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城,永寧坊。
高明進了坊門,看着破敗的永寧坊,不由得一聲嘆息。
這處朱雀門街之東第二街街東自北向南的第八坊,要真說起來,也曾經輝煌過,不過呢,時事輪迴,起伏不定,曾經的輝煌,早就被雨打風吹去了。
高明前往永寧坊之前,還特意查閱了一下長安城京兆府的坊籍,仔細看了看永寧坊的情況。
不看不知道,一看真是嚇一跳,永寧坊還真是一個有故事的,你就看看坐落在永寧坊之中的建築。
前朝大隋的明覺寺,就坐落在永寧坊,可惜,大業七年,廢了。
前朝大隋名臣,左僕射蘇威,兵部尚書田弘,家裡的宅子,就在這裡,可惜,那是前朝的事情了。
本朝的。
武德、貞觀朝名臣,禮部尚書裴行儉,貞觀朝名臣,太尉王仁皎,高宗、武后朝名臣,河東侯裴炎等人的宅院,也都在永寧坊,可惜,百年前的風流,註定難以流傳至今,裴炎的宅院,更是在他被冤殺之後收爲官有,如今如果不仔細翻閱京兆府的坊籍,恐怕都難以想象,這裡竟然會有那一段車水馬龍的光輝歲月。
這些都是比較久遠的了,近一點的,也有。
玄宗朝名將,張守珪的宅子,也在永寧坊。
可惜。
開元二十六年,張守珪部將趙堪、白真陁羅等人假借幽州節帥之名,令平盧軍使烏知義率領騎兵截擊反叛的奚人於湟水之北,結果唐軍先勝後敗。張守珪隱瞞敗績而謊報大捷,事實泄漏後玄宗派遣內常侍牛仙童前往幽州查考實情。張守珪用重金厚禮賂賄牛仙童,牛仙童於是也表示張守珪確是大捷,又逼迫白真陁羅自殺。
開元二十七年,牛仙童因爲受贓一事被人發覺,張守珪以舊功減罪,被貶爲括州刺史。
開元二十八年,晚節不保的張守珪,在括州刺史任上鬱鬱而終。
他死了,他在長安的宅院,自然漸漸荒蕪。
事實上,自從張守珪被貶括州之後,張家人就舉家搬遷。
長安城的這一處宅院,還就不好辦了。
這宅院,本來是官賜,按照道理說,張守珪犯了事,這處宅院應該重新收回官有才是,但是也不知道是李老三乾脆就忘了,還是感念張守珪這位名將爲大唐開疆拓土的功勞,竟然沒有下令收回。
朝廷沒有收回吧,張家人也不敢私自發買,本來家裡就剛剛犯了事,不知道多少人隱藏在暗中,準備攀咬張守珪呢,這要是再落下一個私賣官產的罪名,說不定張守珪就不僅僅是貶官的結果了。
到了最後,也別廢話了,宅子我們不要了,你們愛怎麼着就怎麼着吧。
他們這樣一來,自然是保全了張守珪和整個張家,但是這麼一來,就任憑着開元朝永寧坊中最華美的宅院逐漸荒蕪,也就讓永寧坊慢慢變得破敗了起來。
今天,高明踏足永寧坊的時候,哪裡還有往日那堂皇的氣派?
十字街,污水橫流。
高門大戶,鐵鎖攔門,門前臺階之上,野草還沒來得及返青,卻也有足足一尺多長的枯黃,在初春的微風之中緩緩擺動。
小門小戶的,倒是人氣興旺,關中兒女特有的大嗓門正在嘶吼,或者咒罵自家男人沒出息,或者說落自家兒女不學好,還有因爲家長裡短和左鄰右舍對噴開罵的,一聲聲關中強調之中,透着一種生活艱難的灰敗。
高明帶着周全、劉安,騎着三匹高頭大馬進了坊門,除了和看護坊門的老卒言談了幾句,就一直皺着眉,一天聽着關中腔調,一邊躲避這街面之上的污水,緩緩向前。
你還真別說,三匹駿馬蹄掌翻落之間,發出“嗒嗒”的聲響,竟然吸引了永寧坊一衆人等的注意,許是很長時間沒有見到三匹如此神駿的戰馬出現,不知道有多少人隱藏在暗中,仔細觀察着高明三人,還有不懂事的孩子,興奮得跑出自家宅院,還沒來得及歡呼,就被自家大人一把薅了回去,“嘭”的一聲關上大門,阻斷了原本戒備的目光,嗯……也不算阻斷,他們有可能還透過門縫在仔細觀察……
高明見到這些,眉頭皺得更加厲害了,他斷然沒有想到,在煌煌盛世,在天寶年間,就在長安城這個大唐的首善之地,竟然會出現如此不堪的一幕。
劉安跟在高明的身側,微微落後了小半個馬身,看着高明皺得越來越近的眉頭,知道高明不高興,便試探地問了一聲。
“少爺,要不讓周全陪着您,我自己過去找找?
