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到哈爾和林這麼久,楊璟終於第一次踏入了蒙古帝國的金帳,見到了那個被乃馬真扶持的皇子貴由。
早在大理之時,楊璟並未能夠見到貴由,因爲龍首關之時,楊璟與忽必烈有過交集,彼時的貴由卻已經開始倉皇北撤。
如果說和林乃是蒙古汗國的心臟,那麼這座金帳,便是整個蒙古帝國心臟之中最脆弱卻又是最強大的地方。
很難想象,征伐亞歐大陸,幾乎要稱霸天下的蒙古帝國,一條條至關重要的軍事決策,便出自於這個並不算很大的金帳之中。
這金帳也只是象徵性的地方,無論是乃馬真,還是文武百官,平素裡議事,都在和林皇城的宮殿之中進行,只是這個金帳,提醒着蒙古人,他們始終是馬背上的遊牧民族,蒙古包和帳篷,就是他們的家,這是他們如何都不該忘卻的根源。
貴由並不算高大,反而有些清瘦,這樣的外形,沒有太多的男兒英雄氣概,也難怪蒙古人對他不太支持。
楊璟雖然跟着大薩滿一起來,但便是乃馬真,也不敢對他蔑視和無禮,因爲大薩滿交託的事情,楊璟總是能夠辦得漂漂亮亮,不得不說,漢人的爲官之道,管理臣民的本事,絕對是天底下首屈一指的。
若不是楊璟和阿什莉伯爵夫人,將那些外國傳教士和外交使節都給留了下來,這些人起碼有一大半要跟着禍女呂,逃到城外,和林城也就只剩下一個空殼子。
如果沒有文武大臣,沒有軍隊,沒有臣民,連外交使節都被帶走,貴由即便上位當了大汗,也只是光桿大汗,所以乃馬真和貴由也都很高興。
外交上的東西,多半都是虛的,諸如國際輿論之類的,或許沒有什麼實質性的利益,卻能夠帶來很多附加的好處。
所謂名不正則言不順,中國歷史上,歷朝歷代的帝皇,都渴望能夠征服四海萬邦,諸國來朝,即便給他們一些好處,掙個面子回來,也是有得賺的。
且不說隋唐時期的公主和親,便是明朝鄭和下西洋,耗費大量人力物力,建造了天下第一的大船,就是爲了出去耀武揚威,要讓天底下所有的國家都知道,大明朝纔是唯一的正統,纔是他們的宗主國,必須要得到所有人的承認和朝貢。
許多小國朝貢的東西很是便宜,甚至寒磣,到了中國來之後,給中國皇帝歌功頌德,表示願意成爲中國的附屬國,中國皇帝便龍顏大悅,賞賜大量的金銀財寶和瓷器絲綢,讓他們帶回去,好讓他們知道中國是多麼的富有,讓他們知道臣服中國有多少好處,甚至不惜下嫁公主,永結鄰邦之好。
雖然古代沒有國際輿論或者國際地位這種詞彙或者概念,但不管是中原大國,還是其他邊陲小國,海外孤島,其實都希望能夠得到別人的認可。
蒙古帝國就更不用說了,他們征伐天下,領土疆域實在太大太大,可他們行的都是殺戮之事,可以殺死敵人,卻不能征服敵人,便是管理那些國家,都需要用當地的土著官員。
即便他們屠城滅國,仍舊無法得到別人的認可,許多外國人,只是將他們當成地獄來的殺戮者,稱他們爲黃災,甚至於到了後世,外國人的眼中,黃種人便是蒙古人,這種荒謬的想法,一直到很久都沒有轉變過來。
貴由或許在軍功上比不過蒙哥,或許文武百官都讓耶律楚材給帶走了,或許神殿的人,也被國師禍女呂帶走了很大一部分。
但在外交輿論這件事上,他卻取得了勝利,這個勝利,是楊璟和阿什莉伯爵夫人帶來的,他自然要重視楊璟。
而且楊璟是個頗有辦事能力的人,既不需要付出金銀財帛,也不需要許諾封地租界或者傳教區,甚至沒有賦予這些傳教士多少特權,更沒有送他們甚麼女人之類的,便能夠將他們收拾得服服帖帖,不得不說也是一種本事。
因爲這個事情,乃馬真和貴由也將楊璟好生誇讚了一番,這纔開始商議眼前的大事。
對於雅羅斯拉夫一世的僱傭兵團,圍堵城門一事,諸多臣子和將領以及部落領主們,也都把持不同的意見。
有人認爲這明顯就是蒙哥爲自己造勢,遇刺根本就是他們自導自演,爲的只不過是尋求臣民百姓的支持罷了。
也有人認爲,他們封堵了城門,貴由和乃馬真的人無法如期參加大忽裡臺,纔是最要緊的危機。
當然了,尚武的蒙古人,解決的辦法從來都只有一個優先,既然他們敢來堵,那邊全部殺光了,問題也就解決了!
城中還有怯薛軍,貴由等人也都有着自己的軍隊,雅羅斯拉夫一世的僱傭兵團,最多也不過三千多人,怯薛軍衝撞出去,保管能夠殺個落花流水!
貴由和乃馬真聽得這等提議,也不置可否,倒是轉向楊璟,朝楊璟問計道。
“先生以爲如何?”
