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不去正視過去, 你就沒辦法繼續前行。
忘了過去不行嗎?
問題是你忘得了嗎?
季月容坐在寬厚的沙發上,她即將接受盧醫生的詢問。
這不是正式的治療,盧醫生這樣告訴她, 我們最好就像朋友那樣聊聊天。
隨便聊點什麼。坐在她對面的盧醫生推了推眼鏡框。
你開始出現這種焦慮情況, 是什麼適合開始的?
季月容沉默了一會兒。
她在努力回想, 大概是三年前吧。
三年前, 她嫁給了聞人清輝, 在其他人眼裡看起來很幸福的婚姻卻帶給她無比的焦慮,以至於她開始失眠,嚴重的失眠。
你對你的婚姻感到不滿嗎?
不, 不是的,不是不滿。
她矢口否認。
是我覺得一切都不真實。
不真實?
季月容點點頭, 不真實, 我無法向你形容那種感覺, 盧醫生。
我感覺我所處的世界是假的,我覺得我的一切行動, 都像有人在指引着我,包括現在我在和你談話。
你可以詳細和我說說。盧醫生雖然外表冰冷,但語氣卻很溫和,他在引導着她傾訴,但他強調了, 這不是治療, 只是普通的談話。
我感覺我現在並不想坐在這裡, 我在害怕一些未知的恐懼, 我其實也不知道從何說起, 來你這裡的路上我看到了一些人,不認識的人, 我知道她們對我沒有惡意,可我總覺得她們在看我。
她們的視線就像固定在我的身上一樣,我很害怕,我開始加快步伐。
說到這裡,季月容揪緊了裙襬。
別緊張,她們不會追過來,這裡很安全。盧醫生適時地安撫她道。
嗯,這裡很安全。
她像提醒自己一般,然後深呼吸了一口氣。
我不應該感到害怕,我自己很清楚意識到這一點,然而我控制不了我的心情。
我變得不想和任何人接觸,除了我的丈夫聞人清輝。
其他人,我認爲她們會傷害我,我必須遠離她們……
季月容抓着裙襬的手指微微顫抖着。
盧醫生遞給她一杯水,水裡加了一些能幫助她安定下來的藥。
季月容,我就在你身邊,我是別人,但我不會傷害你。看着我的眼睛,季月容,你是不是看見了什麼?盧醫生問。
沉默,沉默。
季月容,你平時有什麼愛好麼?見她不回答,盧醫生岔開了話題。
愛好?
插花算嗎?
當然算,這個愛好不錯呢。
嗯插花是我母親教給我的。提到自己的母親,季月容浮現出一抹笑,原先蒼白緊繃的臉變得稍微柔和了一些。
你和你母親關係不錯?
她是世界上最愛我的人之一。
除了母親,你好像還有兩個哥哥?
季傑與季濤。她報出兩個哥哥的名字,但是。
她話鋒一轉,我和我二哥季濤相處得不是很好。
他是一個不好相處的人?
也不是,他人緣挺好的,我覺得他只是討厭我。季月容苦笑了一聲。
你也可以討厭他。
我不討厭他,相反我對他的感情,和對大哥、母親是一樣的。
小時候。
季濤和她關係不差,季濤經常會帶着她到處亂逛,母親忙的時候,輪流帶她的人就是季濤與季傑,某種意義上說,他們真的很像她的父親。
她沒見過自己的父親,父親在她心裡只是一個符號,一個永遠空着的家長簽字格。
母親也幾乎不提父親的事。
你想見你的父親嗎?盧醫生問。
說不上想或者不想,如果見到父親,她大概會有很多話想問他。
……
…………
什麼話呢?
抱歉我剛剛頭腦空白了。她露出歉然的笑。
父親這個詞令她腦海中出現了一些奇怪的畫面。
那些畫面好像不屬於她,但又像是發生在她身上。
能給我形容一下那些畫面嗎?
季月容點點頭。
感覺像是在一間實驗室裡,實驗室裡有許多她看不懂的儀器。
一個穿着白大褂的男人背對她站着。
他嘴裡似乎在念一個名字。
名字?盧醫生鏡片後的眼睛掠過一絲精光。
什麼名字?
夏娃。
夏娃?是傳說中那個第一個人類女人夏娃嗎?
我不知道,也許是吧,我不相信傳說。
季月容小姐是無神論者?
算不上,只是不相信那些傳說,神啊之類的東西。季月容的神情忽然變冷,盧醫生注意到她目光裡流瀉出的些許不屑。
那是一種類似輕蔑的眼神,不過轉瞬即逝,彷彿錯覺。
我其實也不信那些傳說,但我相信這個世界上有神。
盧醫生高深莫測地說。
至少我們的世界有神。
那神在哪裡?
