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疲憊地跋涉穿過森林。頭頂上,月亮狂熱地閃爍着。月光變得越來越亮,現在它的綠色光輝染紅了天空。薄霧已經聚集起來,他們走過的地方陰冷而荒涼。岩石穿透草地,就像瘟疫斑點穿透世界的皮膚。
有時白恩以爲他能聽到巨大的翅膀飛過頭頂的聲音,但當他擡頭時,他只能看到天空中的亮光。霧氣扭曲蔓延,染上了綠色光輝,看上去就像他們在某個地獄般的海底行走。
白恩認爲,這個地方有一種不詳的感覺。空氣中瀰漫着難聞的氣味,他頸後的汗毛不斷地刺痛。當他還是個孩子的時候,他曾坐在黑塔之中自己的房間裡,透過那扇小小的氣窗,看着烏雲密佈的天空漸漸變黑。那時,他記憶中最可怕的風暴來了。現在他又有了同樣的期待。他確信,某種強大的力量正在這附近聚集。他覺得自己就像一隻昆蟲在巨人身上爬來爬去,這個巨人隨時都可能醒來把他壓死。
就連格雷羅根也似乎受到了某種壓迫。他沉默了,甚至不像平時那樣自言自語了。他時不時地停下來,讓白恩安靜地站着,然後他會踮起腳來,嗅着空氣。白恩看得出來,他的整個身體都繃緊了,彷彿每根神經都繃緊了,只爲了捕捉到一絲一毫的蛛絲馬跡。然後他們會繼續前進。
莫里斯則有些心不在焉,白恩無法確定他是否真的發燒了,但他的眼神看上去並不集中,似乎沒有在關注眼前的情況。
不過白恩也沒有多餘的心思去關注莫里斯,他的肌肉都因緊張而繃緊了。他甚至開始希望他沒有來。當然,他告訴自己,我對矮人的義務並不意味着我必須面對死亡。也許他能在霧中溜走。
白恩自嘲地笑了笑。他爲自己是一個正直的人而感到自豪,他欠矮人的債是真的。這個矮人冒着生命危險救了他,好吧,或許並不算是冒着生命危險,但矮人確實救了他。當然,那時他還不知道格雷羅根是在追求死亡,就像一個男人追求一個有魅力的女人一樣。但這仍然使他負有義務。
他還記得那天晚上在臨時營地裡的酒醉狂歡,再次面臨死亡後又獲救似乎讓他上一次活下來時積累在內心的抑鬱和興奮徹底爆發,白恩第一次喝酒喝醉了,雖然他還多少保有足夠的意識,他們在那個奇怪的矮人儀式上結拜爲兄弟,而他答應幫助格雷羅根完成他的任務。
格雷羅根希望他的名字被記住,他的事蹟被記住。當他發現白恩是個法師時,矮人請白恩陪他一起去,幫助他記錄下他的事蹟,這也是白恩重新開始寫日記的原因。當時,在啤酒的溫暖光輝中,這似乎是一個絕妙的主意。棄誓者命中註定的任務讓白恩覺得是寫日記是個好主意,既滿足了他還債的意願,又不會拖得太久。
白恩心想,我真不知道這事會導致這樣的結果。在敵人的領地上尋找怪物。他諷刺的笑了。在酒館和宴會廳裡,人們很容易就能唱出勇敢的事蹟,在那裡,吟遊詩人舌粲蓮花的話語總能勾起人們的恐懼。但在這裡,情況就不同了。他必須面對隨時可能出現的怪物,甚至是女巫,哪怕是野女巫。
儘管如此,他還是試圖安慰自己,這是一個非常合適的承諾。只要是自己活着能把它寫出來就可以了。
樹林變得更深更亂。樹木呈現出一種扭曲、神秘的樣子。白恩覺得它們好像在看着他。他試圖把這種想法當作幻想而不予理會,但薄霧和陰森的月光只激發了他的想象力。他覺得每一片陰影裡都有一個怪物。
這讓白恩皺起眉頭,法術反噬不光讓他無法施法,同樣也無法感知魔力的流動。他轉頭看了看莫里斯,莫里斯似乎並沒有發現什麼異常,這讓他稍稍安心了一點。即使莫里斯本身同樣也不擅長感知魔力,但魔力本身的奇妙偶爾會在這種情況下讓施法者本身感受到一種特殊的情緒。
白恩低頭看着矮人。格雷羅根的臉上混雜着期待和恐懼。白恩原以爲他不會害怕,但現在他意識到事實並非如此。一種兇惡的意志驅使他去尋找自己的末日。白恩覺得矮人或許感知到自己的死期即將來臨,於是問了一個矮人一直不願正面回答的問題。
“格雷羅根,你爲什麼必須贖罪?什麼是你必須彌補嗎?什麼罪使你這樣懲罰自己?”
