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會忘記, 你說愛我。
溫柔地抱着我,深情地呢喃。
所以,即使變成魔鬼, 我依然記得。
有這樣一個人, 用他的生命愛過我。
請在我保留理智的時候, 保護他。
讓他離開吧, 我的神。
從我的生命裡, 離開。
這封信,被粉紅色的信封裝着,細心地藏在書架的書與書之間。
“你希望找到她?”她沒有回頭地問站在身後, 從進入書房起就不發一語的男人。
“嗯,拜託你了。”男人說, “請找她。”
她將書放回書架上, 抿嘴不語。
男人抓住她的肩膀, 不甚粗魯地搖晃着:“不管付出什麼樣的代價,我只要她回來!”哪怕回來的人, 不是原來的她!怎麼樣都無所謂!他不能失去她!
麻煩。頭疼地揉揉太陽穴,她有一種欲哭無淚的感覺。人的執念比任何事物都可怕。如果命運之輪真要如此轉動,哪怕她是神,也無法阻止。
深吸了一口氣,她昂首直視男人沉痛的黑眸:“我知道了, 我會盡量的。”
“所以你就答應了?”馬克杜市B社區青少年健康服務中心二樓的辦公室, 助手先生難得爲她泡了一壺上好的鐵觀音。沸騰的水, 紫砂壺, 上下浮沉的褐色茶葉, 讓她竟然看癡了。心頭涌起的莫名的傷感,不是因爲那不能觸碰的過去, 而是因爲不可知的未來。每個人,到底爲了什麼在努力呢?
爲了自己所愛的人而活着嗎?
這次的案件,不是以往的人口失蹤,而是人格失蹤。
季月容,一個年僅十六的花季少女,從出生起便患有遷移性精神分裂症。據她的主治醫生不完全統計,季月容本身至少存在三種人格。目前的問題,她最重要的人格,也就是擁有必要的基礎知識,決定她世界觀人生觀的主格失蹤了。
“這可真像那部電影。”助手先生樂呵呵地爲她倒上一杯茶,然後在她一旁沙發上坐下。她知道他說的是那部歐美驚悚片《致命ID》。講的也是人格和人格的事,不同的是,異想天開的好萊塢導演,爲觀衆帶來的是人格之間的互相廝殺。爲掌握身體的控制權,殺死其他的人格,這樣的事,人格本身做不到。
只有藉助外力,才能讓其中一個人格消失,這就是現實。
“季月容的主格消失了,不代表她的其餘人格有能力控制身體行動。”剛剛去了醫院,看望靜養中的季月容時,她就聽醫生說了,季月容現在的智力水平停留在幼兒階段,彷彿三歲小孩般傻乎乎地對着觀察室外的她咧嘴笑。
放下瓷杯,助手先生掛着人畜無害的笑容,聲音裡卻透着冷漠:“那麼你打算怎麼做。這樣的案子,我們是第一次接。”有找失物的,有找離家出走少年的,就是沒找過失蹤的人格。
她莞爾一笑,心情看起來相當愉悅:“我倒覺得這次事件是最簡單的。在季月容的家中,我發現了她的主格消失之前留下的信。很顯然是寫給一個人的。至於那個人是誰?也許找到他(她),就能知道季月容人格消失的原因。”
“那要從季月容身邊的人開始調查起。”助手先生托腮思忖道。
“沒錯。”
她的第一個目的地,便是季月容就讀的凌雲高中。
學校,充滿歡笑和哭聲的地方。
在這裡,人人都認識高一(4)班的季月容。
因爲季月容是一個招人疼的孩子。
對大家都很好。
消失的人格,是近乎於完美的存在。
走廊,落日,黃昏的光影迷濛。
她無比懷念從前的學生時代。
“你好,我是季月容同學的班導,我姓聞人。”溫文爾雅的數學老師,禮貌地向她問好。
“嗯。”她沒有報上自家姓名,只是雙手遞上名片,並大致說明了來意。雖然在聽明她的目的之後,聞人老師的臉上閃過一絲莫名的詭譎。
是詭譎。她沒看錯。關鍵人的名單裡,也許要加進這位年輕的班導了。
“希望季月容同學能早日康復吧。”末了,在送她出教室之前,老師貌似惋惜感慨地說,“她還只是一個孩子。”
其實她很想應道:“沒錯,她現在已經變成了一個孩子。”
走到操場這邊的停車棚,她不費力地拉出自己的重型機車,正準備跨上去的,有細如蚊蚋的聲音,扯住了她。
“請問。”來者是一個小女孩,年紀不大,應該和季月容同年。
“嗯?”她挑眉,靜候下文。
女孩絞着手指,咬着下脣,好像鼓起莫大的勇氣,纔敢開口問她似的:“請問!季月容她,是不是回不來了?!”
