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人的生活形態有別於漢人,他們淳樸直率卻又生狠好鬥,一言不合大打出手,打完之後消除了誤會,又是一起喝酒唱歌的好兄弟。
這苗人也分生苗和熟苗,生苗常年隱居深山,與世隔絕,性子極其兇狠,熟苗卻與漢人往來,接受官府的管制,也會聽從朝廷差遣,不過他們憎愛分明,性子耿直,想要他們辦事,便是官府他們也敢討價還價。
歷史上苗人叛亂不斷,他們的生存環境也很是惡劣,卻鍛造出他們極其強大的戰鬥力。
單說這苗寨的佈局,便讓歷史上討伐苗人的朝廷軍吃盡了苦頭,大大小小的竹樓木屋環繞起來,形成攻防一體的堡砦,山道又險惡,瘴氣瀰漫,毒蛇猛獸蟄伏,官府對苗人也是安撫多於征討。
鹿家的寨子名喚三虎侗,是典型的苗寨,規模不算大,但青壯男丁不少,又有周家支持,與外界往來頻繁,實力也不可小覷。
鹿老爺子雖然身爲寨主,但面對宋慈這樣鼎鼎大名的人物,也有些謹小慎微起來。
楊璟入了竹樓才發現竟然是宋慈親自前來,也難怪鹿老爺子手腳拘謹了。
宋慈雖然六十餘的高齡,但養生有道,這山間空氣又清新,一路跋涉而來,倒也不見疲態。
多日不見,宋風雅的精神狀態很不好,臉色蠟黃,眼眶深陷發黑,整個人都瘦了一圈,顯然被蠱毒折磨得不輕。
楊璟心裡也是激動不已,這是他與宋慈這位法醫老祖宗的第一次正式見面,說不緊張那是假話。
“雲狗兒見過宋閣老,見過大小姐...”
楊璟本來替宋風雅注射抗生素來壓制蠱毒,這兩天出生入死的歷險,倒是沒能履行諾言,雖然無可奈何,但畢竟是失信於人,心裡也有些過意不去。
沒想到宋慈一聽楊璟的聲音,頓時主動站起來,有些驚喜地說道:“原來是你啊!”
宋風雅也有些疑惑,那天楊璟雖然與她一同回府,但在府門前就與張證離開了,父親應該並沒有見過楊璟纔對的。
楊璟並沒有太多意外,畢竟宋慈這樣的智者,與罪案打了一輩子交道,又豈會認不出自己就是那個還銀子的小漁夫?
宋慈見楊璟的表情,便知道自己沒有認錯人,當即朝宋風雅解釋道:“前幾日晚上,這位小哥送了幾兩碎銀到仁春醫館,倒是讓老夫正巧碰着了...”
宋風雅一聽碎銀和仁春醫館,便猜出了事情的由來,沒想到楊璟倒還有幾分男人骨氣。
楊璟也是赧然一笑:“倒是讓閣老笑話了…”
如此說着,楊璟便趁勢站到了鹿老爺子的身後,雖然宋慈是他請來的,但畢竟是個晚輩,禮數上還是要有分寸。
宋慈雖然隨和,但鹿老爺子好歹是苗寨的首領,他也不能喧賓奪主,便是有心讓楊璟坐下來,也不好開口,於是便朝鹿老爺子讚道。
“鹿老弟這兒子是不錯的,若不是他替我家女兒壓制蠱毒,老夫這頑皮女兒怕也捱不到今天了...”
衆人聞言,不由全部將目光都投到了楊璟的身上,連鹿老爺子也都側目而視,顯得有些難以置信。
在他們看來,楊璟只不過是寄人籬下吃乾飯的柔弱小子,從未聽說過他對下蠱還有研究,要知道蠱術乃是秘傳,楊璟卻是個外人,更漫提他還是個男兒之身!
