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勢似乎小了些,天空也漸漸開始亮了起來。
蘇海陵走出房門,只見厲霆正揹着幾桿長槍走過。
“厲寨主。”蘇海陵叫了一聲,追上去與她並肩而行,一面道,“我有些事想請教,不知寨主可方便?”
“沒啥不方便的。”厲霆將長槍豎在角落裡,回頭一笑道,“不過我是不懂什麼的,寨子裡的事也是二妹在做主,她前天剛帶人下山幹活去了。”
蘇海陵心知她所謂的“幹活”就是打劫,略了過去道,“我也是大雍人,大雍真的亂到這個地步了嗎?”
“誰說不是?”厲霆一聲長嘆,無奈道,“若非迫於無奈,誰願意背井離鄉,靠打劫爲生?”
“可是我聽說,女皇陛下還是很賢明的。”蘇海陵試探道。
“自從三年前陛下染病以來,我們的日子就一天比一天難過了。”厲霆搖着道,“各種雜稅翻了幾倍,田裡那點糧食全交了還不夠,官兵便在桔子裡到處抓人……我那二妹是個有見識的,她從京裡來,救了我們之後,在大雍呆不下去了,才慢慢流亡至此。”
“哦?”蘇海陵眼皮一跳,從京城來的?
“我看小姐和夫君也是落難之人,若是無處可去,不妨在這兒住下。”厲霆笑道。
“多謝寨主。”蘇海陵也不禁心中一暖,不論是哪個時空,哪個時代,百姓總是最淳樸的,只要能活下去,什麼樣的苦他們都能忍下去。
“過寨子裡也沒什麼吃的東西了,若是二妹再不回來……”厲霆又是一聲嘆息,卻沒有再說下去。
“這寨子的建造,姐妹們的放哨之類的,也是那位二寨主安排的嗎?”蘇海陵突然道。
“不錯,我們這些粗人可不懂,二妹怎麼說便是了。”厲霆憨笑道。
蘇海陵目光一凝,心中暗自權衡。
這山寨雖然簡陋,卻隱約有軍營的影子,那些哨崗的設置,也是軍隊中放哨常用的,看來,那位神秘的二寨主還真不是普通人物。
“對了,小姐的夫君是不是身體不好?”厲霆擔心地道,“寨子裡沒有大夫,要去三合鎮上才行。”
“不要緊,在下略能醫術。”蘇海陵忙道。
“那就好。”厲霆道,“需要什麼就跟我說,我去忙了。”
“嗯。”蘇海陵又道了謝,看着遠處的天空烏雲似乎已有了散開的跡象,慢慢放下了心。
無論如何,只要雨一,他們就要立刻離開這裡。
後而的追兵無法確定是哪一路的人,不過……留在這兒只會連累厲霆這些人。
轉身回屋,卻見梅君寒已換上乾淨的衣物,正用木簪挽起一頭長髮。
“我幫你。”蘇海陵上前拿過簪子,接後了後面的工作。
梅君寒白了她一眼,也沒有阻止。
剛洗過的長髮柔順光滑,從指縫中滑落,就像是撫摸着上好的絲綢的觸感。蘇海陵細心地將髮絲挽起,插上木簪固定。
“好了吧!”梅君寒不自在地站起身來。
“身體沒事了?也不睡一會兒。”蘇海陵道。
“光迅熱水就沒事了,我沒這麼嬌弱。”梅君寒不在意地道,“放心,這寒毒也不是這麼容易就會發作的,不然想要我命的人這麼多,我早就死過不知道多少次了。”
見他確實已經恢復如初,蘇海陵也放下了心,只道,“不管怎麼樣,你暫時不能再淋雨,等雨停了我們就走。”
“好。”梅君寒點頭答應一聲,又道,“打聽清楚這個山寨的來歷了?”
