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漆黑如墨,蒙古人點亮火把,並在戰場上燒起熊熊大火。
縱觀歷朝歷代,便是再焦灼的戰役,也都少有夜戰,因爲夜裡不能視物,漫說規整和指揮調度陣型,便是廝殺過程中,也不容易分辨敵我。
當蒙古人決定夜戰之時,蒙古人內部也都有着不少反對的聲音,忽必烈便是反對夜戰者之一。
可一旦決策定下來,他又是最堅定的執行者。
當楊璟與高泰祥帶着爲數不多的守軍,狼狽撤退之時,忽必烈和蒙古人終於看到了勝利的曙光。
他們本以爲一個小小的大理,很快就能夠攻陷,卻沒想到一腳踩入了泥沼之中而無法脫身。
更沒想到在這個節骨眼上,窩闊臺汗竟然會駕崩,貴由瞬間面臨着急需返回北方皇庭爭奪汗位的問題。
此時忽必烈以及其他蒙古將帥們也都非常清楚,他們需要一鼓作氣,將夜戰的策略執行下去。
眼看着大理守軍在第四道城牆被打殘了,他們正該乘勝追擊,一鼓作氣拿下第五道城牆,直面王都羊咀咩城,否則讓守軍在第五道城牆紮根下來,他們又將面臨苦戰。
由於需要承受敵人的正面攻擊,所以第一道城牆最高最厚,防禦工事也最多,器械也最充足,到了最後一道城牆,基本上便只是個擺設和裝飾。
不得不說,作爲大理北方最後的屏障,擁有五道城牆的龍首關,堪稱第一雄關。
此時忽必烈擡頭遠看,那昏暗的夜色之中,那搖曳的無數火把之中,不遠處的城牆就像一條盤踞的大蟒,黑黝黝地,只能看到一個輪廓。
明明只要踏過這道城牆,他們就能夠打下大理國都,就能夠享受這個遍地流着奶和蜜的富饒之地,他們能夠得到足夠的補給,能夠精神振奮地回到北方皇庭爭奪汗位。
可忽必烈看着這城牆,彷彿看着一條蟄伏的黑龍,稍微挑撥,這條黑龍就會醒來,給他們帶來萬劫不復的災難一般!
貴由已經來到前線,這位蒙古雄主並不高大,反而有些黑瘦,脫下身上的親王袍服,也就跟尋常士兵相差無幾,唯獨一雙眼睛,像草原上的飛天鷹隼一般,犀利,陰狠,深沉。
忽必烈想要勸諫,可又自覺不能因爲心中的不祥預兆,就破壞了夜戰的大戰略,遲疑了一下,最終還是沒有開口。
貴由高高舉起蒙古帝國的金旗,朝蒙古勇士們高聲道:“踏破這道牆,後頭便是長生天賜予吾等的膏脂之地,安答們,萬勝!”
“勝!”
“勝!”
“勝!”
蒙古勇士齊聲狂吼,而後如同脫柙的猛虎一般,朝第五道城牆洶涌而來!
城頭上,大理王段興智第一次如此近距離感受到蒙古人那股莽荒原始而野蠻的戰爭血腥氣,他的心底很不安,他的手腳其實在顫抖。
因爲他的身後,便是他的王國和子民,這看着低矮脆弱的最後一道城牆,便是整個王國最後的依託。
勝利了,他會與高泰祥等人一起,青史留名,失敗了,他會成爲大理的亡國之君,漫說無顏去見列祖列宗,蒙古人攻陷之後,毀去宗廟,他連見到列祖列宗的機會都沒有!
他看着高泰祥和楊璟等人的背影,突然覺得有些痛恨自己。
不過當他看到城頭上那一座又一座剛剛建好不久的炮臺,看着那些黑不溜秋,炮管粗糙卻又沉重無比的鐵炮之時,他又不禁對楊璟生出驚歎來。
因爲楊璟給這些鐵炮取名爲“真武大將軍”、“神武大將軍”、“勇武大將軍”、“勝武大將軍”等等,每一門鐵炮,都有自己的名字。
這是楊璟交託杜可豐的事情,在鐵炮鑄成當天,就鐫刻在了鐵炮的炮管上。
大理的匠人很多,技藝也很高超,段興智自己也喜歡製作一些奇思妙想的東西,他始終覺得自己是個合格的匠人。
但他從未想過要給自己製作的東西賦予名字,凳子就是凳子,桌子就是桌子,屏風就是屏風,榻就是榻。
而楊璟卻給了這些東西一個名字,就像賦予了這些東西以生命一般。
他不清楚鐵炮的威力,因爲這些鐵炮剛剛鑄造出來,就被拉到了這裡來,炮兵們甚至都是臨時招募的匠人,誰製造的炮,就由誰來當炮兵。
但段興智卻知道,這十幾門炮,動用了大半個大理國的宗師級匠師,短時間內招募了三萬多人,四處搜刮鐵礦硫礦等資源,纔在短短几天裡頭,完成了這個工程。
可以說,在戰爭時期,能夠在如此短的時間內製造出這些鐵炮,簡直就是奇蹟。
然而不可否認的是,段興智擔心的問題,一直都在。
無論是楊璟,還是鐵炮,段興智一直將王國最後的希望,寄託在看起來有些虛幻的這些東西之上。
在沒有親眼見識鐵炮威力的情況下,將整個王國押上去,對於段興智而言,簡直就是荒謬之極的事情。
