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鳳離淡淡一笑,清聲說道:“滿屋已盡是茶香四溢,不用嘗也知是好茶。”他端起茶盞,慢慢品了一口。
水氣氤氳中,他俊美的臉看上去有些朦朧,垂下睫毛,低聲問道:“婉兒今日來尋本王,當是有事吧?有話但說無妨。”
溫婉垂眸良久,方緩緩說道:“沒什麼事,只是來看看王爺。”
姬鳳離將茶盞慢慢放下,鳳眸一眯,緩緩說道:“是太傅讓你來勸我登基的吧?”
溫婉輕輕笑了笑,擡眸道:“什麼也瞞不過王爺,不過婉兒並不打算勸,婉兒知王爺自有主張。”
姬鳳離微微眯起眼,十指交疊,優雅從容地淺笑,不緊不慢地說道:“你回去告訴太傅,本王不日便登基,要他不要再上摺子了。”
溫婉正在倒茶,聞言手微微一顫,茶水盡數倒在了桌上。她根本沒想到姬鳳離終於同意登基了,眸心閃過一絲喜悅,放下茶壺笑吟吟地說道:“王爺終於肯登基了,這是南朝百姓之福。”
姬鳳離看着溫婉喜悅的笑臉,心中暗暗嘆息一聲,他自然知悉她在喜悅什麼。當初他母后謝皇后曾經對溫太傅承諾,他登基後,便要封溫婉爲後。他原本並不知曉這件事,直到前些日子溫太傅拿出了母后的懿旨。他明白母后當時的苦衷,也明白母后這麼做是爲了他好。倘若他沒有愛上寶兒,或許他真的會遵從母后的旨意,可他此生已經愛了,他再不會要別的任何女子了。
儘管有些話,他已經不止一次對溫婉說過了,但還是要再重複一次。
“婉兒,你應該嫁一個真心待你之人。”他不動聲色地說道。
溫婉臉上剛剛綻開的笑容,慢慢僵住了,她悽聲說道:“婉兒不明白王爺在說什麼。”她伸手端起茶盞,氤氳的水氣模糊了她臉上那抹失落之色。
姬鳳離的目光緩緩從她臉上掃過,緩緩說道:“你明白的!”看似平淡的語氣裡揉入了淡淡的絕然。
溫婉放下茶盞,臉上仍然掛着僵硬的笑容,脣緊緊抿着,睫毛不斷輕顫,粉臉透着幾分蒼白,“王爺,婉兒先告退了,王爺要保重身體。”她盈盈施禮,慢慢地退了出去。
爲何會這樣,那個女子都已經走了,他還是不死心!不過,只要他同意登基就好,以那個女子的不貞之身,是不可能做皇帝之妃的,更勿論一國之後了。
……
……
……
花著雨和蕭胤、丹泓分別後,當晚便回到了禹都,暫居在一間客棧中。
第二日,她便喬裝到了廟市街上玉孃的成衣店中,她在皇甫無雙身邊做太監時,和平、康、泰聯絡是通過玉孃的成衣店。沒想到她剛到那裡,便看到平、康和泰早已經在那裡等候着她了。
看到她進來,康早已大踏步竄上來道:“將軍,你和王爺到底怎麼了?怎麼他將你從牢裡救了出來,你卻不進宮了。”
花著雨拖過一張椅子在桌前坐下,低低“哼”了一聲,問道:“康,你一點也不擔憂我在牢中受什麼苦嗎?”這三個人看上去這些日子過得倒不錯,上來就問她和姬鳳離怎麼回事,絲毫不擔心她在牢中怎麼樣。
平端起茶壺爲花著雨斟了一杯茶,緩緩說道:“有王爺護着你,我們還擔心什麼。”
花著雨瞪大眼睛,將目光轉向泰。泰也含笑點了點頭,表示平說的很對。
“你們什麼時候被姬鳳離全部收買了?”花著雨凝眉問道。
康撈起一杯茶一飲而盡,“我們怎麼會被他收買,只要他有一絲對不起將軍,我們都不會饒他的。只是,我們三個是完全相信他絕對不會讓你受苦的,這不,他不是果然爲你脫罪了嗎。他一將你從牢裡放出來,便派人告訴我們你已經出牢了。我們聽說你不回宮了,就忙出來找你。將軍你爲何不回去了,是不是有別的打算?”
