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父,那您爲什麼說邢縡是這個案件之中的幕後黑手呢,僅僅憑着他給咱們通傳假消息嗎?”
謝直成功激起小義心中的火氣之後,待稍稍平復,高明開口,繼續就案情,或者說就邢縡繼續追問。
“邢縡有可能是這案子的幕後黑手,同時,也有可能是這個案子的關鍵人物,真正的幕後黑手,還有可能隱藏在咱們的視線之外……”
謝直先是糾正了一下自家徒弟,讓這個說法更爲周全之後,才繼續給他分析邢縡這個人。
“之所以說邢縡是關鍵人物或者幕後黑手,是因爲他的第二個消息。”
第二個消息是什麼?
在東平郡王府,發現了黑衣人的蹤跡。
邢縡把消息傳遞給小義,小義告訴高明。
高明得到消息之後,大鬧長樂驛,打草驚蛇,小義暗中跟蹤,一來發現了孫員外郎的蹊蹺,二來墜上了東平郡王府內發現的那一個黑衣人,跟着他到了劉神威的舊宅,強攻,發現淮南進奏院的佈局圖,這才和高明兵分兩路,小義去進奏院排查,以及請謝二胖子出面直趨政事堂,而高明找上了孫員外郎,纔有了後面的獨創長安武庫。
說實話,在整個過程之中,這是高明在長安武庫一案之中最爲精彩的表現,先是識破了黑衣人的疑兵之計,隨即看透了他們的聲東擊西,要是沒有高明,還真是應了謝三郎的那句話,“被黑衣人耍得團團轉”。
但是,即便高明在這個過程中表現得極爲出色,那也沒用,戰術上的成功,終究難掩戰略上的失敗,即便拼盡全力,在戰術上取得一個有一個的成功,甚至最後都抓住了孫員外郎,逼着他和自己一起前往長安武庫、阻止黑衣人的陰謀,結果卻因爲黑衣人和何二在長安十二衛中隱藏的身份,以及孫員外郎和何二之間的關係,最終,功敗垂成。
這是什麼!?
這是人家黑衣人一方,大勢已成!
何二,化名張姓中侯,在金吾衛中藏身十餘年……
黑衣人,最少有五人都在十二衛之中有身份……
掌管長安武庫的孫員外郎,乾脆和何二就是“老朋友”……
黑衣人,爲了炸燬長安武庫,早有精心的準備,就戰略一事,對高明等人,形成了碾壓。
即便高明表現得再精彩,也只能眼睜睜地看着長安武庫炸燬在自己的眼前!
說實話,即便長安武庫被炸了,高明這個負責辦案的監察御史,也是用功無過——人家準備了十多年,他知道這件事才幾天?能夠在最後的關頭,追蹤到那三千斤火藥,揭穿何二的真面目,說一句不當說的,高明對自己的表現,還有點沾沾自喜呢。
結果,自家師父駕臨長安城之後,一頓夾槍帶棒的數落,終於,讓他清醒了過來——
縱然表現不錯,還可以做到更好……
如果做得更好一些,是不是就能阻止長安武庫被炸燬……吧?
尤其現在,在自家師父細緻入微的分析之下,他以後拋開了那些無謂的“沾沾自喜”把自己的心思完全沉浸在案件本身之中,聽了自家師父的提示,不由得點頭說道:
“不錯,邢縡第二次通傳消息,果然蹊蹺。
這個消息的真假,暫且不論,單說後續的發展,明顯是黑衣人精心爲咱們淮南一方準備的。
疑兵之計,儘可能拖延時間。
聲東擊西,以一張淮南進奏院的佈局圖,就擾得我和小義哥心神大亂,即便被弟子識破,也不得不和小義哥兵分兩路……
現在回頭想想,這就是黑衣人給咱們佈下的一個局,除了疑兵之計和聲東擊西之外,其實這個局的開端,就是邢縡向咱們通傳消息。
如此看來,邢縡果然有問題!”
謝直點了點頭,自家這個弟子,終究不傻。
“除此之外,還有一點,這個消息本身,也有問題。”
謝直點頭之後,繼續說道:
“黑衣人是如何進入東平郡王府的,暫且不論,他是不是真的在安祿山府邸有個隱藏身份,也不說。
只說邢縡,是如何知道這樣的消息的?
天子賜宅安祿山,裝飾奢華自不用多說,對於咱們破案來說,他的這套宅子,規模宏大。
規模宏大,就需要更多的僕從來伺候。
安祿山常年征戰,也是在幽州,就算天子在長安賜宅了,帶着原配康氏和幾個兒子一同入京,他也一直把范陽當做自家的老巢,必然會留下貼心的奴僕在范陽。
如此一來,能夠來長安伺候的奴僕就少了,再加上他本身乃是邊地雜胡出身,父母兩族也給他提供不了多少貼心之人,能夠進入東平郡王府伺候的人,就更少了。
這麼大的院子,這麼少的人,收拾不過來啊……
怎麼辦?