她隱去的笑容,轉爲嚴肅地直盯着這女孩:“爲什麼這麼說。”
爲什麼這麼說?
因爲那個女人該死!
她毀了他的一切!
而她僅僅是精神消失了,□□卻依然活着,呼吸着!
這不公平!
老師也幫着她,同學也向着她!
不!
錯的人明明是她!是她!!!!!!
他恨她!恨啊!!!!不能殺死!不能殺死!!!!!!!!
世界宛如被一雙纖細白皙的手,慢慢地將之以扭曲。
處於其間的人,除了被動地接受既定的命運。
無從選擇,更無從抵抗。
光透過門縫裡傾斜。
器材室的門又一次被從外面打開。
漫不經心微笑着的少女,邁着輕鬆歡快的步子,走到他面前。
輕輕吻住他乾裂出血的脣瓣。
貪婪地吮吸。
“關在這裡的滋味如何?”有着天使容貌的惡魔,一瞬不瞬地凝住他即快無神的雙瞳。
才記起,他被反鎖在這個器材室裡,已然整整一夜。
如果這是噩夢,直到她離開,他也未曾醒來……
“你是說,季月容同學一直欺負着一個人?”她有點驚訝地聽着這女孩的闡述。
“嗯,那不是什麼秘密。”即使是秘密。
也是公開的秘密。
馬克杜市B社區青少年健康服務中心。
助手先生依舊好心情地泡着他的茶,這次是紅茶,不加牛奶的紅茶:“變成校園欺負事件了?”前幾天他還看到報紙上寫着某某女生,因爲全班“民主投票”趕出學校,不甘壓力,投渠自殺。
不被人喜歡,真是一件可憐的事。
就算真心地寄給每一個人賀卡,得到的回覆只是應付。
問題少女還是問題少女。
不被人認可,不被人接受。
甚至連最後,唯一認定地好朋友,都不承認她的自殺。
因爲像她這樣性格外向的人,不會去死的。
有人則更直接地反問,厚臉皮的人也會自殺麼?
但這些議論都不關那個女孩的事了。
因爲她死了。
可季月容卻還活着,作爲加害人,而不是受害者。
只是她活着的是身體,消失的是人格。
“我突然有一種不好的預感。”她傷腦筋地拿手指敲敲自己的前額,“深入調查下去,我怕找到真相。”
令人作嘔的真相。
“想放棄?”助手先生只關心手下的紅茶,泡茶果然要用好水,這可是特地從千島湖中央水深之處取來的,“嘖嘖”兩聲。
會放棄,不符合大小姐的一貫作風。
“一定有人撒謊。”她斷言,一臉自信。
“嗯嗯嗯,這個我也能猜得出。”助手先生無可奈何,懶得搭理她的把紅茶沏入白淨的瓷杯中。
有什麼反了?
多年接觸“惡”的直覺告訴她,如果按這個思路追查下去。
只會離真相越來越遠。
“對了,我調查到一件非常有趣的事。”助手先生從報紙堆裡抽出一張舊報紙,“剛剛整理舊報紙的時候,我發現了十年前的一條新聞。”
“什麼新聞?”她不甚感興趣地閉上眼,“十年前?有夠久的……”
“關於一個六歲女孩的被誘拐案,你猜這個女孩是誰?”助手先生故意賣了個關子。
她睜大眼睛:“該不會就是季月容吧?”
衆人想要隱瞞的真相。
“啊,看,蝴蝶!”芳草地上,季月容笑得純粹,她追逐着飛舞的蝴蝶,像極了無憂無慮的孩童。
遠遠地,望着這一美好光景的她,和負手立於她身後的男人,眼裡都有着複雜的情愫。
“季月容這樣也挺好的。”她心裡這麼想着,卻不敢真的說出來,特別是在這個男人面前,一個疼女兒疼到骨子裡的父親面前,不能這麼講!
藍天白雲,她只是過來彙報這幾天來的調查結果。但,省去了,那個女孩說的“季月容在學校一直欺負着某個同學”這一段。
在掌握具體證據之前,道聽途說,便把一個不確信的事實告訴委託人,不是她的職業規則。
“季先生?”她等着男人的反應。
男人揚起手,僅示意她可以走了。她的調查報告顯然沒有讓對方滿意。
說不上沮喪,還是惱怒,她踢踏着高跟鞋,大步流星地離開醫院,至始至終不再去看草地上玩着開心,笑得開懷的少女。
割下蝴蝶的翅膀。
撕下它的肉。
少女微笑,宛如天使的惡魔。
蝴蝶痛苦地在溼潤的綠草地上掙扎。
它說,好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