鬥千金沒有住在東燕的驛館內,而是住在位於嵐衣巷的一座的一座室宇崇麗、園圃清雅的宅子。
花著雨隨着鬥千金穿過後園的遊廊,來到了一處屋宇前。隔着綠瑩瑩的竹簾子,花著雨約略看到一個婦人的背影,她穿着月白羅衫以及同色的羅裙,外面罩着一件煙色半臂。她正在撫琴,縹緲的琴聲,舒緩地從屋內穿過竹簾傳至中庭,和着漫天的星光和晚間盛開的嬌花,給人一種涼而香的感覺。
一個侍女在轉角處迎了上來,斂袂一福道:“王爺,夫人已經在裡面久候了。”
鬥千金頷首笑了笑,側眸對花著雨道:“隨我來吧!”
掀開綠瑩瑩的竹簾子,花著雨和鬥千金快步到了屋內。琴聲原本正在激揚,卻因爲他們的到來,忽然凝滯。撫琴的婦人緩緩轉過身,微笑着朝着他們望來。
花著雨怎麼也沒有想到,她竟然是萱夫人。鬥千金竟然將居住在香拂山,發誓一輩子不出香拂山的萱夫人請了出來。
在她十幾年的人生歲月中,花穆對她而言是重要的,但萱夫人的重要性絕不亞於花穆。萱夫人教她琴技,教她舞藝,教她唱曲……可以說,對她是傾囊相授。她和花穆一樣,對她是極其嚴苛的,但,花著雨敢和花穆親近,卻不敢和萱夫人親近。在花著雨八歲那一年,她被花穆送到了香拂山,送到了隱居在香拂山的萱夫人身邊學藝。她一見到萱夫人,就對她極其依賴,雖然萱夫人的樣子其實很可怕,半邊臉都已經毀容了。可
是萱夫人對她,似乎並不喜歡。她雖然年幼,卻也感覺到這一點了。不過,對於自小缺少孃親疼愛的花著雨而言,有了這樣一個師傅,不管對她如何冷淡,她還是很歡喜的。總是有事沒事去找萱夫人,直到有一夜。
那一夜,對於花著雨而言,每每想起來都是噩夢。
那時候,她是睡着的,因爲自小就隨了花穆學習內功,所以雖是酣眠,但只要有一絲聲響,她都會被驚醒。她聽到隱隱約約的腳步聲,眨了眨睫毛,偷眼看了出去,卻見萱夫人悄然進了她的屋子。她慌忙閉上了眼睛,她也不知爲何,自己要裝睡。感覺到她坐在了她的牀榻一側,她躺在牀榻上,大氣也不敢出,她能隱約感覺到,萱夫人的目光正透過無邊的夜色,落在她的身上。那種被人窺視的感覺,讓小小的她極不舒服。有一瞬,她終於忍不住想要起身了,忽然就感覺到脖頸被扼住了。
花著雨慌忙睜開眼,朦朧的夜色中,她看到萱夫人那雙漂亮的眼睛,深幽灼亮的如同兩汪深潭,似乎要將她溺斃。
她嚇呆了,拼命地掙扎。雖然她隨着花穆學了武功,但畢竟那時年齡極小,哪裡鬥得過大人,而且,還是一個使了渾身氣力,似乎發了狂的大人。當夜,若非花穆及時趕到,花著雨或許就被萱夫人扼死了。
後來,花穆告訴她,萱夫人其實是有病的,就是偶爾會發狂。花穆的話,花著雨並不全信。因爲,萱夫人平日裡看起來是那麼正常。不過,自從那件事以後,除了隨着萱夫人學習各種技藝,花著雨再不敢對她親近了。而且,她總感覺到她看自己的目光,是帶着某種意味的。似乎是恨,似乎又不是!
花著雨怎麼也被想到,鬥千金要她見的人,竟然會是她。
在她心裡,感覺萱夫人和鬥千金是完全兩個世界的人,無論如何也沒想到她會出現在鬥千金所居住的宅院內。萱夫人看到她,似乎並不驚訝,而是微笑着起身,向着花著雨迎了過來。
“小雨……”萱夫人微笑着說道,她的聲音很美,舒緩而魅惑。想必她的容貌也是極美的吧,只是,世人卻無顏見到了。
這幾年,花著雨在戰場,鮮少見到萱夫人,再次相見,她的聲音,仍然一如當年那般動聽魅惑。當年,青樓中名噪一時的青倌萱夫人,無論是聲音,舞藝,還是琴技,都是名不虛傳的。
“萱師傅!您怎麼會在這裡?何時到的禹都?”花著雨忙躬身向萱夫人施了一禮,笑着說道。萱夫人雖然對她,不親近,但花著雨對萱夫人,卻一直懷着崇敬之心,畢竟,她這一身技藝,都是她教的。
萱夫人聽到花著雨的問話,卻並不回答,而是微笑着轉首對鬥千金說道:“千金,天色不早了,你去歇着吧。今晚,小雨就和我睡在一起了,我會把一切都原原本本告訴她的。屆時,她願意同你走,那麼我也願意隨着你們一起回東燕。”
鬥千金欠了欠身,道:“好吧,既然如此,那千金就告退了。”
萱夫人執着花著雨的手,緩步到了內室。花著雨十分不習慣萱夫人對她突如其來的親近,到了室內慌忙藉口脫衣服,掙開了萱夫人的手。但剛剛解開外罩的披風,忽然想起裡面的舞衣已經破了。
萱夫人吩咐侍女捧了衣物過來,花著雨忙接過來,到了屏風後換了衣衫。再出來時,只見萱夫人坐在牀榻上,雙眸微眯,不知在想着什麼。
“師傅,你和瑞王是什麼關係?”花著雨淡淡問道。萱夫人竟然住在瑞王在禹都的府邸,不光如此,鬥千金對她似乎也極是恭敬,她稱呼鬥千金,竟然是直接稱呼名諱。若非一般關係,就算萱夫人比鬥千金年長,也是應當稱呼王爺的。
“小雨,你過來!”萱夫人拍了拍身側的牀榻,示意花著雨坐過去。
花著雨依言坐了過去,萱夫人伸手,將花著雨頭上的髮髻解開,長髮沿着挺秀的脊背逶迤而下,在燈下閃耀着墨玉般的光澤。萱夫人拿出梳子,小心翼翼地替花著雨梳理着。
對於萱夫人今夜這反常的舉動,花著雨只是不動聲色地承受着,心底卻是極其疑惑的。
萱夫人將花著雨的一頭秀髮梳理通順,放下手中梳子,眼圈微紅道:“小雨,這些日子,受了很多苦吧,”
花著雨勾脣笑了笑,忽然伸手將萱夫人的手籠到了自己的袖子裡,微笑着說道:“師傅,你的手怎麼這麼冰,我給你籠籠!”
