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四接着道:“那好,宋爺和唐北也一起去吧。可其他人務必要回了。”大家不敢不從,紛紛走了。杜四則帶着他們幾個向谷底走去。
這翡翠谷當真當得起“翡翠”二字。崖上已經是深秋,可此地依然陽光明媚,綠草成茵,眼望處都是深深淺淺的綠,整個山谷就像一塊流動的翠玉。
關飛渡突然道:“能在這裡終老也不錯啊。”別人都在緊張他的傷勢,倒是他自己卻有心思看景緻。
杜四帶着他們穿花過樹折轉不休,半個時辰纔到了地方。原來那入口是在一處山崖的縫隙裡面,這樣隱蔽的地方沒人帶是肯定進不來的。
開門的家人一見杜四就忙打招呼:“四爺來啦,快請進!”杜四道:“你家老爺在嗎?”家人道:“老爺出門已有多半個月了,一時可聯繫不上。我這就去通報小爺一聲!”蘇無咎聽得着急,道:“四爺,李神醫不在,那大哥的傷?”杜四道:“沒事,李神醫不在,小李神醫還在就行……別動!小心!這裡的花是有毒的,大家都閉住呼吸。”
蘇無咎忙縮手,不敢再去碰樹上的鮮花。一行人接着往裡走,遠遠就見一個少年跑出來,邊跑邊喊:“老大!”
那少年身量頗高,只比杜四矮不了多少,臨近時纔看清他臉上稚氣未脫,最多十四五歲,手有天生的殘疾,一隻握成拳頭,一隻怪異地扭曲着。此刻他正用這隻變形的手拉着杜四的衣襟,滿臉興高采烈。
杜四一手圍住他的腰,把他在空中掄了一圈才放下來,然後摸着他的頭髮:“崽兒你怎麼長這麼快,馬上就要比我還高了。你和你五哥說的,能續好折斷的經脈是吧?瞧,這就是關爺,你趕緊給看看。”
唐北頓時明白,這孩子就是杜四他們九個兄弟中的老幺。不過難道他就是杜四口中說的神醫?
崽兒變形的右手在關飛渡手腕腳腕摸了一下,就轉到他背後骨節輕敲起來。宋玉山奇道:“這是幹什麼?”崽兒不理他,問杜四:“老大,這人是被一個比他個子高很多的人打傷的吧?他都這麼高了,那人豈不是巨人了?”唐北懷疑道:“你又沒有看到,怎麼這麼肯定?”崽兒道:“他的傷口下痕跡比上面重,勁力斜向下挫,傷他的那位至少要比關爺高一個頭!”李開山果然是比關飛渡高上一個頭,大家頓時都露出驚訝信服的神氣。
崽兒卻毫不在意地道:“一起進屋再說吧。”
他的屋子分裡外幾間,到處都很零亂。杜四是先進門的,纔剛進去就叫了一聲:“哎喲!嚇了我一跳!兔崽子你搞的是什麼玩意兒?”
蘇無咎他們聽得杜四居然都被嚇了一跳,忙跟進來想看看是什麼。這一看,大家的頭都麻了。
——這屋裡簡直是個修羅場,到處都是剝了皮、開了膛的兔子、貓、老鼠,桌上擺了個人頭,頭蓋骨是掀開的,可以看見裡面白慘慘的腦子。牀上躺着一具屍體,眼睛周圍的筋肉已經被剜掉,露出血淋淋的眼珠,一半拖在臉上,一半還連在眼窩裡……
崽兒跟進門去,隨手推開一隻剝了皮的兔子腿,指着牀上的屍體道:“老大你來看,我又有發現!”杜四皺着眉頭走過去。
崽兒指着那裸眼道:“你看,這人活着的時候這隻眼睛看不清楚遠地方的東西,原來是因爲他這隻眼睛居然比好的那隻長很多!”杜四看了看:“哦,那又怎麼了?噁心死了!”