花著雨聽了康的話,便知悉姬鳳離沒有將她越獄之事說出來,此事定是被他封鎖了消息。目前他已經替她脫罪,人們都以爲她被放出來了。
“他確實要放我出來,不過,我是自己從獄裡跑出來的。”花著雨緩緩說道。
平和泰的臉色頓時凝重起來,康卻瞪大眼睛問道:“越獄是不是很好玩?很刺激?”
花著雨斜了他一眼,笑眯眯地說道:“是挺好玩的,康是不是很想試試?”
康連忙點了點頭,略一想,又把頭搖得如同撥浪鼓一般,“不了,還是不了,萬一逃不出來怎麼辦?”
花著雨端起茶盞,飲了一口,臉色一正道:“泰,你過來爲我診脈。”
泰點頭應是,伸出手指探在花著雨腕上,過了一會兒,他的眉頭緩緩緊緊凝在一起,低聲問道:“將軍,你……你吃冰雲草了?”
花著雨眉尖微蹙,問道:“什麼是冰雲草?”
泰鬆開手指,皺眉慢慢說道:“冰雲草是一種生長在極陰之處的藥草,這種藥草並沒毒性,男子若是服食,並無大礙。女子服食後,起初會有眩暈之症,除此倒也沒有其他異樣,只是隨着時日越久,冰雲草中淤積的陰寒之氣便會附在體內使身體內寒,久之則導致女子無法生養。”
康聞言,緊張地問道:“啊?那將軍你吃這藥做什麼?難道不想要小孩?將軍,你對自己是不是太心狠了。也怪不得王爺生氣呢。”
平似乎和康一樣疑惑,緊緊盯着花著雨。花著雨忍了又忍,終忍不住擡起手就要向康的頭上敲去。康一看苗頭不對,急忙端過桌上的茶水獻到花著雨面前,“將軍息怒,請喝茶。”
花著雨這才收住拳頭,端起了茶盞,泰搖了搖頭,皺眉說道:“冰雲草恐怕不是將軍自己服食的。”
還好泰是明白人,花著雨眯眼問道:“泰,這毒除了服食,可還有別的方式讓我中了此毒。”
泰沉思片刻,緩緩說道:“確實有,可從冰雲草的根莖中提煉汁液,寒氣更重,刺在人血管中,藥效更甚!”
“你們還記得那日皇甫嫣落水之事吧?當時她在我臂上刺了一針!”花著雨眯眼緩緩說道,思緒瞬間飄到了那一日。當時三公主皇甫嫣掉到湖中,她飛身去救,皇甫嫣卻趁機在她腕上刺了一下。毫無疑問,她就是被那一刺才中了冰雲草之毒。
當時她確實感覺到頭暈,後來三公主便讓御醫爲她診脈。那時,她只是以爲三公主想讓她眩暈,看上去不舒服,好讓那御醫診出她彼時並未有孕,因爲當時姬鳳離是以她懷有龍嗣,才保住了她的。
因爲後來她再沒有感到其他不適,那件事她也沒往心裡去,可是萬萬沒想到,皇甫嫣不光是要那老御醫診出她假意有孕。原來,三公主當初的那一步棋,卻是一招不成,還有一招的。
“想不到三公主看上去那麼純善,竟然會做出這等事,難道,她願意她的皇兄日後無嗣?”康一拍桌子,冷聲說道。
花著雨越想越心寒,嫣然的眉宇間滿是壓抑的怒意。皇甫嫣應當沒有這麼重的心機,背後定有指使之人。而那個人是誰,她也心知肚明,畢竟,那個人曾經向她當面挑釁過。
泰看到花著雨神思不定,滿面怒容,寬慰道:“將軍無需擔憂,你體內的冰雲草量並不多,只是剛剛能診出來而已,對你身體並無大礙。如果量再大幾倍,恐怕……將軍這一世就與孩子無緣了。”
“爲何量極少?”平疑惑地皺眉,“這也怪不得王爺懷疑你,倘若真有人要害將軍,又爲何會將藥量減了這麼多?”