鹿月娘也是不信,宋風雅已經將事情的始末告訴她,她也已經確認宋風雅確實是中了自己的金蠶蠱,雖然只是間接染上的蠱,但蠱毒這種東西就像野草一樣,只要給它足夠的養分就能瘋狂生長,她是不信楊璟能夠壓制得了的。
可按照宋風雅的敘述,蠱毒早就該發作,將宋風雅的五臟六腑都啃噬一空,可如今宋風雅卻好端端坐在這裡,又由不得她不信。
見得楊璟受到宋閣老的誇讚,左耳上竟然還戴着與自家父親贈與的耳環,鹿月娘心裡就更加來氣了!
苗寨裡頭的女子大多佩戴銀飾,男子卻很少有這一類裝扮,也只有地位高超的男人,才能夠佩戴耳環,這種銀製的大耳環更是寨主才能夠佩戴的。
楊璟不明就裡,直以爲鹿老漢是爲了表達疼惜纔給了他這隻耳環,卻不知這耳環背後的意義,也難怪整個寨子的人都用異樣的目光來看他,這是鹿老漢用自己的強權來保護楊璟了。
鹿老漢可沒功夫注意女兒的反應,聽到大名鼎鼎的宋閣老誇讚自己的乾兒子,臉上也頗爲有光,因爲在所有人都認爲他的乾兒子是廢物之時,只有他這個老頭子認爲乾兒子並非一無是處。
謙遜了幾句之後,氣氛也就熱絡了起來,宋慈沒什麼架子,這也讓鹿老漢不再拘謹,苗人的熱情好客勁兒也就上來了,隨之上來的還有苗寨裡頭的黃酒。
熱熱鬧鬧了一番之後,鹿老漢也知道該進入正題了,便將無關人等都趕了下去,只留下楊璟和鹿月娘,以及宋氏父女,楊璟還銀子那晚在醫館見到的小郎中,就站在宋慈的背後,而鹿老漢也將蘇秀績請了進來。
“雖然奴家不知道蠱毒爲何會被壓制住,但宋小姐的身子卻沒法子再耽擱了,不如讓奴家先替小姐解蠱吧。”鹿月娘也知道自己今次闖下了大禍,若不是她要跟周南楚逃婚私奔,鹿家和楊璟等人也不至於牽扯到這樁案子裡頭,如今也不敢再造次。
宋慈點了點頭,而後朝身後的小郎中吩咐道:“徐鳳武,你陪着去,一切聽從鹿姑娘的安排,小心伺候着小姐。”
那小郎中有些遲疑,下意識往鹿老漢的腰刀掃了一眼,宋慈卻不耐煩地擺了擺手道:“別愣着,快去吧。”
“是。”
名喚徐鳳武的小郎中趕緊答應了一聲,便與鹿月娘宋風雅一同離開了,大廳裡頭便剩下宋慈、楊璟、鹿老漢以及蘇秀績。
楊璟也不由暗自佩服宋慈這份氣度,卻聽鹿老漢說道:“蘇先生啊,你且將知道的都跟宋閣老好生說說吧。”
那蘇秀績點頭稱是,而後給宋慈行禮,宋慈卻呵呵一笑道:“你應該是江陵府蘇通判的子侄吧?”