貴由的表情很是誠懇,一副虛心求教的樣子,諸多臣子和將領也很是不服,這國家大事,竟然要問策於一個藏頭露尾的神棍,也難怪貴由不受待見了!
楊璟看了看金帳裡那些敵視的眸光,也只是笑了笑,朝貴由道:“諸位萬戶和統領大人都說得在理,將他們都殺了,事情也就解決了,反正他們也打不過咱們。”
楊璟明顯帶着嘲諷之意,這些人自然聽得出來,沒想到楊璟既然還敢嘲諷,當即有人憤然道。
“宗維先生似乎有些看不起咱們這些莽夫啊,在下倒是想聽一聽宗維先生的高見了。”
楊璟戴着鬼面,別個也看不到他的表情,卻仍舊能夠感受到他鬼面下不屑一顧的笑容。
“高見談不上,只是宗某倒想問問諸位大人,是不是誰的拳頭硬,誰就是道理?”
楊璟此言一出,這些人卻是不敢回答,成王敗寇,這樣的規則才草原上很適用,許多人也都崇尚這樣的生存法則,但能夠成爲貴由的親信,能夠在朝堂上議事的,眼光心胸自然都不是尋常人能比。
如果是草原上的武夫,確實可以拍胸脯回答楊璟,可他們畢竟沾染過政治,又豈能如此回答。
如果誰的拳頭硬,誰就是道理,那麼蒙哥和貴由也不需要召開什麼大忽裡臺,更不需要四處拉攏勢力,兩個人打一架,誰的兵馬多,誰贏了,誰就是大汗,又何必搞這麼多花樣?
眼下蒙哥勢大,貴由倚仗的只不過是一個臨朝稱制的乃馬真,聯絡的都只是忠於窩闊臺的臣子和首領,甚至其中一部分,寧願效忠於失烈門,也不願效忠貴由。
若真是打起來,貴由未必有必勝的把握,說歸說,但楊璟如此逼問,他們自然是不敢回答的。
楊璟掃視了一圈,而後才繼續說道:“這三千僱傭兵不是問題所在,僱傭兵背後的意義,纔是問題的所在。”
“到底是誰刺殺雅羅斯拉夫一世,並不是最主要的問題,問題是,刺客是馬木留克人,而馬木留克人都是貴由大王的麾下,這件事宣揚出去,纔是大問題。”
“本王與這件事可沒有任何關係!”貴由也是個沉不住氣的,臉色當即就變了,乃馬真見得兒子如此心急,也是暗自搖了搖頭,制止道:“且聽先生說完。”
楊璟朝貴由拱了拱手道:“大王有沒有刺殺根本就不重要,這件事情的真相也不重要,眼下的形勢纔是最重要的,這件事出來之後,即便十個人裡有九個不相信,剩下那個相信的,便會選擇支持蒙哥,這就是大王的損失。”
“對於蒙哥而言,無論有多少人質疑這個事件的真相,對他都沒有什麼壞處,可那些選擇背棄大王,轉而支持蒙哥的,卻是他實實在在得到的利益。”
“所以宗某纔會說,真相到底如何,根本就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何處置這個問題,適才宗某所言,並非嘲諷,辦法也確如諸位大人所言一般,不過需要變通一下,並非殺了他們,而是要降服他們!”
“降服他們?說得輕巧,這些人都是雅羅斯拉夫一世的精銳,都是些寧死不屈的人,想要降服,比殺死他們都還難!”
楊璟適才確實沒有嘲諷的意思,在這等大事面前,所謂的真相,所謂的公道,都失去了本來的意義,即便調查清楚,人不是貴由指使的,那又如何?
這個調查結果是怎麼出來的,又有多少人信服?
從蒙哥那邊爆發出這個消息之後,輿論便倒向了他那邊,貴由能做的極其有限,解決的辦法便如諸多將領所言那般,直接打贏了便是了。
雖然考慮的層次不同,但最終的辦法卻差不多。
不管真相如何,都不可能讓所有人都相信,可如果降服了這些僱傭兵,可就截然不同了。
如果雅羅斯拉夫一世麾下的僱傭兵,都投靠貴由,那麼起碼還是能夠說明一些問題的。
如果雅羅斯拉夫一世真的是貴由派人刺殺的,他的僱傭兵又爲何願意臣服與貴由?
退一萬步講,就算真是貴由所爲,在派人刺殺雅羅斯拉夫一世之後,仍舊有本事收服這些僱傭兵,是不是也可以說明,貴由是個極有大本事的人?
而反觀蒙哥,雅羅斯拉夫一世被殺不說,連那些僱傭兵都保不住,還拿什麼跟貴由鬥?
這種弱肉強食,強者爲尊的觀念,已經深入蒙古人的血脈骨子裡,所以這些臣子和將領,第一個想到的解決辦法便是人擋殺人。
這種概念在其他蒙古人的身上,同樣是存在的,並深刻影響着他們,既是如此,又何必再找其他辦法?還有什麼辦法比這個更加直接,更加有效?
貴由和乃馬真聽完了楊璟的話,也陷入了短暫的沉思,相視一眼之後,貴由便前傾身子,朝楊璟問道。
“先生以爲怎樣才能降服這些僱傭兵?可有法子教我?”
楊璟不由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