花著雨凝眉沉思,這也是她不解之處。看來她有必要去見皇甫嫣一面。這麼一想,花著雨驀然意識到,要見三公主皇甫嫣很難。以前在宮中,倒也不難,問題是如今她已經不在宮中。而在事情沒弄清楚前,她不想通過姬鳳離去見皇甫嫣,她想自己先把事情弄清楚。
“將軍是要去見皇甫嫣一面吧!”平猜透了她的心思,低聲說道,“其實要見她也不難,這個月十八是浴佛會,三公主皇甫嫣的母后聶後如今在宮中佛堂禮佛,實際是被幽禁並不能出宮,到了那日,皇甫嫣必定會代母到皇家的庵堂皇覺庵去拜佛。我們可以到那日,伺機見她一面。”
花著雨點點頭,如今也只能這樣了。
……
……
……
在南朝,四月十八日是各寺院的一個大節日。這一日,禹都城裡大小几十個寺院都有得道高僧和尼姑布水施粥。
皇覺庵位於禹都的東城郊外,坐落在半山腰處,四周蒼山爲抱,綠樹環繞,景色分外宜人。皇覺庵歷來是拜佛之地,又是皇家尊崇的庵堂,經過數次擴建,即使是平日裡也是香火鼎盛,更別說四月十八這樣的大日。
皇覺庵中的得道尼姑會在壇上講法布水,京城裡從達官顯貴到平民百姓都在這日前往皇覺庵,因爲得水回去沐浴,可以驅邪氣除晦氣的。
花著雨扮成上香的平民女子,夾雜在人流中來到了皇覺庵,平、康和泰也雜在人流中,不遠不近地跟着她。她多年不在京中,這是第一次見如此盛會。她隨着人流來到皇覺寺正殿,上過香後,便來到了設壇布水的院落。院落內早已擠滿了香客,多是女子,都在等着布水開始。
在最接近布水壇前,有幾個軟羅帷幔圍起來的棚子,花著雨瞥了一眼便知這都是爲皇族顯貴的家眷備的。康已經打探過,三公主皇甫嫣便歇在左數第二個棚子內,溫婉溫小姐在三公主旁邊那個棚子裡,不過現在,花著雨遙遙看到她進了三公主的棚子裡。
花著雨要見皇甫嫣自然是要避開溫婉的,只得在人羣中等待機會。就在此時,浴佛會開始,有尼姑在高臺上講完經,開始布水。好容易待布水完畢人流散去,皇甫嫣隨同住持代母到禪房去參禪,禁衛軍和隨身宮女都侯在外間,花著雨這才得了機會避開侍衛從後面窗子裡進了禪房。
在住持和皇甫嫣還沒有發覺她時,她便揚手點了住持的昏睡穴。皇甫嫣望着忽然噤聲倒下的住持,還沒有明白怎麼回事時,花著雨已經移步到了她身前,伸手頭上遮面的面紗,輕聲說道:“三公主,別來無恙!”
皇甫嫣一愣,霍然站起身來,凝望着咫尺之間朝着她微笑的女子,身子劇顫。
“你……你……你不是離開禹都了嗎,怎麼會在這裡?你要幹什麼,本公主要叫人了。”皇甫嫣紅脣哆嗦着說道,粉臉上青白一片。
花著雨不以爲然地挑了挑眉,漫不經心地說道:“公主,你覺得是我的手快,還是你護衛的劍快?”
皇甫嫣聽皇甫無雙說起過,花著雨在戰場上是寶統領,殺敵勇猛,她原不信。那一日她跌落在湖中時,又親眼見她施展過輕功,知曉她確實武功高強。
雖然此時花著雨對她說話的語氣沒有半絲威脅,神情甚至是笑眯眯的,但是她心中卻生了絲懼意,紅脣哆嗦了片刻,終究沒敢出聲。
“三公主,我不會傷你的,你也知道我來是爲了什麼事。”花著雨冷冷說道,“我今日來,只想知道,那一日在桃源居中,是誰讓你來下毒害我的。”
皇甫嫣聞言,睫毛一顫,挺了挺脊背,氤氳水眸中的懼色瞬間轉爲一片冷凝之色,“是本公主,本公主就是看不慣你這個妖女要嫁給皇兄。你根本配不上我皇兄,今日就算你要殺了本公主,你也還是不配!”
