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這世界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此時的楊璟便是交界處的一座大山,同時感受着烈焰的灼熱和海水的冰冷。
他的傷口最終還是感染了,雖然他的勘察箱裡有抗生素,但他自己處於半夢半醒的昏迷狀態,卻是無法打開勘察箱,甚至連告訴郎中都無法做到。
他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迷迷糊糊之中只知道有人不停地往自己嘴裡灌藥湯,那種中藥的苦澀好像浸透了他身體每一個細胞。
他不知道這都是些什麼藥物,但他卻能夠感受到這些藥湯的效力,藥湯彷彿一場酣暢淋漓的大雨,澆滅了那一半烈焰,又彷彿溫暖的海風,驅散海水的冰寒,使得楊璟很是舒適。
他終於能夠感受到左腿的存在,終於嗅聞到外界的氣息,也終於能夠睜開眼睛來。
當黑暗被驅散,他的視界變得光明之時,他看到牀邊趴着一個人,頭上包着藍色的頭巾,枕着雪白的手臂,沉沉地睡着,發出微微的鼾聲。
楊璟不由心中一暖,他知道,她是鹿白魚。
她的手還抓住楊璟的手,柔軟細膩的手仿若無骨,滑膩纖細,似乎察覺到楊璟醒來,她的身子輕輕一顫,而後醒了過來。
楊璟看到了一張熟悉的臉,她果然是鹿白魚,這些天來從未離開,貼身照顧着自己的,果然是曾經與自己生死相搏的鹿白魚。
作爲鹿月娘的姐姐,鹿白魚是家裡的長女,雖然還未成親,但已經是個不折不扣的老姑娘了。
雖然鹿白魚當初爲了救鹿月娘,曾經毫不猶豫想要殺掉楊璟,與楊璟一道墜落山崖,但在楊璟的心裡,對鹿白魚的牴觸卻沒有想象之中那麼大,許是兩人在山谷的洞穴裡度過了一段算不上美好卻又讓人無法忘卻的艱難時光吧。
鹿白魚顯得很憔悴,臉色有些蠟黃,嘴脣蒼白,頂着大大的黑眼圈,兩隻眼睛都佈滿了血絲,在叢林裡討生活的人要承受惡劣的環境,本來就容易顯老,此時疲累不堪的她,自然不再像夏至等少女那般水靈。
而且她又是苗寨裡數一數二的蠱師,雖然也有一套駐容養顏的秘法,但蠱術畢竟是害人的險惡東西,蠱師逃脫不了貧孤寒的宿命,據說每次下惡蠱都會折損壽命。
然而在楊璟此時的眼中,鹿白魚的形象卻很光輝,房外的光線打在她的身上,爲她的輪廓鍍上一層薄紗般的金光,許是周遭光影的錯覺,又許是楊璟內心的感官,總之讓楊璟看到了一個截然不同的鹿白魚。
他不知道鹿白魚爲何會來幫助自己,替杜可豐解毒,如今又夜以繼日地救治他,無論如何,楊璟的命是她救的,這是毋庸置疑的事實。
在沒有動用抗生素的情況下,她利用自己的醫學和蠱術知識,將楊璟從鬼門關拉了回來,這份情,楊璟必須要銘記。
“大姐…謝謝你…”楊璟不知道雲狗兒如何稱呼鹿白魚,但既然她是所有人的大姐,那麼楊璟叫她一聲大姐總是沒錯的。
鹿白魚顯然也爲楊璟的甦醒而感到欣慰和歡喜,畢竟這是她幾個日夜來不斷施救的成果,楊璟能夠從她的眼中感受到這種欣喜。
鹿白魚有些愕然,似乎沒有想到楊璟會叫她大姐,臉上有種恍若隔世的迷茫,彷彿這一聲叫喚勾起了許多過往的回憶。
不過她很快就恢復了冷若冰霜的表情,也不碰觸楊璟的目光,只是飛快地縮回自己的手,冷冷地說道:“我是爲了阿爺,不是爲了你,別自作多情。”
雖然她是這麼說,但還是習慣性地起身查看楊璟肩膀和腿上的傷口,當她解開層層紗布,楊璟也不由心頭一寒!