蘇秀績聞言也是面露訝色,不過很快就恢復了平靜,恭敬地答道:“閣老慧眼,小子正是蘇家旁支…年前曾在江陵府的宴會上見過閣老一面…”
鹿老漢一聽江陵府三個字,也不由意味深長地看了蘇秀績一眼,不過並未多說什麼。
蘇秀績好整以暇,沉吟了片刻,組織了一下語言,而後朝宋慈說道。
“沉船的消息傳開之後,我們才知道月娘和雲狗兒都在船上,寨主便讓我帶人出去搜尋,最後卻是在鹿家找到了月娘,若非我等及時打救,月娘怕是要被滅口了…”
“彭家的人說是月娘勾引彭連玉不成,便在吃食裡下蠱,結果害得船上的人都中蠱,生怕被查出來,又使人鑿沉了畫舫,還將那些知情人都囚禁起來,彭家濫用私刑,就是打着這個幌子,說是要從月娘嘴裡逼出這些失蹤者的關押之地…”
“至於到底是彭家何人主使,我相信如果沒有彭家主事人發話,這些奴婢是不敢濫用私刑的,不過讓人不解的是,彭連玉的正妻好像一無所知,囚禁月娘的卻是彭連玉的嫂子,彭連城的妻子閻立春…”
宋慈聽到這裡,也不由點頭道:“江陵府能夠抓到月娘這條線,派你過來跟進,也不算太糊塗,眼下案情已經基本上明朗,我也讓巴陵這邊行動起來了,如今就差那四個知情人的下落了,如果能找到這四個知情人的關押之處,也就成功一半了。”
楊璟聽得雲裡霧裡,但從對話之中他也發現了一個事情,他本以爲蘇秀績是寨子裡的人,沒想到卻是江陵府安插在苗寨裡的探子,難怪無論是唐衝還是周南楚都對他畢恭畢敬。
而且也可以看出,非但宋慈和巴陵縣在追查,便是江陵府也早早在調查這個案子,並且已經弄清楚了事情的始末!
楊璟雖然恨不得撬開宋慈的嘴,讓他說出整個案子的關鍵,但終究還是忍住了,因爲宋慈和蘇秀績的話中,都沒有提到他這個最具嫌疑的失蹤者,談論的焦點也都集中在彭家!
由此可見,自己的事情應該早就被調查清楚,如此一來,他也就不需要自己動手去洗脫冤屈了!
心裡如此想着,楊璟不知不覺就露出了喜色,卻沒逃得過宋慈的眼睛。
“小子,別高興太早,彭家已經將你和月娘鎖死,證據也都指向你們兩個,沒有找到那幾個知情人之前,就算我們相信你,你們的嫌疑是沒辦法洗脫的…”
楊璟的心思被看破,也有些尷尬,而宋慈的話也無疑是一盆當頭涼水。
此時蘇秀績卻開口道:“閣老,如今我等身份已經暴露,想要繼續追查下去,阻力太大,雲狗兒的偵查能力相信閣老也是知曉的,我看不如讓他繼續追查下去,說不定能有意外收穫…”
楊璟本就是法醫,對追查真相有着常人無法理解的執着,他也不可能幹坐在家裡,等着官府給自己洗脫嫌疑,若官府最後沒法子,自己就要被彭家推上臺去背黑鍋,他不喜歡這種命運被人操控在手裡的滋味。
就算蘇秀績不提,他也會繼續追查下去,而且他不是宋慈和蘇秀績,他對案情還有着很多迷惑,起碼他還沒有弄清楚幕後黑手殺害士子們的動機是什麼!
楊璟還在思考之時,又聽得宋慈說道:“這小子正直有骨氣,也算機靈,但是個白身,又是嫌犯之一,不合規矩啊…”
楊璟正待分辨,卻感受到鹿老漢偷偷扯了扯自己的衣角,便沉住了氣。
蘇秀績將這小動作看在眼裡,只是笑了笑,朝宋慈說道:“雲狗兒那天救下了李婉娘,他戴着面具也沒人認得出他來,想想已經過去兩天了,他也該回去看看李婉娘了…到時候我跟巴陵知縣打聲招呼就好…”
“繞了半天,原來是想讓我從李婉娘身上入手啊…”楊璟很快就察覺到這兩個人的意圖,雖說他們有點將楊璟當槍使的感覺,但楊璟能夠親自找出真相,能夠爲自己洗脫嫌疑,也並不介意繼續調查下去。
但他也不能繼續這麼不明不白下去,他一定要知道兇手的動機到底是什麼,便朝宋慈問道:“閣老,兇手爲何要殺那些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