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天穹如湛藍剔透的玉池,如今卻像被潑下一桶又一桶的墨汁,烏雲幻化爲栩栩如生的龍馬,低低地在頭頂上翻滾着,彷彿下一刻就要俯衝下來,電蛇雷蛟在烏雲之中奔騰咆哮,擊碎了天河的堤壩,河水化爲瓢潑的大雨,好似永遠不會停歇一般。
楊璟的馬車甚至不敢走官道,泥濘的鄉道溼滑坑窪,顛簸的馬車好像隨時都會散架,堅韌的老馬噴着響鼻,嘴巴上的白沫不斷被雨水沖刷乾淨,卻又被鞭笞着不斷往前,死命地拖着沉重的車子,身上蒸騰的白汽就像它體內不斷流失的生命力。
暴雨天本來就陰沉,眼看着即將入夜,天色更加的陰暗,這一路上漫說行人,便是野鬼都不敢出來,路上的水窪裡甚至有時會撲騰出一條白尾巴的魚兒來。
楊璟帶着杜可豐,不敢表露身份,自然不可能到驛站落腳,因爲沒有走官道,更不可能碰到沿途的客棧。
在暴雨天之中露宿,實在不是明智之舉,然而杜可豐經受不住顛簸和風寒,眼下餘毒未消,若再染上風寒,可就越發雪上加霜了。
隨行的五名護院武師都是老江湖,對江陵地界爛熟於心,但由於大雨,也不敢走夜路,若是往常,走走夜路倒也是平常事,可如今山洪發漲,泥沙俱下,路上到處是坑窪泥沼,若人馬與車輛深陷其中,或遭遇山洪和山崩,可就大大不妙了。
“老常,出了江陵縣地界了嗎?”楊璟對地理位置並不熟悉,他這輛車裡除了杜可豐和宋風雅,還有趕車的和護衛頭領常忠貴。
這常忠貴三十六七,正當壯年,雖然身材不高,但渾身如鐵打銅鑄,給人一種極其沉穩強硬的感覺。
“回稟大人,咱們已經出了江陵縣,再往南怕是更難走,入夜的話更是麻煩...”
“出了江陵縣啊...”楊璟喃喃自語了一句,若在江陵縣,蘇秀績的密探或許還不敢明目張膽地截殺,可出了江陵縣,也就意味着進入危險地帶了。
雖說有宋慈的大部隊在吸引火力,但蘇秀績爲人狡詐,而且作爲密探頭子,對宋慈的行事風格應該是心知肚明的,難保他不會察覺宋慈的計劃。
而且宋慈並沒有用自己的人手,最終還是用了常忠貴等五名杜府的護衛,楊璟也不敢確認這五名護衛是否可信,所以一路上都在防備着,早已精疲力竭,必須要找個地方休整一夜。
“這附近可有歇腳之地?”楊璟試探着問道,常忠貴想了想,便回答道。
“再往前五里地就是容山村,咱們目標太大,進村歇息怕是太惹眼,但村外有座黑狗山,山上有座寺,常某與弟兄們經常到那裡歇腳,與大和尚有些交情,今夜倒是可以在那裡落腳。”
“寺廟?”楊璟也聽說過,古時的寺廟通常比較熱鬧,人流量比較大,尋常人出門旅行,會把寺廟當成旅店,習慣在寺廟落腳。
因爲和尚給人的感覺都是謹守清規戒律,手腳乾淨,寺廟裡頭房間又多,環境也清淨,吃的東西雖然簡樸一些,但只要給些香火錢,比住客棧要划算很多。
但楊璟並不想接受常忠貴的建議,因爲還是那句老話,目前他還無法信任常忠貴等五人,若那寺廟裡頭的和尚與他暗通款曲,楊璟就成了自投羅網。
“除了那寺廟,可還有其他地方能夠歇腳?我這個人生平最怕和尚,在寺廟裡頭睡不着覺...”楊璟隨便找了個藉口,但常忠貴是老江湖,應該是可以聽出裡頭的不信任的。
不過楊璟的警惕也是人之常情,常忠貴自然不好說些什麼,想了想又建議道:“容山村的邊上,黑狗山腳下倒是還有一個去處,不過咱們去卻有些不合適...”
“尼姑庵?”位於黑狗山腳下,男人們又不方便留宿,怕也只有尼姑庵了。
常忠貴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道:“是,也不是,那地方叫做貞德堂,並不是什麼正經尼姑庵,早年容山村的男丁經常被江陵縣徵召,村裡頭的寡婦就多了,許多寡婦爲了生計,就做起了皮肉生意,專門招攬來往的旅人,容山村的族長和耆老們認爲有傷風化,便將這些敗壞風氣的女人都趕到山腳下的一座破廟裡頭,就是貞德堂...”
“還有這等去處?雖說確實有些不便,但貞德堂裡頭都是女流之輩,相對安全一些,咱們是衙門的人,又有宋大小姐出面,杜大人的安危要緊,我看還是到貞德堂去休整一晚吧...”
楊璟所考慮的也是合情合理,但他對實際情況到底還是缺少了解,常忠貴聞言,猶豫了片刻,還是開口道。
“大人所言甚是,只是...只是貞德堂裡頭都是被流放的失貞女人,容山村的宗族耆老又豈會讓她們繼續敗壞風氣,她們相當於被軟禁在裡頭,貞德堂外頭有壯丁把守,當初杜大人從巴陵回來,也想在貞德堂逗留,那些個壯丁一陣敲鑼打鼓,將村民全都召集起來,將杜大人的隊伍圍堵了一晚...爲了這事兒,杜大人不僅鬧了笑話,還差點被上官責罰,有個監察甚至還上書彈劾了杜大人...”
