子的孺人,身份遠不能與萬側妃,更不能與皇上此行帶的妃嬪們相比,二皇子府也不是沒有側妃,二皇子庶長子的生母便是上了皇家玉蝶的側妃;更重要的是,二皇子自顧準明確表態以後就當沒有顧芷這個女兒,也的確說到做到,顯陽侯府從不過問顧芷的死活後,便視顧芷爲棄子,將其扔在了自己的後院自生自滅,以致這些年顧芷就從未在人前出現過。
如今她卻忽然出現在了南巡的隊伍裡,所謂“事出反常即爲妖”,顧蘊實在沒辦法讓自己不多心,不起疑。
思忖間,馬車啓動了,顧蘊回過神來,想了想,因吩咐白蘭道:“午間休息時,你讓落霞落英設法去打探一下,此番二皇子身邊伴駕的是誰,儘量打探得詳細一些,不要漏了馬腳。”
“是,娘娘。”白蘭忙應了。
大隊伍前行了一個多時辰,眼見日頭越來越烈,已快到一日裡最熱的時候,宇文承川打馬回來了,雖不至於似顧蘊一般,被太陽曬一會兒便兩頰通紅,卻也是滿頭的汗珠,一看便知熱得不輕。
顧蘊忙讓他上了車,接過紫蘭雙手奉上的冰鎮銀耳湯親自遞與他,瞧着他仰頭一飲而盡後,方問道:“皇上說了下午什麼時辰讓你們去伴駕嗎,我怎麼覺得今兒比昨兒更熱幾分的樣子,可別中暑了纔好。都怪永嘉侯,若不是他非要無事生非,大家又何至於在這一年裡最熱的時間裡趕路,倒不是避暑,而成了上趕着中暑了。”
宇文承川擺手讓白蘭紫蘭下去後,才笑着低聲道:“知道你心疼我,別擔心,我沒你以爲的那麼熱那麼難受,連調節內息都不會,我還習的哪門子的武?不過是見他們幾個都一副大汗淋漓的樣子,我怕人動疑,故意做出這副樣子來的罷了。皇上已說了下午申時我們再去伴駕了,我能休息兩個時辰呢,足夠了。”
顧蘊聞言,這才面色稍緩,與他說起顧芷的事來:“……那麼多女人不帶,偏帶一個早等同於隱形人的顧芷,我直覺沒那麼簡單,不管怎麼說,她都與我同姓,大伯父此行也在伴駕之列,萬一他屆時想以顧芷的性命威脅大伯,大伯父我瞭解,他可以狠下心來不管顧芷過得好不好,卻做不到眼睜睜看着她死在自己面前……我們不得不防啊!”
說得宇文承川的眉頭也皺了起來,噝聲道:“先前我想着他必不會帶蕭氏,那不拘是帶哪個女人,於我們都沒有影響,所以並未過多的關注此事,如今想來,竟是我疏忽了,我這就讓人查探此事去。”屈起手指就要敲車壁。
卻被顧蘊拉住了手,道:“我已讓落英落霞趁待會兒午間歇息時去打探了,你就別再安排人了,本來就人多眼雜的,人多了反倒打草驚蛇,倒是女人們鑽在一起本就話多,不至惹人動疑。”
宇文承川一想也是,遂打消了念頭。
大隊伍又前行了約莫半個時辰,便由前至後慢慢的停了下來,就地用餐兼歇息,因都是吃乾糧,倒也省事兒,只不到一盞茶的時間,宇文承川與顧蘊便已吃飽喝足,收拾停妥了。
落霞落英也回來了,隔着車簾輕聲與夫妻兩個稟道:“奴婢們打探清楚了,二皇子此番帶的是自己新近才封的側妃,據說那位側妃此前只是孺人,且並不得寵,在二皇子府日子過得連體面一些的下人尚且不如,也不知是用了什麼手段,新近竟又引起了二皇子的興趣,不但越過爲自己生了庶次子的那位孺人的次序,封了她做側妃,任那位有子的孺人一路二鬧三上吊都沒用,還越過另一位側妃的次序,帶了她伴駕此行。”
顧芷用手段又引起了二皇子的興趣是假,只怕二皇子想利用她來達到什麼不可告人的目的纔是真罷?
宇文承川與顧蘊對視一眼,顧蘊便吩咐落霞落英道:“殿下與本宮都知道了,你們繼續注意着那位側妃的一舉一動,一有最新動向,立刻來報。”
心裡卻想着,一個皇子封側妃雖算不得什麼大事,卻也不算小事,畢竟側妃既要上玉蝶,還有四品的誥命,照理皇宮宗室裡該早有風聲傳出來纔是,可她事先分明什麼都沒聽說,——看來,顧芷這個“側妃”,只是在二皇子府內得到了認可,並沒得到官方的認可啊!
待落霞落英應聲而去後,顧雲才又與宇文承川道:“如今既知道此事定有蹊蹺了,我們只加倍防備着也就是了,顧芷這幾年如何我雖不知道,早年卻是個有賊心無賊膽的,江山難改本性難移,諒她也翻不出什麼風浪來!”
宇文承川點頭道:“是這話,我待會兒再找機會,把事情告知大伯父,讓大伯父也趁早加以防範,當然最好不出現你方纔說的老二以他那新側妃的性命威脅大伯父的情形,可若事情真不幸到了那一步,也好讓大伯父提前有個心理準備,做好取捨的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