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放等三人出了樹林,柳青越想越咽不下這口氣:“我……我幫老大教訓他們!”崽兒把他拽回來道:“老大自己打不過他們嗎?用你幫忙?”柳青語塞,半天才氣道:“難道就這麼算了?”蘇放拉住他,表情並不難過:“六子、崽兒,我們快點回蘇家去。一路上遇到人就罵雲帆和薛雪,讓大家都傳我和他恩斷義絕!”柳青遲疑道:“老大……這樣做不好,你要氣不過我這就回去燒了她的狗窩,可是到處宣揚,對你的名聲……那個……”蘇放道:“名聲是給外人傳的,事情是要自己辦的。一件閒事能傳半年我就服他們氣長!”柳青道:“就算天下人都同情你,也損不了人家分毫,何況肯定還有人幸災樂禍,老大你不是氣糊塗了吧?”蘇放道:“我不糊塗,我總覺雲帆有話對我說,現在我表現地如她所願了,她有什麼古怪該露出來了吧!我看,不出三天,雲帆應該就會回來找我!”柳青崽兒都精神一振:“真的?老大……你確定?”蘇放眼睛裡似有千言萬語:“……確定,我多希望這次我沒猜錯……”
回到蘇家,柳青就整天呆在門房,誰敲門他都第一個開門。蘇放完全能明白這個最親密的兄弟對她的關心,於是就隨他去了。可是日子一天天過去,薛家那邊沒半點消息,他們的事倒在武林裡沸沸揚揚地傳開了,蘇放的笑容也越來越勉強。
這是第十天夜裡了,柳青在蘇放門外向裡指指,小聲問善姐:“睡了嗎?”不等善姐回答,蘇放一把拉開門,大聲問:“雲帆回來了?”柳青道:“啊?沒……沒……”蘇放說:“那薛家有人來了?”柳青道:“沒,都沒。”蘇放的力氣像是突然全部消失,看上去那樣疲倦:“那你有什麼事?”柳青問:“就是想看看你,我……還去門口守着。”
蘇放默默拉回他,她不作聲,柳青也不敢說話,一時間連呼吸聲都沒了。蘇放半晌才嘆口氣:“該來的幾天前就該來了,現在……該是不會來了。”柳青道:“你這樣四處宣揚要和他恩斷義絕,也許他信以爲真,不敢來了。”蘇放搖頭:“他的確不太聰明,但即便相信了也不會不敢來,事情沒盡到最後一分努力,他決不會罷手……”蘇放臉上浮起一個苦澀的笑容,“我很瞭解他,要不怎麼敢這樣做?”她幽幽地道,“原來他不來是不想來……原來人家根本沒有玩什麼陰謀詭計的……”她雙眼盯着前方,嘴角上揚自嘲地一笑,“六子,我這算不算自欺欺人?”淡月下她的神情如此悽美,柳青心口翻騰,他心痛,也無比心酸,有些話直想衝口而出,卻被生生忍住!他心想:“多虧沒讓老大知道那個姓趙的來過了,要是她知道他來是幹什麼的……”
趙雲帆不停地打馬,心頭泛起漣漪一樣的溫柔。他要用最快的速度趕到蘇家,他迫不及待地要見蘇放。
薛雪的話好像還在耳邊:“你拿這個給她吃吧,然後就像我從沒出現過一樣。過些天我再去看你們,可以嗎?”雲帆誠懇道:“非常歡迎你來。”薛雪還道:“你可別反悔……”
薛雪一直對他很好,雲帆願意把她當妹妹看,相信蘇放也不會太小氣。他又握緊了一下手裡的藥丸,很踏實!這一路傳言聽得他都不敢擡頭了,蘇放一定很傷心……但他不怕!只要看到解藥她就會明白,甚至不用自己開口!雲帆想:“多好,她懂得我的心,懂得我在陪她一起難過……”當然她難免會生氣,氣我把她矇在鼓裡。可她始終是明白我的。短暫的難過換來她的平安就值了!生活上的挫折誰也無法避免,可兩個人將這樣互相扶持着走下去……
十二天的路程他只用了七天就到了。他敲了幾下大門就疲倦地靠在門上。開門的是個不認識的年輕人,看起來精神奕奕。這人正用虎靈靈的眼睛盯着他。
雲帆道:“你好,我是這家裡的,來找你們大姑娘。”柳青從沒見過趙雲帆,見他如此秀美又斯文有禮,遲疑住了:“你是趙雲帆?”雲帆高興起來:“是柳先生吧,我聽得出你的聲音!我是趙雲帆……”聽他又問,“蘇放她……她在嗎?”