平日裡看上去嬌憨柔弱的皇甫嫣驀然狠絕了起來,這倒令花著雨始料未及,她微微蹙眉,冷冷一笑道:“三公主,我和你皇兄般配不般配,不是你說了算的。而我,也根本沒有興致和你討論這個問題,我只想問你,到底是誰指使你的。”
皇甫嫣冷哼了一聲,扭過頭不看花著雨,眸中滿是倔強和嘲弄。
花著雨清眸流轉,拉了一把椅子坐在了皇甫嫣面前,冷笑着說道:“看來三公主是不想說了。三公主也是個明白人,卻不想如此糊塗,看來,你是想要替別人背這個謀害皇嗣的罪名了,不知你皇兄知道是你害了他的孩兒,他會怎樣痛心呢!”
“你說什麼?”皇甫嫣驀然一驚,回首望向花著雨,杏目圓瞪,“什麼皇嗣?”
花著雨憐憫地一笑,冷然道:“三公主不會真幼稚的認爲我沒有懷龍嗣吧?我腹中的孩子被你下毒害了,那是你皇兄的孩子,你說你算不算謀害龍嗣,你親手殺了你的小侄子,你手上已經沾上了你侄子的血。”
“什……麼,你說什麼?不可能的!”皇甫嫣回首打量着花著雨,聲音忽然失了把握。
“爲什麼不可能,難道你不知我已經嫁給你皇兄了嗎?我又不是不能生養,爲何不能有孕?可是如今那個孩子已經沒有了,他沒有機會來到這個世上,就被他的姑姑親自殺了,他何其冤?”花著雨一字一句聲嘶力竭地說道,說到孩子時,清眸中早已蓄滿了淚花。雖然這番話是說來騙皇甫嫣的,然而她不自禁地想到了自己那個未曾謀面的孩兒,心中頓時悲慟難言。
皇甫嫣聞言,心中頓時亂成了一團麻,一下子跌倒在牀榻上,顫抖着問道:“你說的是真的?你當時真的懷有龍嗣?”
“是的,可是現在沒了,他是被你害死的!”花著雨冷冷說道。
“怎麼可能,那只是讓人瞬間眩暈的藥,不是毒藥。而且,我當時還刻意將藥量也減了半,怎麼會這樣!”皇甫嫣驚惶地說道。
“你從哪裡弄來的藥?藥又曾經過誰的手?”花著雨冷然問道。其實她心中很清楚這藥是誰換的,但是她還是要從皇甫嫣口中聽到。
皇甫嫣聽到花著雨的問話,警惕地擡頭,輕聲道:“我……我不會告訴你的。”
花著雨倒沒想到皇甫嫣如此義氣,冷然笑道:“你既不願意告訴我也無妨,我早晚會查出來的。不過,我提醒你一句,你皇兄那裡,你最好還是自己去解釋解釋吧。當日我被你下毒之事,他已經知悉。要知道謀害皇嗣,可不是一般的罪名,就算你是公主也不能倖免。”花著雨知道這件事只有皇甫嫣親自去和姬鳳離說,纔會達到她想要的效果。
皇甫嫣原本就已經嚇得不輕,呆呆地坐在那裡,臉色愈加蒼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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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著雨瞧着她的神色,知悉自己此行目的已經達到,走到住持面前,解開她的昏睡穴,翻身從窗子裡躍了出去。
……
……
……
勤政殿內,龍案一側的琉璃盞中,燭火已快要燃盡,燭身已化爲層層堆簇的燭淚,凝成一片殷紅。內侍打開燈罩,還不及換上新燭,顫巍巍的火焰被窗子裡吹進來的風一吹,燭焰輕輕搖晃了幾下,爾後無聲地熄滅了,只餘一縷青煙。
內侍拿出火摺子正要將新的火燭點亮,姬鳳離擺了擺手,道:“你們退下去吧!”