可現實同樣讓人感到無可奈何,除了相信這個大宋副使,除了投降蒙古人,他實在沒有更好的辦法,而相國高泰祥,已經選擇了信任楊璟,更斬殺了蒙古使節,徹底斷絕了他們投降的後路。
更讓人氣惱的是,即便楊璟失敗了,這些鐵炮一無是處,高泰祥最終看走了眼,他段興智卻再沒辦法懲罰這些人。
因爲如果當初投降,他還能夠繼續當大理王,高泰祥可以當雲南行省的大總管,他們可以繼續管理這個地方。
可眼下斬了蒙古使節,讓蒙古人恨之入骨,一旦被踏破這道城牆,蒙古人一定會屠城,他連立足之地都沒有,根本就沒有能力再找楊璟算賬,因爲楊璟也會死在這裡。
他之所以憤怒,就是因爲楊璟將他逼入了沒有任何迴旋餘地的絕境,而後讓他被迫接受了楊璟的種種略顯虛幻的希望。
他不是一個強者,卻被楊璟逼着要拿出勇氣來,他不是英雄,卻被楊璟推上了烈主的神壇。
他看着楊璟的背影,突然覺得,大宋的使節,竟是這樣的可恨,又可怕。
楊璟並沒有察覺大理王的目光,即便察覺了,他也無暇去理會,因爲他的心思,全都放在了鐵炮的身上。
城牆上已經堆滿了炮彈,以及新型震天雷等各種火器,杜可豐甚至照着楊璟早先的設計理念,製造了一種名叫“雷管”的小型火箭。
輔兵們照着杜可豐的吩咐,將這些火箭都綁在了投槍上,如同製作梨花槍一般。
而高熾大獲全勝之後,帶回來的那些僧兵,經過精挑細選,已經召集了約莫百人,都是天生神力的強者,便由他們來負責投擲這些梨花槍。
楊璟在撫摸着鐵炮,杜可豐何嘗不是心神激盪!
此時杜可豐站在城頭,站在這些鐵炮的面前,就如同伸手就能碰到天一般,他從未想過自己能夠做到這一點。
身爲一個工匠,便是工部的那些大佬,負責修建皇城皇陵等國之重器,雖然能夠凝聚全國之力,但也無法完全照着自己的構思來執行,而他杜可豐卻做到了,此時的他便是真正的死而無憾了。
試問這天底下又有哪個監作,能夠像他杜可豐這般?
本該流放三千里,本該沉寂無名,本以爲自己的下半生再也無望,卻因爲楊璟,讓他得到了這樣的一個機會。
他不敢說這些鐵炮一定能夠起效,但他卻一萬個願意,願意站在這些鐵炮的旁邊,如果鐵炮炸膛了,他願意笑着被這些鐵炮炸成粉身碎骨!
也正是出於這樣的想法,他讓監造鐵炮的監作和匠師,擔任炮兵,一來只有他們知道如何使用鐵炮,二來,他們與杜可豐一樣,都願意與自己造出來的東西站在一起,哪怕這東西極有可能致命。
他們就像一頭頭怪獸的父親,即便被怪獸吃掉,也無怨無悔!
楊璟摸着鐵炮,朝杜可豐問道:“炸膛的機率大概是多少?”
杜可豐從夢想被拉回到現實,沉思了片刻,朝楊璟道:“大理的冶煉和鍛造技術已經非常成熟,照着大人的設計,炮管緻密,咱們又經過了加固,每根炮管都加上六道大鐵箍,問題應該不會太大。”
楊璟一直最擔憂的便是炸膛,因爲新型火藥的威力比蒙古人的回回炮火藥要猛烈太多太多,而古代冶煉技術並不高,鐵材裡頭有着太多的雜質,火炮一旦炸膛,後果可就不堪設想了。
爲此,他還讓城頭上的守軍們,將炮彈和炸藥都分開堆放,大部分堆放在城下,禁絕煙火,使用的時候再讓僧兵從城下搬運上來。
眼看着這一切準備就緒,楊璟突然覺得有些乏了。
這種睏乏是完成了一樁大事之後纔會出現的放鬆,可如今火炮還沒開炮,蒙古人也還沒有攻到城下,楊璟竟然提前出現了這種狀況。
不過楊璟心裡很清楚,勝負生死都在此一舉,接下來的事情,已經不是他所能夠左右的,只能聽天由命,所以纔會出現這種情緒吧。
風若塵和鹿白魚也登上了城頭,她們沒能陪楊璟上陣殺敵,心裡一直在抱怨,此時楊璟自然也不願讓她們呆在城頭,但卻拗不過她們。
或許風若塵和鹿白魚也知道,這是最後的時刻了,必須與楊璟同進退共生死。
楊璟也沒有再拒絕她們,他看了看劉漢超,而後說道:“如果能回去,我一定給你討個將軍噹噹!”
劉漢超扭頭看了看楊璟,這個沉默寡言的漢子,突然說了一句:“我劉家從太祖朝至今,代代皆有人爲將,到了我劉漢超,卻蒙受冤屈,家道中落,若非宋慈大人幫着洗脫冤屈,早就斷了宗續,當將軍有甚麼好,如果楊大人真的有心,不如給我討個進士出身,讓我當文官吧。”
風若塵等人也是哭笑不得,即便她們,都知道進士是要通過科舉考試的,許多人考了一輩子都沒能得到進士出身。
趙京尹和鄭卓羣等進士出身的人,只是將劉漢超的話當成了調侃和笑話。
然而楊璟卻異常嚴肅地答道:“好。”
而此時,城下的蒙古人,已經開始了進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