或許就在旁邊看着我們。盧醫生朝這間會客室的角落望去,高大的書櫃旁邊擺着綠色的盆栽,盆栽兩側是沙發,沙發前邊是茶几,茶几上是還冒着熱氣的咖啡。
盧醫生的話令季月容怔了怔。
不會真有神在看着我們吧?
當然不可能了。盧醫生難得露出一絲笑,我覺得神不會對我們的話題感興趣。
如果真有神,我是說如果真有像那樣的存在……
嗯?
他會不會很寂寞。她低着頭,輕輕地說。
神會寂寞嗎。
盧醫生像是在問她,又像自言自語。
季月容慢慢地說,因爲漫長的時光,只有神一個人度過,每個世界裡只有神是永恆存在,其他人都在變化。
如果我是神,我覺得我會寂寞。
而且因爲無所不能,那就分不清對方愛着是自己的能力,還是自己本身了。
季月容的這一番話,反而使盧醫生不說話了。
盧醫生?我說錯了嗎?
沒有,季小姐沒有說錯。盧醫生改變了對她的稱呼,不過如果我是神,我大概會有很多事想做。
盧醫生想做什麼事?她有點好奇。
讓這個世界變得更美好之類的。盧醫生看着她道,你不覺得這個世界不夠完美嗎?到處都是戰亂、饑荒,如果我是神,我一定會干涉這個世界,一定會想辦法把這個世界塑造得更像一個世界,而不是地獄。
地獄……季月容重複着盧醫生的形容。
當然,若真讓我成爲神,我可能做的第一件事還是希望你快樂一點。
盧醫生凝視着她,他的目光竟讓她想起了一些事兒。
那是發生在很久很久以前的事。
她只記得那一天陽光明媚,她一個人在家門口玩耍。
大哥季傑不在,二哥季濤也不在。
她不知道他們去了哪裡,只留下她一個人。
這時有一道陰影籠罩住她小小的身子。
“季月容。”
她順着聲音擡起頭,望見一張背對着陽光的臉。
雖然那張臉模糊不清,那人的眼睛卻十分明亮。
“你是誰?”
“我是你的父親。”
騙人,你在說謊。我的爸爸不在了。
她纔不信這個人鬼話。
不,你的爸爸還活着,我就是你爸爸。那人糾正她的說法。
你是壞人,你不是我的爸爸。她警惕地瞪着對方,腦海裡閃過之前電視上仙女姐姐的話,小朋友不能輕易相信陌生人的話哦,不可以跟陌生人走,也不可以吃陌生人給的東西。
她是聰明的孩子,她纔不會相信這個人的謊言。
她的爸爸,她的爸爸早就不在了。
“小傻瓜,我說我是你的父親就是你的父親,你儘管信我就好了。”那人並沒有因爲她的不配合感到不悅,反而蹲下身子摸了摸她的頭,“你明明是聽話的孩子,對不對。”
聽話的孩子……
突然她感到一陣頭疼,腦子裡涌現出許許多多的畫面。
那些畫面十分熟悉,熟悉得就像是她經歷過一樣。
“歐菲利亞,你必須去消滅他,這是我們創造你的目的。”
他是誰?
“歐菲利亞,你不能逃避的你的責任,艾瑞克會輔助你。”
艾瑞克是誰?
我是艾瑞克,你好,歐菲利亞。
你好。
眼前閃爍着光的全息投影就是艾瑞克,它是人工智能。
是樂園的研究人員開發的輔助工具,爲了幫助她抓到他。
他是誰?
他原本也是樂園中的一分子,後來他成爲了神。
神?
對,神。
他量子化了。
不可能,不可能。她連連搖頭,人的身體是承受不了量子態的,除非他……
沒錯,他捨棄了自己的身體,捨棄了一切。
艾瑞克說。
他無處不在,每個世界裡都有他,你需要找到並殺死他。
既然每個世界都有他,我怎麼殺?
她不懂,真的不懂。
歐菲利亞,那就殺掉每一個他。
不行,我做不到的。
你做得到的,歐菲利亞,艾瑞克選擇了你。樂園裡的研究人員攔住了想要逃走的她,你是被艾瑞克承認的弒神者。
我不是弒神者,我纔不是什麼弒神者。
你當然不是弒神者,你是我的女兒!