內侍躬身退出,姬鳳離坐在椅子上,窗外是清冷的月色,如清輝照影一般照映進來。在春暮的夜晚,這月光透着幾分噬骨的寒意,冰冰涼涼地沁在心間。
他從貼身的衣襟內拿出一個香囊,藉着窗外的月色,他隱隱看到香囊上素白緞面上的娃娃,白白胖胖的,身上穿着紅紅的肚兜,黑黑的眼睛笑眯眯的。他伸指一點點撫過娃娃的笑臉,心內五味陳雜。
當日,他收到她託弄玉送來的香囊,看着那粗略的針腳,拙劣的繡功,心內竟然一片盪漾。他知悉她不擅刺繡,卻還是爲他做了香囊,心內怎能不喜。再看到這個娃娃,他更是心內喜歡。那時他以爲,她是喜歡孩子的,也想和他要一個孩子。可是,爲何,事情會變成這樣呢?難道當初他誤會了她的意思?倘若不是,爲何她當初要送他這樣一個香囊,難道故意繡一個娃娃氣他,告訴他她永遠不會和他生孩子的?
她是這樣無聊的人嗎?
姬鳳離的眉頭越皺越緊。
內侍在門外稟告道:“王爺,三公主求見!”
姬鳳離眸光閃動,淡淡說道:“讓她進來吧!”
內侍進來打開琉璃罩,將火燭重新點亮,方引着皇甫嫣進來。
皇甫嫣進來後,一眼便看到坐在龍案後的姬鳳離,看到他手上捏着一個香囊,香囊上繡着一個白白胖胖的娃娃。那一瞬,她腦中嗡的一聲,有些眩暈。
原本,她從皇覺庵回來後,還有些猶豫,是不是要向皇兄坦白那件事。最終是受不了心內的煎熬,還是猶豫着趕了過來。但是在看到皇兄手中的香囊後,她頓時絲毫猶豫都沒有了。如若不是失了一個孩子,皇兄何以會對着香囊上的娃娃發呆?她“噗通”一聲跪了下來,淚流滿面地說道:“皇兄,嫣兒並不知那毒是致使早產的藥物,嫣兒該死,請皇兄治罪!”
姬鳳離微微蹙眉,慢慢地將手中的香囊放入到貼身的衣襟內,不動聲色地看着她,眸光犀利。皇甫嫣被他這樣的目光壓迫的有些喘不過氣來,感覺到自己整個人似乎都被看穿了。這時候她更篤定皇兄什麼都知道了,他在等着她自己坦白。當下,皇甫嫣一字一句便將事情的來龍去脈說的清清楚楚。
姬鳳離呆呆坐在龍案前,面上雖然不動聲色,只心底卻波濤洶涌。這幾日來的所有悲慟無形中竟慢慢地消散了,原來,那藥並非是她自己服用的,她並非不想要他的孩子。悲慟漸消,可怒意卻在膨脹,他原以爲他能護住她的,卻不想還是讓她遭到了陷害。他的臉色越來越差,到了最後,完全是山雨欲來之前的陰沉。
皇甫嫣看着姬鳳離的臉色,早已心內劇顫,她還從未見過溫雅如風的他,會有這樣的神情。
“你從哪裡弄來的藥?”姬鳳離忽一字一句冷聲問道。
皇甫嫣臉色慘白地說道,“我從宮外藥館拿的,可是我要的明明只是讓人眩暈的藥,不是毒藥。”
“讓人眩暈的藥有很多種!”姬鳳離面罩寒霜,聲音冷冽地說道,“說吧,都誰知道你去拿藥的。”
皇甫嫣在他的逼問下,乖乖說道:“婉姐姐知道。可是,藥真是我拿的,都是那藥館掌櫃害得我,給我推薦了這種藥。”
“藥館掌櫃的害你做什麼?恐怕你去哪個醫館,拿什麼樣的藥都是溫婉暗示的吧!”姬鳳離冷冷說道。
皇甫嫣磕頭道:“嫣兒糊塗做了錯事,嫣兒當時只想拆穿她假孕的事情,讓她不能嫁給皇兄。婉姐姐和嫣兒一樣,我們都是爲了皇兄好,都覺得她既已不貞,就配不上皇兄,所以才做出了傻事。請皇兄恕罪!”