“怕是你也知道吧。”蘇海陵微笑,擺明了不信以他玄慏宮的能力會連這點兒小事都探聽不清楚。
“大雍的流亡百姓。”梅君寒皺眉道,“原本是沒什麼可疑的,不過那個二寨主,我一直查不出她的來歷,若不是……我們本不該來此的。”
“我沒有感到她們有惡意。”蘇海陵搖了搖頭,又道,“可惜那位二寨主不在,不然我倒是很有興趣,想見她一見。”
“這個節骨眼上,還是不要多生事端得好。”梅君寒說着,來到窗前看了看天色,繼續說道,“差不多我們也該走了,此地不宜久留。”
“好,我們去和厲寨主道個別。”蘇海陵道。
梅君寒整理好衣衫,又用黑紗蒙了臉,與她一起來到山寨正堂。
不料,還沒進門,遠遠的就聽到裡面傳來一個爽朗的聲音,“大姐,我這次回來帶來了不少糧食,足夠大家過這個冬天了,不過被暴雨淋溼了些,可惜了。”
蘇海陵怔了怔,心底涌起一陣疑惑。
聽這稱呼,應該就是那位二寨主回來了,不過那聲音怎麼就這麼耳熟呢……
“怎麼了?”梅君寒偏過頭道。
“沒什麼,進去吧。”蘇海陵搖了搖頭,牽着他的手往裡走。
梅君寒微微一掙,卻不防她拉得更緊,無奈之下也只得由她去了,幸好有面紗遮着,看不見臉上的紅暈。
真是……原本也不在意這些的,只是捅破了那一層窗紙後,卻反而彆扭起來了。
蘇海陵悄悄瞟過去一眼,也不管沿途那些女人的眼光,大大方方地拉着他走進正堂。
“小姐來得倒是巧,這位就是我的二妹。”厲霆笑吟吟地道。
蘇海陵一笑,轉過頭去,正巧那布衣女子也轉身看來,四道目光一碰,兩人都不禁呆住了。
“海陵?”梅君寒悄悄撞了她一下。
“陸……你是陸桐?”蘇海陵傻傻地道。
那女子長大着嘴,似乎想說什麼又說不出來,一時間臉上憋得通紅。
“小姐認得我二妹?”厲霆疑惑道。
“大姐,這位小姐是我的一位故人。”陸桐定了定神,轉頭微笑道,“許久不見了,讓我們先敘敘舊吧。”
“好,你們聊,我帶着丫頭們去卸糧食。”厲霆並沒有察覺到什麼,只以爲她們是故友重逢,心下更是歡喜,笑呵呵地出去了,順手帶帶上了兩扇木門。
待得正堂中再無旁人,陸桐臉色一正,單膝下跪道,“陸桐參見公主殿下。”
“起來吧,我已經不是瑞卿公主了。”蘇海陵苦笑了一聲,將她扶了起來。
她是做夢也沒想到,竟然會在南楚的一個強盜山寨裡見到從前朝陽宮的侍衛副統領,昊月的副官陸桐。
想當初她逃離皇宮時,可是把這位副統領一併矇在鼓裡的,恐怕之後她也受到牽連,纔會輾轉來到這裡。
“殿下永遠是陸桐的主子。”陸桐道。
“你這是……”蘇海陵詭異地挑了挑眉。她在宮中呆的日子不長,也不記得有給過陸桐什麼好處,嚴格說來,陸桐還是被她害得這麼慘的。
“陸桐受昊月統領三次救命之恩,他認定的主子便是陸桐的主子。”陸桐毫不猶豫地道。
蘇海陵不禁呆住了,原來,“義士”這東西,在古代真的是存在的。
“對了,怎麼不見昊月統領?”陸桐道。
“我現在正是去接昊月。”蘇海陵淡淡地一笑,沒有多說什麼。
“這位公子是……”陸桐疑惑地望着梅君寒,不知道該怎麼稱呼合適。
“他是我的梅侍君。”蘇海陵看看梅君寒,眼中浮現起一絲溫柔。
“屬下參見侍君大人。”陸桐一驚之下,趕緊別開了目光。
公主的侍君,也許將來便是……她低下了頭的也掩去了眼中的精芒。
拋棄了瑞卿公主的名號,可是卻把自己的夫侍稱呼爲皇族中人的“侍君”,這位殿下的心意根本是毫無掩飾。
“不必多禮。”梅君寒的聲音清冷疏離,讓陸桐讚歎不已。
怕是這位梅侍君的身份也不簡單呢,竟是絲毫沒有普通男子的怯弱,反倒處處透出精明強勢,定然會是殿下的左膀右臂。
“陸桐,我走之後,發生了什麼事?你怎麼會在這裡的。”蘇海陵攜着梅君寒坐下,一面問道。