柳青激動得滿臉通紅,一把抓住雲帆,聲音咯咯道:“你終於來了,我這就帶你去見她!”人過分激動下的表情是分不出高興還是生氣的。趙雲帆見柳青臉紅氣粗、身子發抖,說的話全是從牙縫裡蹦出來的,那手像鐵箍一樣狠狠扣在自己腕子上。
雲帆知道柳青武功高強,他一定因爲蘇放恨死自己了,現在要是挨他一拳又舊傷復發不得不去薛家治病,着實不上算,於是道:“柳先生你等等……先替我拿這個給她吃。”
柳青仍然拽他:“快和我走,吃什麼的不忙。”雲帆用力頓住自己道:“我知道她一定很生氣!你和你兄弟一定要等她吃了這藥,她自然會吩咐你們怎麼做,先別衝動。”柳青道:“什麼意思?”雲帆道:“她中了毒,這是薛雪給的解藥!”柳青道:“那我去!你在這等着不要動!”
他放開趙雲帆的手就往裡屋跑,雲帆也着急讓蘇放知道心意,忍不住道:“你……你替我說,她吃了藥就還像沒出現過薛雪這個人一樣,我們一切都從沒有變!”柳青遠遠應一聲,眨眼就沒影了。
他一邊跑一邊開心地叫:“老大,他來了……原來他真是好人,他給你拿瞭解藥……”明知在這裡叫蘇放聽不見他也忍不住叫,崽兒從屋裡跑出來問:“六哥,你說什麼?”柳青腳下不停:“崽兒!其實趙公子是爲了給老大拿解藥,才委屈老大的,薛家那個小女娃不是好東西,居然下毒……”
崽兒在後面大叫:“六哥,……等一下,你說什麼毒?”柳青道:“老大中了什麼慢性毒藥……要快點吃這個才行,這是趙公子特意拿來的……”崽兒道:“六哥你先站住!這事不對。老大暈倒時我檢查過,她可沒中毒!”柳青一愣,停住:“你弄錯了吧……”崽兒道:“笑話!她三天未醒我日日給她切脈。”柳青道:“那這解藥?”
他把趙雲帆講的話重複了一遍。崽兒道:“他給你什麼,拿來我看看!”柳青攤開手掌,崽兒伸手拿過,他只嗅了嗅就臉色大變:“這是牽機散啊,最陰毒的東西,他讓你把這個給老大吃?”柳青張口結舌地道:“怪不得姓趙的說像沒出現過薛雪這個人……她沒出現就是讓老大接着中毒。”崽兒道:“老大到處說她十分怨恨他們兩個,或者是這二人懼怕她報復,想免除後患!所以他不敢進來,才讓你拿給老大吃。”
柳青漸漸怒火燒到臉上,大吼着衝出去:“我操他十八代祖宗!”趙雲帆正在翹首盼望,看柳青一陣旋風般衝出,依舊是進去時那樣臉紅脖子粗。
他道:“柳先生,怎麼這麼快?她吃了藥嗎?”柳青一下卡住他喉嚨:“吃、吃、吃!我讓你吃!”然後那個丹藥就被他整個塞進雲帆嘴裡……
屋子裡崽兒正在忙活,他從藥瓶子裡刮下點藥末研究成分,擔憂道:“上次的藥效只能維持到今晚,到時趙雲帆醒了我們怎麼辦?”柳青道:“再給他吃些迷藥不就行了?讓你有時間慢慢研究解藥。”崽兒白了他一眼:“那可不是迷藥,是抑制神經活動的毒藥!吃多了他就傻了!”柳青吃驚:“啊,那你怎麼給他吃?”崽兒白他一眼:“牽機散的主要成分是一種毒素,它能將人對疼痛的敏感度提高几千倍。我只有用這種抑制神經的毒藥,要不牽機散發作一定會疼死他!六哥,你這人怎麼這樣魯莽?夫妻倆間的事情無論如何也不該你插手,難道你忘了當初三姐爲啥差點和老大翻臉了?