“爲了我好?”姬鳳離端起茶具,看着那色澤清淺的茶水,語調頗爲冷淡,深邃的眼中閃動着冷酷肅然的光芒,全身隱隱散發着凌厲的氣息。
爲了他好?好一個爲了他好啊!
皇甫嫣望着姬鳳離脣角的笑意,只覺得一顆心不斷地向下沉去,不知皇兄究竟會如何處置她。
“你在哪裡見得她?”姬鳳離鳳眸一眯,忽然問了一句。他不用想也能猜到,皇甫嫣來向她坦白此時,一定是有原因的。他也並未揭穿其實皇甫嫣並未害死她的孩兒,就暫時讓她受一些煎熬吧!
“嫣兒今日在皇覺庵參禪時,她過來……來找我,說她的孩子被我那一針害死了,所以……”皇甫嫣徹底被姬鳳離嚇到了,磕磕巴巴地說道。
不待皇甫嫣說完,姬鳳離便猝然從椅子上站起身來,快步走到皇甫嫣面前,“你是說,今日她到皇覺庵去見你了?”原以爲她已經跟隨蕭胤去北朝了,卻原來,她還留在這裡。
皇甫嫣點了點頭。
“來人,備馬,本王要出宮!”話音方落,他整個人已經衝了出去,衝入到濃稠無盡的夜色中去。
室內火燭“嗤啦”一聲,爆出一朵絢爛的火花,繼而被他疾步而出帶出的風吹得搖曳幾下,終於熄滅。
黑暗中,只餘下皇甫嫣不知所措地跪在地面上,心頭忐忑,不知皇兄回來後會給她怎樣的懲罰。
……
……
……
夜色深深,冷月當空。
花著雨和平、康、泰縱馬在大路上奔過,身側青山綠樹此刻都化作逶迤的黑影,不斷地向身後閃去。夜間棲息在樹上的老鴉被馬蹄聲所驚擾,展翅撲棱棱飛去,不時發出一兩聲鳴叫。
這是一條人跡罕至的路,順着這條路一直向東,再向北便會抵達煙都——花穆和皇甫無雙舉事的地方。
她知曉皇甫嫣定會去尋姬鳳離,剩下的事,她不用再插手,姬鳳離自然會知曉真相。至於溫婉,她沒有心情去和這個女子周旋。
夜太寂靜了,以至於有一點風吹草動,都能聽得清清楚楚。身後幾裡處,似有什麼聲音在逼近。泰最是細心,最先發現了異樣。一擡手道:“都先停一下!”
幾個人一拉馬繮繩,泰翻身下馬,趴在地面上傾聽片刻,冷聲道:“將軍,有馬蹄聲向這邊而來,我們要不要躲一躲?”
花著雨翻身下馬,從頭上拔下一根珠釵,不假思索便刺在馬兒的後臀上。駿馬吃痛,朝着前方道路狂奔而去
康老三可惜地說道:“將軍,也不一定就是來追我們的。”話雖如此說,手下卻沒閒着,利落地在馬臀上劈了一掌,平和泰也如法炮製,幾匹駿馬便沿着大路狂奔而去。
花著雨一言不發,率先向路旁的山林中走去,冷聲說道:“躲起來吧!”她並不能完全肯定後面來人是追她們,但是,她卻不想冒險,只是丟失了幾匹馬,有的是銀子再買幾匹。
四人陸續鑽入到大路旁的山林中,小心翼翼沒有驚動任何在林中棲息的鳥雀。這樣在林間避得片刻,便看見幾匹輕騎沿着大路狂飆而去。
月華如練,籠罩着當先一匹銀駒,馬上男子身姿挺拔,白色的披風御風獵獵飄蕩。
花著雨呆愣了一瞬,那修逸的背影已經從眼前掠過。她久久地凝視着那道背影,直到他消失在夜色中,再也看不到了,她方慢慢轉過身,微微苦笑。
看來皇甫嫣果然是找過他了,只是她沒想到,姬鳳離行動如此之快,竟然似乎已經知曉她此時會離開一樣。
“將軍,你是否要見他一面?”平老大看了一眼花著雨清冷的面容,輕聲問道。
“將軍見他一面比較好,事情說開了,我們也好順利離開。”泰抱臂說道。
花著雨凝了凝眉,她心中很明白,倘若她見他一面,恐怕就不能很好地脫身離開了。她在牢中,已經知悉花穆和皇甫無雙在煙都舉事,如今,她是不可能再在禹都待下去了,不管出於什麼理由,她都必須到煙都看一看了。