“那日朝陽宮失火,公主殿下與昊月統領不知所蹤,連帶着進宮的司徒公子也生死不明,陛下一怒之下,將朝陽宮上下侍衛、侍從盡皆鎖拿下獄。”陸桐回憶着,慢慢地道,“第二天,聽說女皇陛下遇刺病危的消息,也沒人來顧着我們了,最後草草判了個削職爲民逐出宮外永不錄用的結果,大家便各奔東西了。”
“卻是我連累了你們。”蘇海陵一聲嘆息。
當初她帶走了昊月和司徒夜,原也是想着朝陽宮的人都不是忠心於她,大都是蘇雪陵蘇玉陵等人安插在她身邊的眼線,是以從未考慮過會不會連累他們的問題。
“我一人人仗劍江湖,倒也逍遙自在。”陸桐不在意地一笑,又接着道,“兩年前,我經過大雍南部邊境的一個小時,正好遇見官府強行徵稅,村民沒了活路,與官兵動起手來。我看不下去,出手趕走了官人,但我若就這麼走人,來日官兵定然報復那些無辜村民,於是我帶着他們背井離鄉,來到南楚。說來也巧,經過這裡時,這了裡的強盜竟然想打劫我們,被我擒住了首領,反對了寨子。想想那些村民也無處可去,寨裡的強盜也願意投降,於是乾脆便重整了山寨,在這裡安頓下來,平日裡老弱男子在種些易成活的雜糧,健壯的女子做重活,偶爾下山打劫一趟那些爲富不仁的東西,日子倒也過得下去。”
“這可好,堂堂侍衛統領,改行做起強盜來還真似模似樣。”蘇海陵笑道。
“殿下就別打趣我了。”陸桐尷尬地道,“若是有一條活路,誰也不願過這麼刀頭舔血的日子,南楚官府也來過幾次,總算姐妹們拼命,我也看過一些兵書,勉強算對付了過去,也不知以後能怎麼樣呢。”
說着說着,她的語氣中流露出一絲茫然和無奈來。
“你以後有什麼打算?”海陵沉默了一會兒才問道。
“陸桐願意跟着殿下。”陸桐想也不想地道,“殿下身邊總是需要用人的,陸桐也算是知根知底的,殿下也能放心些。”
蘇海陵微一沉吟,她也信陸桐的心意,畢竟今日想見只是巧遇,她斷無可能早在兩年前便安排好一切等候在這裡的。
良久,她才問道,“這山寨裡的人可信嗎?”
“殿下放心。”陸桐點頭道,“寨子裡的人大都是大雍良民,厲霆大姐便是原來的村長,她雖然心直,但爲人極好,大夥兒都很聽她的。至於那些強盜,這兩年來,不聽話的、作惡的我都趕下山去了,留下來的也和村民們很融洽了,有些都通婚了呢。”
“那就好。”蘇海陵說着,從懷裡出一塊冰晶石和一張銀票給她,又要來炭筆在白娟上寫了一封手書,一併賦予她,吩咐道,“此地終究不是長久之計,你整頓好山寨,願意跟着你的,你都帶去西京海月山莊安置,不願意的,便分些銀子,讓他們各自安家置業。大陸如此廣闊,有什麼地方是不能生活的?”
“多謝殿下。”陸桐望着手裡的東西感動地道。
“這裡的事你便安排吧,我們還有事在身,不便久留。”蘇海陵站起身來。
“殿下放心,屬下自會安排妥當後,在海月山莊等候殿下歸來。”陸桐正色道。
“海月山莊中有一位姓木的公子,卻是殿下的侍君,且腹中已有殿下的骨肉,可要好生看護了。”梅君寒淡淡地道。
“殿下放心,屬下自是省得的。”陸桐愣了一下,連忙答道。
蘇海陵一笑,依舊拉了梅君寒的手出門。
陸桐心中已有了主意,也沒有再讓厲霆過來,只是自己送他們下了山。
暴雨雖然過去了,但山路依舊泥濘不堪,何況身後亦無追兵,兩人一馬,縱然墨夜神駿,蘇海陵也不放心快馬疾馳,只讓馬兒悠閒自在地跑着小碎步,餓了則墊些乾糧,直到黃昏時纔出了山區,來到三合鎮。
“我上次來過,街尾那家客棧乾淨寬敞,菜餚亦是不錯。”梅君寒道。
“那就去這家。”蘇海陵聞言,輕輕一踢馬腹,催着馬兒快跑,一面笑道,“一晚沒睡,又啃了一天干糧,我可是想念着高牀軟枕和美味的飯菜呢。”
唯獨梅君寒還記得早晨山寨中的事,聽到“高牀軟枕”四個字,臉上的紅暈一直泛上耳根,連面紗都遮擋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