男人的聲音拉回她的注意力。
你是我的女兒,歐菲利亞。
歐菲利亞,你是他的女兒。一次執行任務以後,艾瑞克突然說道,你明白這句話的意思嗎?
不明白。
歐菲利亞你的命運他的命運註定息息相關。
艾瑞克……
我不希望你死在他的手裡,他已經殺害了太多樂園派出去的弒神者。
我不會死的,我有艾瑞克。
不,歐菲利亞,我也想我能一直保護你,但我也有力所不能及的時候。
這不像人工智能會說的話。
的確不像。
“艾瑞克真是一個討人厭的傢伙。”男人看着她的身後說,“明明只是一個人工智能,居然想幹涉我的行動。”
艾瑞克……
糟糕,樂園的系統被入侵了!
警報,警報,警報!
看見周圍匆忙的身影,她知道這個世界的樂園即將被那個男人攻陷。
歐菲利亞,我們必須儘快轉移,離開這個世界。
如果這個世界沒有勝算,就捨棄這個世界。
她和艾瑞克一直以來都是這樣執行任務的。
但是,她已經見了太多,太多樂園被那個男人摧毀,無數的世界,無數的樂園,無數死在那個男人手裡的生靈,多得讓她有些麻木了。
我明明是爲了保護世界才成爲弒神者的。
可我,可我,可我……她現在卻什麼也沒能保護,什麼也沒能保護。
歐菲利亞,你冷靜一點,你不能亂了心神,我現在去啓動傳送裝置,我們立刻離開。艾瑞克的叮囑聲明明就在耳畔,爲什麼聽着那麼遙遠?
她應該冷靜的,但是當那個男人向她走來時,她渾身僵硬。
我的女兒,好久不見。
艾瑞克,艾瑞克,艾瑞克!
她的呼喊得不到任何迴應。
放棄吧,這裡的系統已經被我掌握了,你的艾瑞克也被我封印了。
不,謊言,你在動搖我,艾瑞克只是去開啓傳送門了。
好,是謊言。男人乾脆地承認,其實艾瑞克丟下你走了,它自己離開了這個世界,把你留下來了。
不可能,艾瑞克不會丟下我的,它是我的搭檔,我們是同伴,你不會理解我們的感情。
你說錯了,我的女兒,我理解,因爲艾瑞克也曾是我的搭檔。
艾瑞克說過,我和你不一樣,它對我……
一樣的。
你和我都一樣,我的女兒。
艾瑞克眼裡人類都是一樣的,沒有區別,你對艾瑞克而言沒有任何意義。
一旦你出現失誤,它會輕易捨棄你,然後另一個世界裡的樂園會再創造出一個“歐菲利亞”,一個新的你,你明白嗎?
你,歐菲利亞,不是不可替代的。
“你胡說!你胡說八道,我不會信你的!”
他在動搖她的心智,他想使她失去冷靜,對,這是他的陰謀,他想打敗她,想像殺死其他弒神者一樣殺掉她。
她不會上當的——…
男人發出輕笑。
“我天真的女兒,你想什麼都已經寫在了臉上。”
很遺憾,我也希望我是在騙你。男人伸手握住她的長髮。艾瑞克的信號在這個世界消失了,它把你一個人留在了這裡。
和這個世界的樂園一起湮滅。
眼淚從她的眼角滑落,然而她一動也動不了。
別哭,別哭,軟弱者纔會哭泣,你是我的女兒,你應該是一個堅強的人,你是神的女兒,哭泣不適合你。
男人捂住了她的眼睛,將她的眼淚逼了回去。
後來,後來發生了什麼?
她被男人抓住了,他利用樂園的技術,複製了無數個“她”出來。
這一次,她真的不再是唯一了。
“我是季月容,你不是我爸爸。”
“嗯,你是季月容。”男人沒有否認,“你也是我的女兒歐菲利亞。”
歐菲利亞取代了季月容,成爲這個世界中的主角。
“季小姐?”
盧醫生的聲音穿透迷霧,把她從混亂不堪的記憶裡強行給拉了回來。
“盧醫生?”
她環顧四周,發現自己還在盧醫生的會客室裡。
“我還以爲你要暈過去了。”盧醫生站起身,走近她,彎腰摸了摸她的額頭,“如果太難受,我們今天的談話就到這裡結束吧。”
“盧醫生。”
她又喊了一聲他的名字。
“嗯?”
“我知道我焦慮的原因了。”她說。
“你知道了……”
她感覺盧醫生擱在她額頭上的手僵了僵。
“你不是問我看見了什麼嗎?”
“是。”
她擡眸凝睇着他。
“我看見了另一個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