楊璟只是個推吏,也不怕鬧笑話,更不會有人彈劾他,但如果真像常忠貴所言,將容山村的村民全都引來,那就暴露了杜可豐,反而要招來危險。
“即使如此,咱們還是到黑狗山的寺廟去吧,讓弟兄們都打起精神來,杜大人萬一有個閃失,咱們都要跟着完蛋了。”楊璟叮囑了一聲,常忠貴便指使車伕加快速度,將命令傳給了前面那輛馬車。
無論寺廟還是貞德堂,都在黑狗山,必須繞過容山村,爲了避免引起注意,楊璟也囑託車伕繞遠一些。
走了大概四五里路的樣子,前頭的雨幕之中開始出現燈火,雖然微弱,但到底還是能看得出村落的輪廓。
村前的鄉道是黃泥路,不過大雨傾盆,鄉道兩邊的山坡不斷傾瀉雨水,鄉道都快變成了河道,水面都浸泡了一半車軲轆。
容山村的前後都是水田,大雨之下,水田全部變得白汪汪一片,狹窄的鄉道就像大海上的一條繩子,似乎一不小心就會沉入水裡。
如此惡劣的天氣和環境,也由不得楊璟放鬆警惕,他朝常忠貴掃了一眼,後者站在車轅上,用手攀着車篷,往遠處一看,終於找到了村旁的山道,便指示車伕轉彎。
這山道是上山的必經之路,兩旁松柏茂密,怪石嶙峋,前半段是村民踩踏出來的泥路,到了山腰上,纔是村民幫助僧人們修建的石階路。
到了石階路,馬車也就上不去了,必須下車步行,所以楊璟等人也打起精神來。
然而馬車即將要停下來之時,常忠貴卻舉起左手,握住了拳頭,示意馬車停了下來!
楊璟緊按刀柄,耳中雖然全是大雨聲,但仍舊能夠聽到窸窸窣窣的聲音從山道兩旁傳來,而後便是隆隆的悶響,大地彷彿都顫抖了起來!
“快下車!是落石!落石!”
常忠貴驚恐地咆哮着,然而他的話音剛落,一塊西瓜大的石頭從天而降,正中他的腦門,颳去了半個腦袋!
“嘭!嘭!嘭嘭嘭!”
落石接二連三地從旁邊滾落下來,其中一塊磨盤大的將車轅砸斷,將車伕捲走,碾壓在山道上,把車伕都碾成了一灘爛肉!
前面那輛馬車的護衛還未來得及下車,一塊巨石滾落下來,將車廂砸了個稀爛,除了車伕之外,車廂裡頭的人再沒能出來!
楊璟一直緊繃着神經,聽到常忠貴示警之後,便將杜可豐拖到背上,這纔剛跳下車,一塊石頭便從頂棚壓了下來!
“宋姑娘!”楊璟大叫一聲,心裡也是忿恨難當,這杜可豐雖然是人證,關係重大,但沒了這條線索還可以再找,而杜可豐也算不上什麼好人,自己爲何救個半死不活的杜可豐,卻要拋下宋慈的女兒宋風雅!
楊璟當即就將杜可豐放在地上,跑到馬車邊,扒拉着破碎的車廂和碎石,一邊大叫着:“宋姑娘!宋姑娘!你聽到了嗎!聽到了嗎!”
楊璟正着急之時,旁邊的一塊石頭後面露出了宋風雅那蒼白的臉來。
“楊大哥...我沒事...”
楊璟聞言,猛然扭頭,心裡也是狂喜,趕忙過來攙扶,可此時才發現宋風雅的腳被壓在車廂板下,而木板上面卻是那塊罪魁禍首的大石頭!
“快過來搭把手!快點!”雨水不斷打在臉上,楊璟的眼睛都有些睜不開,前面那輛車的馬伕已經嚇傻了。
杜府總共五個護衛,這一場落石災難之後,就剩下他這麼一個獨苗,那護衛也有些不知所措,直到楊璟喊了三遍,他才顫抖着手腳開始往這邊挪。
然而他纔剛走了三兩步,突然又停住了!
“還愣着幹甚麼,快點過來幫忙!”楊璟心急如焚,見得那護衛又呆住了,心裡也來氣。
可楊璟的目光越過那護衛,往山道上方看時,臉色也是煞白起來!
護衛的身後,山道兩旁漸漸出現一些影影綽綽,在雨幕之中漸漸展現出身形來,赫然是十幾名身穿蓑衣頭戴斗笠的刀客!
“那些落石...原來是這樣!”楊璟心頭髮涼起來,這些落石根本就不是因爲山洪暴發,而是被這些刀客從兩旁山坡上推下來的!
若這些刀客是剪徑劫財的山賊,不可能如此狠辣,只能說明,他們是蘇秀績派來截殺杜可豐的密探!
“噗咚!”那護衛還未來得及驚叫,人頭已經西瓜一般滾滾落地!
楊璟往身後一掃,那是倒地的杜可豐,而身邊就是宋風雅,想要將宋風雅拉扯出來,需要花費比較長的時間和力氣,但如果抱着杜可豐逃命,成功率卻要高很多。
楊璟到底該如何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