因爲他看見傷口上竟然爬滿了肥胖的白蛆蟲,整個人都麻了起來,彷彿有無數螞蟻在心裡爬來爬去一般!
他知道蛆蟲能夠清潔傷口的腐肉和細菌,能夠起到消炎的作用,但蛆蟲的出現,也證明傷口感染到了極其嚴重的地步!
許是因爲擔憂,許是因爲惡寒,楊璟的身子不由自主地輕輕顫抖了一陣,似乎感受到楊璟的驚慌,鹿白魚也皺了眉頭,有些沒好氣地解釋道。
“這不是蛆蟲,是我養的白蜉蠱,你又不是沒見過,大驚小怪是爲了哪般!”
楊璟對蠱蟲的種類並不瞭解,又沒有云狗兒的記憶,自然不清楚鹿白魚的本事,不過他可不想自己露了陷,當下便掩飾着道:“是…一下子醒過來有些懵了…”
“你以前不總喊着要學養蠱麼,現在知道怕了?”鹿白魚也沒看楊璟,隨口嘲諷了一句,而後打開一個盒子,一股帶着薄荷味的清涼香氣頓時彌散開來,那些白胖胖的白蜉蠱蟲彷彿嗅聞到了人世間最誘人的美味,紛紛離開了傷口,往盒子裡爬。
白蜉蠱蟲進入盒子之後,楊璟再一看,傷口上已經留下一層薄薄的如同鼻涕般的粘液,傷口麻木又微微發熱,根本就感受不到痛楚,他甚至能夠真切感受到新的肌肉在生長,傷口在不斷癒合!
楊璟的臉上浮現出舒適陶醉的表情來,鹿白魚卻沒有停止動作,收了白蜉蠱之後,她又打開了另一個盒子,用一個小木勺挑起裡面黑色的粉末,就要往楊璟傷口上倒。
楊璟生怕她又給自己傷口上弄一大堆蟲子,臉色頓時變得有些難看,訕訕地笑着道:“大姐…這…這又是什麼?”
鹿白魚見得楊璟有些蒼白的臉色,又從他的眼中看到了驚慌,心裡也暗自好笑,便朝他說道:“這是黑蜉蠱,過得半日,蠱種生發,傷口上就全都是長滿黑毛的大蟲子了。”
楊璟一想到傷口上滿滿的都是蠕動着的黑色大毛毛蟲,頭皮都有些發麻了,臉色越發難看,嘴脣翕動了好久,卻始終開不了口拒絕,心想這雲狗兒也真是個怪胎,怎麼會喜歡這些蟲子!