“我們走山路吧!”花著雨沉默片刻,淡淡說道。
平、康和泰互相對視了一眼,悠悠嘆息一聲。
康笑笑道:“我就知道你會這麼說!又要徒步翻山了!”話隨如此說,但幾個人誰也沒有怠慢,還是遵照花著雨的吩咐,轉向了山路。
好在像這種隱藏形跡的逃跑,他們以前沒少做過,可是說是最擅長的。
幾日後,幾個人逃開了姬鳳離的搜查,順利抵達南朝東部的重鎮煙都。
花穆和皇甫無雙是在舉事,同時揭竿而起的還有東南部幾個邊防城鎮的守將。花穆籌謀多年,他的部下鎮守着南朝不少重要市鎮。一夕間,狼煙四起,民不聊生。
花著雨報上了自己的名號,才順利地來到了煙都城郊外的連天大營。兵士進去通報,不一會兒便等來了安小二。安小二是一直隨着花穆的,此時見到花著雨和平、康和泰到了,面上神色很是歡喜。
他引領着花著雨,穿過一座座相連的帳篷,徑直走向最大的青灰色軍帳。
一張牀板,一隻矮几,上面攤着一張行軍圖,花穆的軍帳依然和以前一樣空曠簡陋。只是裡面的人,身份和以前截然不同了。
花穆正站在矮几前看着行軍圖沉思,看到花著雨進來,擡眸淡淡掃了她一眼,眯眼道:“你來了!”
花著雨默然不語,奇怪的是,此時面對花穆,她心裡並沒有多少憤恨或者埋怨,有的,只是淺淺的哀傷。
帳篷內靜悄悄的,花穆依然坐在案前看着行軍圖,他神色極其淡然,似乎早就料到她一定會來一般。
“雨兒,你來看這裡,這裡地勢你可熟悉?”花穆指着行軍圖上一點靜靜問道,一如在西疆的戰場上,他多次那樣問一樣。
只是,今夕何夕,世事早已不同。如今,他不是護國良將,而是叛軍之首。
“你早就知悉我要來?”花著雨沉默良久,低聲靜靜問道。她一向是知道他的爲人的,任何事都運籌帷幄,若非這一次在姬鳳離手下慘敗,恐怕他已經得了那個九五之尊的位子了吧!有一個念頭在腦中閃過,雖然這個念頭她從未想過,雖然這個念頭一起,連她也覺得不可置信,但是,這一年多來,經歷了那麼多事情後,她相信,已經沒有什麼事是花穆做不出來的了!
“太上皇炎帝是你派人殺的?”花著雨忽然問道,這就是他篤定她會離開禹都的原因吧。他派人殺了炎帝,嫁禍到她的身上,這樣她不僅不可能再和姬鳳離成親,姬鳳離就算不恨她,兩人也會生了嫌隙,她還怎麼可能在禹都待得下去,又怎麼可能和姬鳳離在一起,遲早還是會來這裡尋他的,“你不怕我因弒君之罪死在牢中?你不怕姬鳳離一怒之下殺了我?”
她可親可敬的父親,在做這些事情時,似乎沒有考慮到她的處境。
花穆看着花著雨怒而變色的臉,忽眯眼說道:“雨兒,在你心裡,爹爹就是這樣的人嗎?”
“難道不是嗎,爲了達到你的目的,不惜做任何事?”花著雨冷冷說道,“那不是你又是誰,南朝皇城如此嚴密,一般的刺客如何能殺得了太上皇炎帝,除非是你,你在宮中暗潛那麼久,有個把武藝高強的心腹是肯定的。”炎帝之死,花著雨曾懷疑過溫婉,但是她一直覺得溫婉沒有這麼大的能耐。
“皇甫無雙呢?”花穆忽然靜靜笑了笑,問道。
“皇甫無雙好歹是炎帝的皇子,他不可能會……”花著雨忽然頓住了,似乎,皇甫無雙不是炎帝的皇子,他是前朝默國後裔,他真名叫慕風。可是,皇甫無雙怎麼也叫了炎帝那麼多年的父皇,怎麼可能會是他做的。
“爹爹,你收手吧,那九五之尊的寶座真的那麼誘人嗎?”花著雨沉默良久,靜靜問道。
花穆沉聲道:“爹說過,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爲了你。爹做任何事,都不會犧牲你的!”