格雷羅根擡頭看了看他,然後轉過頭望向夜空。白恩看着矮人脖子上像纜繩一樣的肌肉像蛇一樣起伏。
“如果別人問我這個問題,我就宰了他。我體諒你的年輕和無知,也體諒我們之間的友誼。這樣的死法會使我成爲一個弒親者。那是一樁可怕的罪行。我們不談論這些罪行。”
白恩沒有意識到矮人是如此地看重他。格雷羅根擡頭看着他,好像在等待迴應。
“我明白了,”白恩說道。
“是嗎,人類?你真的明白嗎?”矮人的聲音像石頭碎裂一樣刺耳。
白恩苦笑了一下。就在那一刻,他看到了人類和矮人之間的鴻溝。他永遠也不會理解他們那些奇怪的禁忌,他們對誓言、秩序和驕傲的癡迷。他看不出究竟是什麼原因驅使這個棄誓者執行他自己強加給他的死刑。
“你們的人對自己太苛刻了,”白恩只能這麼說道。
“你的人太軟弱了。”他們沉默了。接着兩人都被一陣狂笑嚇了一跳。白恩轉過身來,拔出劍來,擺出守衛的姿勢。格雷羅根舉起了他的斧頭。而莫里斯過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白恩皺着眉瞧了他一眼,然後繼續關注聲音傳來的方向。
有什麼東西從迷霧中蹣跚而出。一旦它變成人形,白恩就會做出決定。輪廓還在那兒。就好像某個瘋狂的神把這個生物放在惡魔之火旁,直到它的血肉滴落並逃離,然後讓它以一種新的、令人憎惡的形式存在。
“今晚我們要跳舞,”它用尖利的聲音說,絲毫沒有理智的跡象。“舞蹈和觸碰。”
它溫柔地把手臂伸向白恩,撫摸着他的手臂。白恩驚得後退了幾步,因爲它的手指像一堆堆蛆一樣向他的臉上爬去。
“今晚我們將在石頭邊跳舞,觸摸和擁抱。”它好像在擁抱他。它笑了,露出又短又尖的牙齒。白恩靜靜地站着。他覺得自己像個旁觀者,對正在發生的事情置若罔聞。他往後退,把劍尖抵在那東西的胸口上。
“不要再靠近了,”白恩警告說。那東西笑了。它的嘴似乎變寬了,露出更多的小而鋒利的牙齒。它的嘴脣向後捲起,直到下半張臉似乎全是溼漉漉的、閃閃發光的黏膠,下顎像蛇一樣往下陷。它向前靠着,撞在劍上,直到它的胸前的血珠閃爍。它發出一聲白癡般的咯咯笑聲。
“跳啊,摸啊,搓啊,吃啊,”它說着,以非人類的速度繞過劍,向白恩撲去。
儘管如此,棄誓者的動作更快。那東西跳到一半時,他的斧頭咬住了它的脖子。腦袋滾進了黑夜;一個紅色的噴泉噴涌而出。而屍體則停留在白恩刺出的‘風魄’劍刃上。
這是不可能的,白恩心想。
“那是什麼?一個惡魔嗎?”格雷羅根問道。白恩能聽出他聲音裡的興奮。
“我想它曾經是個男人,”白恩說道。“這是邪惡力量的污染之一。他們一出生就被遺棄了。”
“因爲那玩意會說話嗎?還是你們人類會長成那樣?”矮人疑惑地問道。
白恩沉默,他不想回答這種蠢問題。不過莫里斯則開口爲矮人解釋。
“有時候,直到他們長大了,污染纔會顯現出來。他們的親戚們認爲它們生病了,保護它們,直到它們逃到樹林裡消失。”莫里斯說道。
“他們的親戚保護這種可憎的東西嗎?”矮人把頭想轉莫里斯的方向問道。
“這是常有的事。不過我們不談論它。但即使你愛的人改變了,你也很難背棄他們。”
矮人難以置信地看着他,然後搖了搖頭。“太軟弱了,”他說。“太軟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