招人!
事實上,這也是很多初至長安的權貴的尷尬,不得不衝長安本地招人來擴充自家的奴僕隊伍。
不招人,不行,招了人,不放心。
不過,只要安祿山內宅掌家之人不傻,自然也能學到其他權貴家的經驗之道——貼心人,如內宅,新招奴僕,外圍幹粗活……
黑衣人改換身份,藏身於安祿山府邸,就算是個外圍幹粗活的奴僕,那也是在堂堂東平郡王府裡做活,自然要受東平郡王府的管轄,安祿山出身雖然不高,卻也一直以來都靠着軍功存身,在自己家中,向來推崇軍法治家,即便對待那些外圍的奴僕,控制一日三餐,控制他們進出,那都是最基本的……
邢縡,明面上的身份,不過長安城地下世界之中的一個情報販子,手下打聽消息之人,都是市井無賴和坊間少年,打聽消息的能力高低,暫且不說,只說他們常年混跡在市井之中,好逸惡勞乃是常態,讓他們進入安祿山的府邸,每天有幹不完的粗活,還要受軍法管制,你覺得他們受得了嗎?
他們既然受不了,又是如何進入東平郡王府的?
不進入東平郡王府,又如何根據你們提供的畫影圖形,找到了黑衣人的蹤跡!?”
高明聽到這裡,已經明白了,師父說的已經很清楚了。
黑衣人假冒身份進入東平郡王府,不是說進去就出不來了,但是要想出來,非常困難,尤其人家黑衣人是到安祿山府邸去躲災避禍的,那還不借着這個機會,老老實實地在安祿山府邸裡面躲着?
這樣一來,就不可能有那種出門被認出來的可能。
反過來說,邢縡要找黑衣人,手底下人全是坊間少年,說白了,全是混子,他們更習慣於滿世界亂竄,找到最好,找不到也沒轍,最後結果,聽天由命,什麼時候能夠想起來跑到朝廷大員的家裡去“臥底”?更不用說安祿山剛剛被天子賜宅,堪稱天寶十一載朝野上下最當紅的一人,這些混子的腦洞得有多大,跑到他們家去找黑衣人?難道一奴僕身份進入東平郡王府,找到最好,找不到反正也吃喝不愁?說句不好聽的,他們要是能有這份心,早就找個工作好好上班了,何必一心一喜地從事“坊間少年”這麼有前途的職業?
也就是說,邢縡派人進入安祿山府邸,發現了黑衣人蹤跡,這條途徑,又被堵住了。
人家自己不出來,你的人又進不去,你是怎麼發現人家蹤跡的?
“師父,您是說,邢縡早就知道黑衣人藏身東平郡王府?”
高明發問。
謝直點頭。
“這就是我爲什麼說邢縡不是這個案件的幕後黑手,就是其中的關鍵人物的原因。
他雖然明面上,是因爲那兩顆骰子,不得不向咱們通傳消息,但是這兩個消息,無論是時機、還是內容,甚至從後續發展來說,都對黑衣人一方太有利了!
幾乎每一次向咱們通傳消息,都是一個陷阱,這就讓人不得不懷疑他通傳消息的真正目的!”
“三爺……那個,我有件事情,沒想明白……”
就在這個時候,小義突然開口了。
“如果,邢縡跟黑衣人是一夥的,他本身就是彌勒教的高層,應該對所有黑衣人都用統領的資格……
彌勒教謀劃炸燬長安武庫,如今看來,準備良久,不容有失。
那麼,爲什麼邢縡會在炸燬長安武庫的最後關頭,向咱們通報消息呢?
爲什麼乾脆不通報消息,就讓咱們找不到黑衣人的蹤跡?
只要拖延過了二十初二,彌勒教炸燬了長安武庫,正好功成身退,也省得將何二、邢縡兩人暴露在咱們的視線之中啊……”
謝直笑了。
很滿意。
不是滿意小義提問的內容,而是滿意小義“提問”這個行爲本身。
說實話,小義執掌淮南諜報司,對謝直這個淮南節度使來說,很是重要,縱然能力上不過中人之姿,但勝在爲人踏實,最重要的,忠心不二。
實打實地說,如果小義真的請辭了淮南諜報司的首領,謝三郎一時半會之間,還真找不到一個合適的人,替他來執掌淮南諜報司。
所以,謝直對小義很是看重。
不過,這一次來長安,謝直就發現,小義有點心虛。
不同於高明,這孩子還在“沾沾自喜”,縱然他是辦案的第一責任人,但是因爲在辦案過程之中有過精彩表現,到了謝直開口罵他之前,這小子也沒有意識到長安武庫被炸,真有什麼責任在自己頭上……
小義則不然。
執掌淮南諜報司,幹得就是這種陰私詭譎的勾當。
結果,這次帶着五十名淮南諜報司的好手,從淮南就發現了黑衣人的蹤跡,一路跟蹤來到長安,不但跟丟了人,還讓黑衣人在長安城中如魚得水,最終成功地炸燬了長安武庫。
縱然小義自身根本沒有“破案、辦案”的義務,這個結果,對他來說,也是打擊甚大。
所以,謝直在處置小義的時候,纔會高高舉起輕輕放下。
所以,特意點出來,淮南諜報司的好手,身死在張守珪廢園,乃是邢縡給小義設下的陷阱,以此來激起小義爲同袍報仇血恨的心勁兒!