“別說是爲了我!”花著雨靜靜說道,勾脣淡淡笑開,笑容慘淡到極處,反透出冷冽逼人的美,“我只想知道,你到底是不是我的父親?”
花穆直視着她,終於重重嘆息一聲,頹然跌坐在椅子上,沉默不語。
“爲什麼不說話?”花著雨再問,“萱師傅說她是我的孃親,爹爹,這是真的嗎,我是你和萱師傅的孩子嗎?當年默國皇后真的已經死了嗎?”
花穆嘆了口氣,沉默了好一會兒纔開口回答,“雨兒,事到如今,爹也不想再瞞你,默國皇后當年誕下的是一個小公主,那個小公主便是你。爹爲了號召默國舊部,才聲稱皇后喜獲龍子,爹費盡心機,將無雙送入到宮中,就是想讓他日後登基爲帝,再娶你爲後。那麼,我默國的骨血便可重獲江山,日後,再改朝換代,還默國國號。”
“你的父皇雖然懦弱,但卻是一位仁愛的君王,只是可惜,他的仁愛扶不起將傾的大廈。叛軍四起,處處狼煙。終於他們攻破了紫燕城,你的父皇端坐在昭陽殿內,下了平生最後一張詔書。他要我帶你的母后逃走,要我光復默國,你的父皇卻活生生燒死在那場大火之中。”
花穆冷峻的黑眸眯了眯,原本波瀾不驚的眸中風雲際會。花著雨彷彿看見他的眼睛裡前塵往事疾速閃過,從歌舞昇平到國破家亡,從硝煙瀰漫到血流成河,鼎盛了幾百年的默國在一夕間傾盡了所有的繁華。
花著雨心底深處,好似被人用利刃劈過一番。
萱夫人和她說起過,她是前朝默國後裔,她一直以爲,她只是一個普通的默國人,卻不想她竟然是公主。前朝公主?而那被火燒死的默國皇帝,竟然是她的生身父親。她雖沒有親歷這些,然而,還是從花穆的淡淡敘述中,感受到當時的慘烈。
花著雨凝眉,目光泠泠,眸清如水,“當年在默國,爹爹是什麼身份?”
花穆側首,冷峻的臉上浮起一絲慈愛,“雨兒,無論我是誰,都是這世上最疼你的人。”
花著雨驚愣地望着花穆,到了此刻,他還不願說出自己的身份。但她直覺,他絕不是默國臣子那麼簡單。
流年似水,將花穆兩鬢染得斑白,臉上浮現着淡淡的滄桑和慈愛,卻在轉瞬間被誓奪江山的狠辣和癲狂所覆蓋。
“一定要復國嗎?戰火四起,又將會有多少無辜百姓命喪鐵蹄之下。何況,天下早定,百姓思安,我們是起事復國,可南朝百姓會認爲我們是打着復國旗號犯上作亂,謀逆篡位。時局不會容我們,暫且不說兵敗,就算是攻入了禹都,登上了帝位,那又怎樣,只會令南朝羣雄並起,舉旗討伐,這位子,我們又能坐多久?南朝內亂,狼煙四起,北朝,東燕或者西涼若是再趁亂侵入,那爹爹,你豈不成了千古罪人了。”花著雨清聲說道。
一番話說完,室內一片死寂。很顯然,這些話花穆是聽在心裡了。但是,讓一個畢生以復國爲信念的人接受卻又談何容易。花穆猛然起身,面色冷峻,目中滿是怒痛,“你這孩子,真是令我失望透頂!你以爲爹爹願意起事?若非計劃失敗,讓姬鳳離登基爲帝,爹爹也不會起兵!”花穆仰天長嘆,冷肅的身形四周縈繞着無可奈何之意,沉聲道:“爹累了,你出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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