我們只能瞞住老大,別讓她再傷心了是正經!”柳青道:“你都教訓我十幾遍了,還說!那趙雲帆不是一點兒沒疼,正睡得舒服着嗎?”崽兒道:“那還不是我及時給他吃毒藥!”他搖搖頭:“算了,薛成賈怎麼說?”柳青道:“我令薛成賈拿出鐵化丹,可他說鐵化丹本有兩顆,一枚已經用了,另一個被薛雪小時當彈子玩兒,弄丟了。東西是祖上傳下的他也不知解法!”崽兒罵道:“這麼珍貴的東西給孩子玩?那丫頭叫他慣得沒樣了!虧他還是名醫,不知解法怎麼不試試?”
他拿出一個小瓶:“我試出來的解藥沒十足把握,本想先做出類似牽機散的東西在動物身上實驗一下再用。你去看看,他要是開始轉醒就給他吃些吧,萬一吃壞了,解這種毒我還是有把握的。”
柳青走出門正遇上蘇放進來,他下意識把手往身後藏。蘇放問:“什麼東西?”柳青道:“是崽兒……研究着玩的。”蘇放皺眉:“崽兒哪天不搞些奇怪玩意兒,還用鬼鬼祟祟的?”她不理會二人,緩緩向外走。
從那晚上和柳青訴苦後,蘇放就總是一個人騎馬去白脣崖,一坐一整天。雲帆說她離了他也能萬古長存,看着那裡因大風不斷飛速變幻的白雲蒼狗,她想:也許這天地也不能萬古長存吧!太陽漸漸落下,整個平原浸在銀色的月光裡,蘇放不願家人擔心,騎着馬慢慢往回走。老遠就聽到門口有爭執。
柳青在呵斥:“你還敢來?不想活了六爺就成全你!”一個女子聲音道:“你們去我家找鐵化丹,可是又有人中了牽機散?疼了這麼多天也真可憐,我可是來送藥的。”聽那冷嘲熱諷的聲音就知道是薛雪。柳青道:“送藥?你有鐵化丹?”薛雪道:“那東西亮晶晶的我哪捨得扔?我一直把它裝在當初雲帆送我的荷包裡,沒想到還有一天用得上。你去問問蘇放,現在是想我出現還是不想呢?”柳青道:“我們老大好着呢,你那點伎倆也算個事!”崽兒道:“老大快回來了,六哥你快着點。”柳青於是道:“識相的快留下藥滾蛋!”薛雪笑出來:“別那麼硬氣,鐵化丹世上可只有一顆,我不拿出來爹都沒法解。蘇放難過這麼多天還能這麼精神,我可真佩服她!”蘇放按捺不住衝過來,道:“什麼牽機散?你來找雲帆?”薛雪戴着笑彌勒的面具,見蘇放無恙就是一驚:“你……你怎麼沒事?”蘇放道:“我應該有什麼事?”
她轉過頭:“小六子,兔崽子?”那兩個一起縮頭,蘇放問:“難道?雲帆來過了?”柳青道:“沒有……沒人來過,老大你別聽這女人瞎說!”蘇放已經揪住薛雪衣服:“怎麼回事?你說!”薛雪目光閃出怒意,把頭扭了過去。蘇放惡狠狠地笑起來:“不說?”她把手按在薛雪面具上開始一點點加力,“那你這面具永遠不用摘下來了!”薛雪咬着牙不作聲,她雖如此倔強,但眼睛裡也終於露出了一點兒恐懼。終於,她開口了:“我們約定他來騙你吃下毒藥,然後我來送解藥,你受了我們的恩惠,自然不能再爲難我們。”
柳青大吼一聲:“我這就去掐死那小子!”蘇放眼睛亮得怕人:“你說他在這裡?”柳青道:“老大,我一直怕你生氣。他來了很多天了,就在我房間裡,我本想把他弄走,讓你眼不見爲淨……”蘇放不聽他囉唆:“你才該眼不見爲淨!”