如今看來,效果不錯!
小義在謝直分析案情的時候,都能主動就相關細節進行追問,這說明,小義已經徹底走了出來恢復了常態,至少,也要弄爲袍澤報仇血恨的憤慨,掩飾住自己以前心目中的愧疚……
謝直笑過之後,說道:
“因爲……黑衣人不敢讓咱們一點蹤跡都找不到!
爲什麼?
因爲如果高明一點蹤跡都找不到的話,無奈之中,只得把這個案子上交,向王鉷彙報,向政事堂彙報,向天子彙報!
高明在長樂驛一通大鬧,排除硬懟安祿山的那一番話,有一句話說得很對,三千斤火藥流落長安,一旦爆發,誰也擔不起這個責任。
高明知道了,查了,沒查到,怎麼辦?
上報天子!
請天子出動十二衛,對長安城進行地毯式的搜查!
如果那種情況真的出現了,長安武庫本來就是朝廷控制下的重中之重,不管是流於形式還是真正探查,總歸,要有人前往長安武庫探查一番,這樣一來,不確定的因素就太多了,說不定一個不慎,就會讓黑衣人在最後關頭功虧一簣!
所以,黑衣人不敢讓高明一點消息查不到,就是怕他把這個消息上報給天子。
基於此,黑衣人有計劃地甩出來一點點消息,吸引你們的注意力,然後佈局,疑兵之計、聲東擊西等等的,把你們的注意力轉移到別的地方,然後好在長安武庫從容佈置。
說白了,就是怕高明掀桌子,扔出來個魚餌,吊着你們。”
高明點頭,小義恍然。
沒錯,就是這個道理,明知道高明和淮南諜報司在追查他們,還不管不顧地到長安武庫去佈置,說不定高明這邊就會尋着什麼蛛絲馬跡追查到他們,甚至像謝直所說,直接掀桌子,上報天子,出動十二衛全城搜捕。
那樣的話,黑衣人就被動了。
與其這樣,還不如扔出個似是而非的線索,引誘着高明和淮南諜報司先去探查。
終究,“可控”的敵人,比“不可控”,更符合黑衣人的利益訴求。
這麼說的話,黑衣人通過邢縡,在馬上引爆長安武庫之前,向小義通傳消息,就絕對說得通了。
“好陰險的彌勒教!”
高明怒了。
拋出魚餌,釣魚……黑衣人是舒服了……
但是,考慮過“魚”的感受沒有!?
“師父,這麼說,邢縡一定是長安武庫大火一案的幕後黑手了,咱們一定要抓住他,要不然難解弟子心頭之恨!”
謝直認真地看着自家弟子,忍了半天,還是沒忍住,不由得破口大罵!
“你小子這腦子,算是徹底完了!
碰上點兒事兒就着急!
多用腦子,少動刀子,記不住是嗎!?”
高明還挺委屈的。
“師父,您這就不講理了,剛纔還沒有分析案情的時候,您不就已經安排人去捉拿邢縡了嘛,只不過他機靈,跑了……
怎麼弟子說要去捉拿,您就罵人呢……”
謝直頓時沒好氣地喝罵:
“咱倆能一樣嗎!?
我捉拿他,一來,是因爲他是在長安武庫大火之中的嫌疑,二來,是我身負肅清長安地面的天子令,他一個地下世界的情報販子,我派人捉拿,到哪都說得出去!
你呢!?
就因爲他有長安武庫的嫌疑,你就拿人?
證據呢!?”
高明被罵了個狗血淋頭,卻也無奈,只得小聲嘀咕。
“不是你說他是幕後黑手嘛,這還不抓……”
謝直耳朵尖,聽見了,頓時一瞪眼。
“誰說的!?
我說他不是幕後黑手就是關鍵人物,嫌疑固然重大,卻也不能現在就確認他的身份!”
高明也不服氣了。
“他怎麼就不是幕後黑手了?”
謝直見狀,一聲冷哼。
“還是這個問題,邢縡爲什麼在引爆長安武庫之前,通知小義黑衣人的消息,有另外一種解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