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近一個月的努力,喻培倫終於將炸彈重新制作好,炸藥,一旦引爆成功,不要說載灃,便是甘水橋都只能剩下殘渣了。
對於爆炸現場,三人已是看過又看、探過又探,汪精衛都已經能在腦海中描繪出整個場景,陰溝的陽面有一堆土,前幾天下過雨後被浸泡了一番,目前已經乾透了七八分,陰溝的背陽面有一塊大石頭,似乎已經在那裡蹲了許久,就等着有人來和它作伴。
誰去執行最後的任務呢?喻培倫、黃復生、汪精衛乃至陳璧君都要爭着去。喻培倫說,炸彈是我造的,它的特性我最熟悉,我去合適;黃復生說,我年紀最長,既是大哥又是老同志,革命義舉自然當仁不讓;陳璧君說我體態最小,又是女子,不易引人懷疑,成功機率高;汪精衛最後說,我來就是來革命的,出發前與這麼多同志訣別,還寫了血書,如果臨陣退縮,不僅對不起自己的革命熱情,更難以實際行動答覆世人——所謂“遠距離革命家”之破除,當從現在開始。
自第一次行動失敗後,類似這樣的爭論幾乎每天都要上演,隨着動手日期的愈發臨近,爭論的嗓門和調子就越高。望着這羣爭先赴死的同志,陳璧君每次都幾欲垂淚。但她終究沒有哭——這不僅讓同志們看不起,也會給他們增添額外的負擔。她愛這個讓她日思夜想,恨不得長相廝守的汪兆銘,但她更愛自己的理想。更願意成全心愛之人心目中地願景。
汪精衛地口才自然是一流的。雖然化了許久的功夫,用了很大地力氣,但終於使他的同志們讓了步。同意將引爆炸彈的工作讓給他做。
在眼睜睜看着他一步步走向死亡,走向以生命換取爆發,走向以行動實踐諾言,走向以英勇還擊流言之時,陳璧君感覺自己的心已經和對方緊緊地聯繫在了一起,永遠不能分開。爲了壯麗的事業。生命固然無足掛齒,便是驚天地泣鬼神的愛情也是隨行煙縷——她已經深切體會到了“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爲自由故,兩者皆可拋”地壯烈。只不過,以往的這種壯烈是別人的,是聽來的,是讚歎的,而這次的壯烈卻是自己的。是實踐的,是默然地……
如果有可能,她很想替他去死,這種以身相替的動力不僅來源於她對革命事業的認同。更源於她對汪精衛等人犧牲精神的認同。她認爲只有這樣,只有通過這種方式。愛情才能通過激情迸發出來,才能在死亡面前揮手寫下屬於自己地華美篇章,才能在革命救國的主旋律下奏出最強音。她不怕死,更願意爲汪精衛而死,但她沒開這個口,因爲她愛着地汪精衛決不是貪生怕死之人,她所認識的汪精衛是言之鑿鑿的英雄,她所仰慕、所欽佩乃至所愛戴的汪精衛在她眼裡從來都是民族精神的凝聚與昇華——不讓他去死,只能是對理想與信念的背叛。
成全他,既是最大的維護與支持,更是最好的紀念與銘記!
這是最後一夜,黃復生和喻培倫已經前往甘水橋下掩埋炸彈,照相館的暗室裡只留下了汪精衛和陳璧君兩人。她知道這是兩人在一起的最後一夜,明天清晨,只要載灃仍按老時間出門,便是汪精衛與其同歸於盡的時刻了。
夜很漫長,但陳璧君分明感到,方方面面都在向那個時間進發,在奪路狂奔,在飛速流逝。
她真的很想讓它慢下來,停下來,哪怕是一小會也好。可是,似乎都成了奢望!
延緩、阻撓這一刻的到來,或許能讓汪精衛的生命多延續一段時間,但卻永遠不能讓他的無畏精神得以延續,她熱愛他的生命,他的一切,但他更愛這個人所將擁有的偉大與不朽。她深信,中華救國史上必將濃墨重彩地寫下“汪精衛”三字,在喚醒民族覺醒的道路上,必將有“汪兆銘”三字構築的里程碑,她不無驕傲地想到,在那樣激動人心的歷史時刻,我陪伴着他;在他化身爲民族魂之時,我追隨着他;甚至將來億兆民衆以頂禮膜拜、無比敬仰的神情瞻仰他時,我可以自豪地宣稱——那一刻,我在場!