她整個人跳起來,這些天一直動作緩慢,今天卻敏捷異常。薛雪害怕起來:“你要幹什麼?”蘇放笑着隔着面具摸摸她臉蛋:“小丫頭!看在你對雲帆還真不錯的份兒上我不計較了!”薛雪:“你……什麼意思?”
蘇放不再理她,快速向柳青房間奔去。到門口她緊握拳頭:“雲帆你這個笨蛋!我不知道你來,你不會找我嗎?”門裡沒人答應,柳青先她一步打開房門,裡面根本沒人!柳青道:“難道崽兒的研究成了!”
蘇放問:“什麼崽兒,雲帆去哪兒了?”突然她停住所有話語聆聽起來。遠處有一陣悠揚的琴聲,反覆彈着詩經中的《出其東門》:
出其東門,有女如雲。雖則如雲。匪我思存。縞衣綦巾,聊樂我員。
出其闉闍,有女如荼。雖則如荼,匪我思且。縞衣茹蘆,聊可與娛。
聽音是蘇放住的小樓。她心撲通撲通地跳,邁着軟綿綿的腿向那個方向奔去,等看到那人影,蘇放反像是突然被粘住了,一步也動不了。
那人站起,走到她面前。蘇放看他從懷裡摸出那兩段玉簫,她眼裡滾着淚花,嘴上問:“既然琴遇知音,這東西你還拿來做什麼?”趙雲帆直視着她:“我還是想把它送給我吹簫的朋友。”蘇放伸手握住趙雲帆,所有人都不明白,蘇放的愛和別人沒什麼不同,那只是世上千千萬萬個愛中的一個。他們只是偶然相遇、又恰好聽得懂彼此心裡的呼喚而已,這個愛在那些滿布世界的愛中間並不突出,但卻是屬於他們的那份愛!他們兩個人也並不完美,但卻是最最滿足的兩個人!
孟飛、柳青、崽兒、非獨、非雙……所有人都在看他們,可他們不在乎。上天給每個人一份愛,這個人會捧着自己的愛在世上走着,預備把它放在另一個人心裡。他和蘇放都是這樣的人,只要不吝嗇地付出你的關心,每個人都可以找到這樣的伴侶。
孟飛在一旁直直地看着他們,突然哀叫起來:“哎呀!阿蘇都嫁出去了,怎麼就沒人要我啊?我的春天、我的春天你在哪兒啊?”
蘇非雙飛快地掃他一眼,終於下定決心。只見她雙手緊張地握着,臉上一片通紅,走到孟飛身邊:“孟大哥!我,我,我喜歡你!”所有人都嚇了一跳,孟飛一退八丈:“胡說什麼呢?你別開這樣的玩笑!”非雙堅定地搖頭:“我沒胡說,我現在明白娘爲什麼追了爹爹五年,我也要跟着你,就算十年二十年也不後悔!”
孟飛冷哼:“你當我是你爹呢,想跟就跟啊,我想甩掉你有一萬種辦法!”蘇非雙高揚起頭:“你那麼出名,無論甩掉多少次,我總有辦法找到你!孟大哥——”她又靠近一點兒,“就算一輩子我也不後悔!”孟飛目瞪口呆,片刻之後大叫一聲,飛也似的逃走了。
蘇放哈哈大笑,非雙臉頰一片通紅:“大姐,我知道大家都會笑話我,可不這麼做,我會一輩子後悔的!”蘇放笑道:“我沒笑你,笑的是孟飛。對上姓蘇的,這小子只能落荒而逃,就是不知跑不跑得掉!”
是啊,就是不知跑不跑得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