若雲狗兒真的喜歡這些蟲子,自己表現得太過害怕,難免會讓人產生懷疑,畢竟記憶可以喪失,但很多喜好幾乎是發自本能的,即便你失憶了,仍舊還是會喜歡同樣的東西。
楊璟也只好強忍着,大不了不去看傷口也就罷了,反正在他的法醫生涯當中,也見過更加噁心的場面,雖然發生在自己身上,多少有些不同,但想要咬牙強忍,還是可以的。
楊璟也是被這些蟲子擾亂了心思,此時擡起頭來,發現鹿白魚嘴角竟然隱藏着一絲笑意,這才知道鹿白魚是故意戲弄他,心裡是又好氣又開心。
“大姐,可不能這樣嚇唬人…說真的…其實我並不喜歡這些蟲子,我是說…起碼現在不喜歡了…”
楊璟本想借此機會改變一下自己的喜好,可沒想到說者無心聽者卻有意,鹿白魚還爲剛纔戲弄楊璟感到好笑,此時卻板起臉來了。
“是啊,你現在已經是縣衙的刑案推吏,今次又有大功勞,賞賜必定也不薄,又怎麼會看得起咱們寨子裡這些擺弄蟲子的…”
楊璟聞言,知道自己說錯話了,當即道歉說:“大姐,我不是這個意思,你知道我不是忘恩負義的人,我又怎麼會嫌棄你…”
鹿白魚冷哼一聲道:“你已經不是咱們寨子的人了,早先我還差點殺了你,你也差點要了我的命,現在還說什麼嫌棄不嫌棄,實在有些可笑了…”
“我這次是聽阿爺的話過來的,不是爲了你,等你傷勢穩定了,我就回去那個讓你嫌棄的寨子,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
鹿白魚似乎也察覺到與楊璟說話太多,又回覆了冷冰冰的姿態,楊璟也不在這個問題上糾纏,朝她笑着道:“不管怎麼說吧,我這條命是大姐撿回來的,我會一直銘記在心就是了。”
楊璟昏迷了幾天,身體很是虛弱,說完也就微微閉上了眼睛,鹿白魚看着楊璟,眼中有些說不清楚的失落,也有些迷茫,輕輕搖了搖頭,也不再多說,嫺熟地給楊璟敷上黑蜉蠱,正打算出去洗把臉,風若塵卻從外頭走了進來。
“醒了?”
“嗯,又睡了…”
楊璟其實並沒睡着,只是覺得再說下去會讓鹿白魚對自己產生更大的誤解,便只好通過裝睡來逃避,此時他聽得風若塵的聲音,不由想起與風若塵假裝偷情的旖旎光景來。
他感覺到風若塵的手撫摸着自己的額頭,她的手不像鹿白魚,因爲常年練習激發暗器,手上有很多老繭,這是他早就知道的,但這些老繭仍舊無法阻隔她對楊璟的那種關切。
“退燒了啊,應該快好了吧?”
“嗯,再有兩天應該就穩定下來了…”鹿白魚與風若塵沒有太多的陌生,想來這些天風若塵也沒少往這裡跑。
“你…那件事你跟他說了嗎?”風若塵的聲音有些遲疑,鹿白魚那邊也沉默了很久。
過得一會兒,楊璟又聽到鹿白魚稍稍帶着擔憂的語音:“這也只能怪周南楚和月娘太過草率,寨子裡雖然沒說什麼,但周家已經在向楊知縣說情疏通了,應該不需要關太久的…”
“周南楚和鹿月娘被關起來了?”楊璟心裡也有些吃驚,他還以爲她們談論的是周南楚和鹿月娘偷情的事情,苗寨里民俗風氣很開放,沒成親就私定終身的事情也不是沒有,並不像漢家郎那般看重婚前的貞潔,可實在沒想到,這兩個人竟然被關了起來!
“其實他們也沒做什麼,雖然我不知道他們爲何會出現在彭府裡頭,但我能確定他們沒有參與在裡頭,你知道這傢伙是今次的有功之臣,楊知縣對他又是言聽計從,只好他開口,周南楚和你妹妹立馬就能放出來了的…”
風若塵如此一說,楊璟倒是有些明白了,當夜是劉漢超和李準帶走了周南楚和鹿月娘,雖然不知道他們最後爲何會到彭府去,但從時間上來看,他們並沒有參與彭府事件的時間,楊知縣將他們抓起來,多半是爲了給楊璟出氣而已。
楊璟心裡也在想,雖然鹿白魚沒有開口,但自己的命是她救的,今次就跟楊知縣討個人情,放過周南楚和鹿月娘一回,也算是報答一下鹿白魚吧。
心裡正想着,耳中又傳來鹿白魚的聲音:“我不想求他,他已經不是以前那個雲狗兒了…”
楊璟一聽,心裡頓時大驚,難道自己的秘密被鹿白魚看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