您帶着周全先出去,到坊門外等我?
只要我一找到了人,立馬帶着他出來見您?”
高明聞言搖了搖頭,依舊向前,開口說道:
“還是一起吧……
昨天早晨在灞水碼頭,那中侯就在咱們身邊,雖然審訊粱十六的時候,特意把他和其他御史臺的吏員都支開了,也說不好他能不能聽見個隻言片語的……
以殺人滅口一方的窮兇極惡,說不定也要找他麻煩……
你我三人在一起,多少還有個照應,只要讓你一個人過去,我也不放心啊……”
沒錯。
高明之所以前來永寧坊,就是來尋找那位金吾衛的中侯。
中侯乃是官職,高明要尋找的這位,姓張,乃是金吾衛之中一個八品小官,在二十六灞水碼頭大火的時候,跟隨金吾衛劉朗將,一同出長安城到灞水碼頭救火的,在高明抵達灞水碼頭之後,劉朗將,正是派了這位張姓中侯,陪着他前往了事發地點。
至於後面高明審問魏六、粱十六等等的過程就不用多說了,不過值得一提的是,當時的高明還不知道火藥爆炸跟淮南有沒有關係,在審問粱十六的時候,除了周全、劉安留在了身邊,刻意把御史臺的各級隨行吏員都支開了,更不用說他一個金吾衛的中侯了,也就是說,這位中侯也好,御史臺的其他吏員也罷,都知道高明審問了粱十六,卻不知道審問出來的具體內容是什麼。
等到昨天,胡七帶着愣子拜訪高明,告訴他,粱十六和魏六死了,而且死之前還被嚴刑拷打過一番,高明頓時意識到有人要殺人滅口,嚴刑拷打,不過是爲了從粱十六的口中,確定所有目擊者的人名單。
在高明送走了胡七之後,不由得又是意識到了一個問題,殺人滅口一方,是如何確認粱十六就是目擊者的?
肯定有人給他們通風報信!
至於是誰,其實範圍也不算大,三方面的人員而已。
第一個,灞水幫的人。
高明想了想,排除了,爲啥?
據胡七自己說,愣子趕在長安城打開城門的時候,第一時間就回到了灞水幫報信,而且還是直接去了胡七的家裡,隨後兩人又是邢家賭場又是回灞水幫準備收錢的,一來二去,愣子根本就沒有離開過胡七的身邊,就算是想向外傳遞消息也都不可能。
再者說,愣子陰差陽錯之下,以爲粱十六和柱子一起死了,向胡七報信的時候,也是這麼說的,這纔有胡七在邢家賭場,向張胖子索要兩條人命的誤會。
如果消息是從灞水幫走漏的,魏六可能會死,但是粱十六還備不住機緣巧合之下保住一條性命。
所以,不是灞水幫。
第二個可能走漏消息的地方,張胖子以及他麾下的蜀地商行。
高明想了想,同樣排除了。
一來,張胖子根本不關心灞水幫在那場大火之中的損失,死了幾個人,對於張胖子來說,那真無所謂。
二來,報信的夥計,燒傷嚴重,在他報信的之後,張胖子第一時間就派人將他送回蜀中求醫,這一點就跟愣子的情況一樣了,就算是那位夥計想散佈消息都沒有時間。
三來,張胖子一聽到這個消息,就拜訪邢縡,又通過邢縡找王鉷王銲兄弟倆平事,一宿時間就能請出王鉷爲他們親自站臺,牛逼固然是牛逼,卻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兒,按理說,也沒有時間去通風報信。
所以,高明又把張胖子這方面的人員排除了。
既然這樣的話,能夠給殺人滅口一方通風報信的,恐怕就剩下了最後一方面人馬——高明身邊的人。