崽兒拿出一根針刺到屍體眼睛周圍:“現在再看!”就見針刺下之後,那眼球縮回了一些。崽兒道:“我試過了,眼睛周圍有好幾個穴位都能令眼球縮回。若是老花眼,眼球卻要比正常的短些,便需要刺另外幾個穴位了。我再研究研究,配上什麼樣的內勁效果能更好些。”
杜四道:“啊!那不是說老眼昏花也能治,真的嗎?”崽兒得意道:“差不多,以前你說五石散中毒是不能治的,結果還不是被我治好了。”
明朝末年世道混亂,士家子弟大多服用五石散,謀求那種亦幻亦真的快感。但是五石散吃了會上癮,沒得吃會比死還難受。爲了這些白色的粉末,不知有多少人傾家蕩產,天良喪盡!能治好五石散之毒,便等於連着中毒者的家人也一併救了,簡直是功德無量!
宋玉山忙問:“五石散中毒也能治?怎麼治?”可他話一出口就後悔了。這大概是人家的不傳之秘,自己怎麼能那麼唐突。
可崽兒卻從來沒那麼想過。他滿心雀躍,就像急着把心愛的玩具向別人炫耀似的:“五石散很早就有。醫經《素問》上便記載過治療它的藥方。用赤蜂、白朮、硃砂、蠍毒、羊脂、豬拖沙、茯苓和藥,最要緊的,加純正雪蛤,用人乳送服。”宋玉山着急道:“這麼多貴重藥材!窮人們豈能治得起?”
崽兒得意地笑了:“我試過,那方子其實效果一般。若是治療不太嚴重的五石散毒倒是簡單得很,用生南瓜搗汁喝,很快就能治好!”宋玉山吃驚道:“這麼簡單?若是推廣開來,就真的太好了!”
唐北突然插嘴道:“小爺這樣的醫術用來研究這樣的大病不好嗎?幹嗎浪費時間搞些沒什麼用的,譬如眼花之類的毛病?”崽兒正色道:“你錯了。得老眼昏花的人遠遠多過江湖上那些中了什麼怪力奇毒的人。我是大夫,能幫助更多的人才更有意義!”這話說得唐北他們都頓然一驚,他們看崽兒的眼光頓時都多了些敬意。
杜四道:“過幾天你玉姐姐要來看你,你可得把這些收拾收拾,別嚇着她。”崽兒嘻皮笑臉道:“知道知道,嚇壞了玉姐姐,老大怎麼能饒過我呢。”杜四笑道:“兔崽子!以後別總跟你六哥玩兒,把他那套油嘴滑舌學了個十成十。這裡真是噁心得慌,找個地方看看關爺要緊。”
當下崽兒伸伸舌頭,領他們穿過這間恐怖的屋子,走過迴廊到了崽兒的住處。這裡倒是十分整潔。
崽兒像個小少爺一樣吩咐:“上茶來,要極品老君眉!”然後他得意道,“這裡後山翡翠泉的泉水最清冽,用來泡茶可是極品啊!”
蘇無咎有點急了:“小爺,可不可以先看看我大哥的傷勢?經脈斷了可是拖不得的!”崽兒慢慢抿了一口茶,道:“你說拖不得,我可說動不得!”
杜四一個栗爆兒敲在他頭上:“少廢話!快給我治!”崽兒捱了這一下,吃痛道:“老大!別總打我的頭,會越打越笨的。”
杜四一瞪眼,崽兒哭喪着臉道:“真是動不得啊!他已有一個月沒有練功,滿身真氣亂竄。我剛纔封住他任督經脈,他現在的真氣被我截成很多小段,無處宣泄,最多兩個時辰就能衝破禁制,到時候再來個內家高手就可以幫他打通手腳經脈了,這樣才能保證手腳無損啊。”
宋玉山驚道:“你是什麼時候治的,我們怎麼都沒看見?”崽兒道:“就是剛纔啊。你還問我敲他脊椎幹什麼,現在我告訴你,那時我就在他脊椎骨上釘了扁金針,完成任務了。所以後來纔會帶着你們閒聊喝茶,想讓你們歇歇,沒想到你們都不識好人心。唉,現在時候也差不多了,誰的內功好,誰就去看看吧。”
杜四道:“我們這兒內家高手有的是。宋爺,你去看看吧!”