爲着
爲着國家去死,是多麼光榮,多麼高尚,多麼偉大的競有幸沗列其中,實在是值得回想一生的時刻。
人生因夢想而偉大,生命因崇高而不朽。
窗外雖然是漆黑一片,但她分明看到,天國的大門已經開啓,雲階之上的華麗與榮耀點燃了整個天際,她注目着他,她瞻仰着他,她仰望着他,一步步從容地拾階而行。
信他者得永生!
她雖然不是基督徒,但她深信:革命者必以自己的壯麗完成自身的救贖,當然,決不包括那些“遠距離革命家”!
朽;你的壯舉隱隱與沒,但你的事業萬古長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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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擡起頭,努力想微笑,想用豪言與膽色爲他餞行,但她終究只是18歲的女子,再裝得如何堅強也無法抑制眼裡的淚水。淚珠一滴、兩滴、三滴,滴滴都掉落在地板上,迸發出驚天動地的聲音——這不是能用肉耳聽見的聲音,這隻能是用心靈、用理想、用信念去感受的聲音。
她啜泣着,眼眶紅紅的,鼻子在抽動,但眸子裡卻還是那份光彩,那份發自內心的關愛與敬仰,她的眼光緊緊地看着對方,彷彿是希望把一切都刻在心底、一切都凝聚在視線裡一般。她搖搖頭,終究又點點頭。
汪精衛很想用得體的話來安慰她,可是這個雄辯家,這個素以口才見長的革命黨英雄,在這樣的時刻發現自己根本說不出來,或者說,沒有一句話能恰如其分地表達他的感覺。他知道陳璧君深愛着他,他也喜歡這位有個性的年輕女子,他甚至在想,如果革命成功,功成身退,能與心愛之人一起遨遊河山該是一份多麼美好的憧憬。
但革命的前途召喚着他,未竟事業的使命呼喊着他,雖然“無情未必真豪傑”,但汪精衛知道,今夜決不是兒女情長的時刻,他用盡了全身的力氣,用盡可能淡然的語氣說道:“小妹,我要走了,將來你要照顧好自己。”
生死離別之情以平平淡淡的口吻說來,足見他的赤誠,他的胸懷。他拉起了她的手,在以前,他幾乎從未碰過她一根手指頭。觸摸着那柔若無骨的指尖,感受着胸膛內排山倒海的衝擊,體會着波濤洶涌的激情,他只有一句話:“不要難過!我永遠陪伴着你。”
半晌,陳璧君擡起頭,身子一軟,整個倒在汪精衛的懷裡:“你就要當烈士了,今夜是我們在一起的最後一夜,我沒有別的送你,便陪你睡一夜吧。”
沒有少女的羞澀,沒有曖昧的語氣,沒有忸怩的神態,更沒有躁動的慾望,只有發自內心的告白。
汪精衛整個身子一震,捏緊了她的手,將她緊緊抱在懷裡,溫暖與關愛充盈着整間暗室,或許這已是中國最明亮的地方——一對年輕人,用生命與死亡譜寫着自己的愛情之歌,雖然只有一剎那的亮光,也足以照亮整個黑暗的天氣。
身子抱緊後鬆開,衣服鬆開後再解開,在靈與肉的交媾中,在愛與欲的衝擊中,在生離死別的煎熬中,在顛簸起伏的掙扎中,一對年輕人完成了他們最親密的接觸。這是純粹得不能再純粹的百感交集,亦是光明得不能再光明的個人隱私,更是決絕得不能再決絕的牽腸掛肚。
“四哥,除了你,在我心底,永不會有別的男人。”
“傻小妹,我明天就走了,你說的什麼話。”
“真的!”
“用不着這樣。好好找個人,愛着他,活下去,看到希望,看到成功,我會爲你高興的。將來如果還沒有忘記我,便在清明時在我墓前放一朵小花……”
“我的愛只屬於你,沒有人可以代替你在我心目中的位置。四哥,我永遠都是你墳前的小花。”
“答應我,活下去!”
“我會的,但我的心永遠和你在一起。”
……“兆銘,不好了!”突如其來的聲音令這一切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