高明仔細想了想,自己身邊,周全、劉安都是貼心人,自然不會幹這事兒,那麼能夠通風報信的,恐怕就剩下了御史臺派出來的各級吏員和金吾衛的這一個張姓中侯了。
高明想明白了這一切,趕緊回了御史臺,把跟隨他一同去灞水碼頭的吏員都找了過來,旁敲側擊、虛言恐嚇,反正是各種招數都用上了,一個一個地審問,一個一個地過關,到了最後,還讓所有吏員相互之間作證,然後再根據他們的證詞交差比對……
說實話,這些工作,着實不輕鬆,也就是高明,一直跟在謝直身邊學習,又在御史臺當了三年的監察御史,對審案、問案一事極其熟稔,要是換一個旁人,還真不見得能夠支應下來。
即便這樣,也足足折騰了高明一天的時間,纔有了一個不好不壞的結果——御史臺各級吏員,沒有人能向外通傳消息。
行嘞,又排除了。
到了最後,只剩下了這麼一位中侯。
所謂排除了所有其他選項,最後一個,即便不可能,也是真相。
原本高明以爲,一定是這位金吾衛的中侯向外傳遞了消息,結果,通過金吾衛的劉朗將,瞭解了這位張姓中侯的具體情況,又讓高明產生了一絲動搖。
這位張姓中侯,乃是幽州節帥張守珪的遠房親戚,自從張守珪在開元二十三年被天子賜宅之後,他就來到了長安,接着張守珪的權勢,進了金吾衛謀一口飯吃。
一開始的時候,金吾衛的同僚,因爲張守珪的關係,還多多少少要高看他一眼,後來漸漸發現了不對,這哥們平常生活很是拮据,平常時節,也不見他到張守珪的家裡走動,只有逢年過節的時候纔去一趟,據說連二門都進不去,這種表現,大傢伙可沒有感受到這哥們,和張守珪這個幽州節帥之間有什麼密切關係,後來一打聽,操,差點被這哥們扯虎皮當大旗給糊弄了。
原來,他就是張守珪一個八竿子打不着的族人,還是張守珪看他可憐,纔給他在金吾衛謀求了一個差事!
就兩人之間那種淡薄的血緣關係,就這麼一件事情,就用得乾乾淨淨了。
回過頭仔細想想,也是,如果這貨跟張節帥真的關係好的話,爲啥不去幽州?堂堂節帥,稍稍一提拔,好歹也能當個校尉吧,何必在金吾衛幹個區區八品中侯?就算有個朝廷的品級又能如何,手底下管不了三五個人,還得天天夜裡巡邏,這不是吃飽了撐的嗎?
等大傢伙弄明白了這貨的底細,他的日子可就不好過了,尤其開元二十六年張守珪犯了事被貶,更是難受,具體的不說了,就說一個事兒,這哥們到長安入金吾衛十五六年了,到了今天,還是區區一箇中侯,你就想想吧,這日子,過得多慘。
劉朗將在介紹這位張姓中侯的時候,就一個評價,說好聽的,謹小慎微,說不好聽的,慫!
高明聽了之後,也有點拿不準了,這麼一個慫人,敢通風報信?敢夥同其他人殺人滅口?難以置信啊……
不過呢,高明決定還是要見一見這位張姓中侯,不見見,不放心,即便審問過後,不是他,也得當面確認一下,如此纔好回過頭去,仔細考慮自己到底有哪裡想錯了。
結果……
巧了,今天正是這位張姓中侯的沐休日,他就沒去金吾衛當值。
高明卻也等不得那些時間,乾脆一不做二不休,問了張姓中侯的詳細地址,直接找過來了。
這纔有高明三人來到永寧坊。
“少爺,應該是這兒……沒錯,十字街東斜街第三戶……”
“叫門!”
啪啪啪!
“誰啊?”
“老張,開門!”
吱……
大門洞開。
張姓中侯,一身便裝,出現在院門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