在宋玉山的幫助下,關飛渡的經脈一下就打通了。大家在外面品茶,宋玉山則留下來繼續給關飛渡通脈。崽兒說他大概再有兩個時辰就可以行動自如,大家都放下心來。
關飛渡恢復得很快,傍晚時已是自己推門出來向杜四道謝。
杜四對他說:“關爺,事不宜遲,你儘快回北邊,記得暫時不要出頭。花逢春在林子外等了你一天了,快去吧。”
關飛渡鄭重答應了,然後對杜四道:“大恩不言謝,四爺爲我做下這樣的事,自己也請萬分小心。”杜四點點頭:“我心裡有數。”
關飛渡走後,唐北拉拉宋玉山和蘇無咎,對杜四道:“四爺這次幫了我們這麼大的忙,我們代表諸位兄弟謝謝你。”說罷就要跪下。
杜四飛步上前,整個人抱住了蘇無咎,大聲道:“別!你忘了我還有條件的嗎?”蘇無咎道:“是,四爺要我答應一件事,請儘管說,在下一定萬死不辭!”杜四笑道:“那你跟我來。”
他們走到一邊的角落,待其他人看不見了,杜四突然對蘇無咎跪了下來。蘇無咎大驚,伸手拉他,杜四卻不起來:“我要你答應收我爲徒,帶我回蘇家!”蘇無咎急道:“在下豈敢?四爺是什麼意思?”
杜四道:“那有什麼難明白的?我的條件就是請你收下我這個弟子,救關爺的事就當我給師父的見面禮。你不會反悔吧?”
蘇無咎急道:“四爺到底是什麼意思就請直接說,做你的師父我可萬萬不敢!”杜四道:“現在關飛渡還沒出林子,你要是不答應,我就馬上把他截回來,無論是朝廷還是鏢局,隨便誰和我要我就給誰。只當這關爺我從來沒救過,老也就當沒來過揚州,沒見過杜四。你想清楚了麼,這個師父你當是不當?”蘇無咎道:“四爺,你別……”
杜四嘻嘻笑起來:“一……”蘇無咎看他不像開玩笑,這時杜四又道:“二……三!”然後他猛地站起,“既然不答應,那好!”只見他撮脣欲呼。
蘇無咎急忙攔住他:“我答應,答應!”杜四笑了,重新跪下來重重磕了八個響頭,然後他擡頭看着蘇無咎,甜甜叫了聲:“師父!”
不知怎麼,蘇無咎就覺得一股暖暖的感覺從丹田升上來。他拉起杜四:“四爺,趕快起來。”杜四笑道:“怎麼,還叫我四爺啊?你現在可是我師父了。”蘇無咎道:“你是叫杜風寄吧,那我就叫你風兒。”
杜四盯着他的眼睛,道:“杜是我孃的姓,風寄是表字。我其實是姓蘇的,名字一直沒取。師父你也姓蘇,就請給我取個名字吧。”
蘇無咎愣了愣,但杜四讓他吃驚的事實在太多了,於是順着他的意思想了想,道:“你這樣放蕩不羈,不如就叫蘇放吧。”
杜四低聲唸叨了兩遍:“蘇放、蘇放,還不錯。我打點一下這邊,就和師父一起回家。我們的事,師父可別和宋玉山、唐北他們說。”
他們回來的時候,唐北和宋玉山都是一臉關切。
宋玉山小聲問:“兄弟,四爺給你出什麼難題了,有沒有老哥哥能幫上一把的?”蘇無咎十分爲難,道:“這事很奇怪,等等我再和你說。”
這時崽兒又跑進來:“老大,玉姐姐來了。她來得太早,我還沒來得及收拾屋子,你快自己去看看……”他話音沒落,小玉已經和李俊一起進來了。她應該是直接從鹽城趕來的,身上還穿着那天的小衣,外面披着李俊的外衣。
她一見杜四就靠到他身上:“爺——”杜四拍着她的肩頭安慰,然後拉過她的手,低低在她耳邊說了幾句。小玉吃驚地擡起頭,水靈靈的眼睛看了看蘇無咎,又看了看唐北,然後道:“我們進屋說。”
屋子裡杜四正奇怪地問小玉:“爲什麼不是唐北?他可比李俊好看得多,而且剛纔你靠過來的時候,你看他瞧我的眼神,完全想把我生吞了!”小玉道:“唐北畢竟是武林中人,要論這類人,天下還有誰比你更好?可我寧願選擇平靜的生活。唐北是比李俊好看,但李俊卻更適合我,他更能讓我過我想要的生活。”
杜四道:“你說得對。不過真太便宜那黑炭了。”小玉道:“你自己呢?真的和他走,能拋下這些弟兄們嗎?”杜四道:“我是什麼情況只有你最清楚。這一天是我一直以來最大的盼望,以後的事以後再說。我們這就出去吧。”
到了門口,杜四突然抓住小玉的手:“小玉!這些年真要謝謝你,一直陪着我。”小玉的眼睛裡已經滿是淚水:“何必這樣說,當初如果沒有你,現在的我會是什麼樣子,我都不敢想……”
他們出來的時候,眼睛裡都有淚痕。杜四下死勁地盯着李俊:“李俊,從大哥那兒回來,我還沒空問你話呢。說,你是怎麼和小玉遇到一起的?”李俊老老實實將經過說了一遍。
杜四道:“嗯,那你爲救小玉費了不少心啊。我是該謝謝你了。”李俊道:“不敢,這是小人分內的事。”杜四道:“哦?你倒挺上路,知道這是分內事了?那我就直說了,爲了謝你,這小玉我就送給你了!”除了玉寧寧,所有人聽到這話都大吃一驚!李俊頓時結巴了:“四爺,我、我、你……你這是什麼意思?”杜四道:“什麼意思?你還敢說!半夜三更讓小玉穿着你的衣服,你說我還能要她嗎?如果讓人知道杜四穿着別人脫下來的溼布褂子,不要說我,就連我的兄弟們也沒臉混了!”李俊驚恐萬分:“四爺,我沒有啊。我當玉姑娘神仙一樣,怎麼會做那樣的事?”
杜四道:“就算沒做什麼,你也肯定喜歡她!要不那麼積極救她幹啥?剛纔你還說那是你的分內事,心裡挺美吧。”李俊叫道:“不是不是。我當四爺和玉姑娘是我的主人,保護你們當然是我的分內事。李俊要是有過什麼的歪念頭,就叫我不得好死!”
杜四繃着臉道:“不管怎麼說,這小玉我都不能要了!我這就趕她走,你到底要不要?”李俊臉漲得通紅:“四爺,枉我一直當你是個英雄,原來你也不過是個小混混罷了!”杜四半黃不白的眼中突然精光大盛,冷冷盯着他:“你說什麼?”
李俊嚇得後退一步,可終於還是站定,倔強地迎上他的目光:“玉姑娘人這樣好,四爺此刻卻如此對她,你一定會後悔一生!”杜四道:“竟然敢這樣和我講話!那你敢不敢說一聲,你心裡根本不喜歡小玉?”
李俊的目光轉爲堅毅,他深吸一口氣,方纔一字一字道:“我李俊從來沒有過非分之想,就是沒有四爺,我也根本配不上玉姑娘。但是現在四爺問起,我卻要說一句實話——我喜歡她!她就是我一直夢想的女人!如果你趕她走,我會一直陪着她,直到她能找到一個配得起她的男人。因爲我現在終於明白了,比起我來四爺你更配不上她!她跟了你那麼多年,你今天居然爲了這麼點名聲小事就趕她走,簡直就不是男人!”大家一時都驚住了,唐北暗暗想自己也沒那麼大膽子。
杜四冷道:“就是說,如果你是我,就會一生一世對她好,是嗎?”李俊堅定道:“是!”杜四看着玉寧寧:“小玉,我嫉妒你!”然後他轉向李俊,“你們兩個一起跟我來,我要給你們看樣東西。”
不一刻,屋內傳出李俊的驚叫聲,轉眼變成痛哭。然後,杜四和李俊相繼走出來。
杜四道:“你們連夜走吧,別再回揚州了,要不我兄弟們不好做。”李俊跪倒於地:“四爺,我真不知應該怎樣報答您。”小玉也在他身邊跪下:“是小玉沒良心,我本該伺候您一輩子纔對的。以後爺自己要多多保重,可別再事事都想着別人了。”
杜四拉起她,往她手中塞了一張銀票,笑道:“你這小娘皮,有你這樣囑咐人的嗎?你不如直接說‘以後乾脆做個壞蛋,別再當好人了’。得了,別哭,四爺把嫁妝給你。”唐北離他們不遠,看清那銀票上寫着“廿萬兩”,心中一驚。
小玉並不推辭,把銀票揣進懷裡,突然上前抱了一下杜四,然後頭也不回地跟李俊走了。
杜四目送他們走遠,然後看了看臉色蒼白、恍然若失的唐北,心裡嘆了口氣:“這廝膽子還沒李俊大,看來小玉這小娘皮着實比我有眼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