萱夫人冰涼的手被花著雨的溫暖的手握住,頓時有些僵,過了片刻,感覺到花著雨手中的暖意順着手掌籠了過來,一顆心頓時像要被融化了一般。當年,就是她這雙手,差點將眼前這個笑靨如花的少女扼死的。
“小雨,你是個聰明的孩子,這些日子發生的事情,你肯定有些疑惑,對吧?”萱夫人緩緩問道:“有些事情,花穆肯定沒有告訴你。”
萱夫人慢慢從牀榻上站起身來,“小雨,你知道前朝默國嗎?”
“默國?”花著雨凝眉。
關於前朝默國,她知道的並不算多。因爲但凡一個朝代的更替,都是將前朝的一切消息封閉,留下的都只是前朝如何如何敗落腐化,而本朝開國皇帝又是怎樣的英武。前朝默國,最後一個皇帝廣帝崔夜,據說,他是一個懦弱的人,並不適合當帝王。原本,默國的江山傳到他手上,就已經腐朽了,而一個懦弱的皇帝又如何撐得起殘骸的江山。所以,各地藩王紛紛領兵起義。萬民頓時陷入水深火熱之中,而炎帝的雷霆騎和前謝皇后的風雲騎卻是當時最爲敏銳的兩隻軍隊。後來,炎帝和謝皇后互生情愫,兩人的軍隊合二爲一,軍隊實力大增。幾年後,他們終於反入皇朝,將默國推翻。廣帝在叛軍入宮前,將他的寢殿點燃,自縊而亡。隨他而去的,還有他身懷六甲的皇后。
萱夫人忽然提到了默國,莫非……
“小雨,我們都是默國人!”萱夫人凝視着花著雨的眼睛,一字一句說道,“當年,都說默國皇后也死於大火,其實不然,死去的不過是一個替身。花穆是當時皇上的一個暗衛,而我,是皇后的一個侍女。我和花穆一起保護着皇后從皇宮中逃了出來,自此顛沛流離。後來,花穆也參加到了炎帝的義軍之中,幫助炎帝打敗了其他義軍,立了赫赫戰功。自此後,他被封將拜侯,其實,這些都不是他想要的,他要的,是默國的江山。”
花著雨慢慢抽了一口氣,她記起,在皇甫無雙的寢殿中,花穆指着皇甫無雙道:“只有皇甫無雙才配得上坐這把龍椅,因爲,他不姓皇甫!”
“這麼說,皇甫無雙他姓崔?他是默國皇帝的後裔?”花著雨凝眸問道,“我爹爹助他登基爲帝,只是爲了要這個天下再度姓崔?這麼說,我這些年,也都是爲了默國的江山而活?”
“是!每一個倖存下來的默國人都是爲了光復默國的江山而活,我是,花穆是,太子是,你是,孤兒軍中所有的孤兒也都是。”萱夫人定定說道,脣角原本那溫柔的笑意早已不見任何蹤影。
“孤兒軍?也都是默國人?”花著雨心頭猛然一滯。
“不錯,若非當年的戰亂,你以爲哪裡會有這麼多的孤兒!”萱夫人咬牙說道,美麗的臉上隱隱透着一絲猙獰。她憎恨這個南朝,然而,卻遲遲沒有雪恨的機會,所有的仇恨都深深地埋在心底,時間長了竟然蝕出一個洞。說話,睡覺都能感受到當年的血雨腥風,凡塵中沒有任何物事能將這個洞堵住。
“那,那默國的皇后,在哪裡?”花著雨擡眸問道。
“她……”萱夫人微微一頓,跳躍的燭光映亮了她突然蒼白的臉,“她早就死了,在生下太子後,便已經香消玉殞了。”
花著雨不再言語,她望着萱夫人的背影,忽然感覺到她的背影是那麼的淒涼。
或許,是因爲沒有在默國生存過,花著雨對於國破家亡,並沒有切身的感受,可是,她卻是上過戰場的。戰場上,你死我活,戰敗的國家,百姓慘遭殺戮,遭受流離失所,這些她都是親見過的。她可以感受到萱夫人心中的苦痛和憤恨。只是,她沒想到,隔了這多年,這種苦痛和憤恨依然這麼強烈。
“那,鬥千金爲何會一直尋找我,他說,你會告訴我的!”花著雨不解地問道。前朝默國的王國,和東燕又有什麼關係。
萱夫人輕輕嘆息道:“因爲你是他的表妹!”
“你是說,我的母親和他的母親,是姐妹?”花著雨疑惑地問道,至今,她連自己的母親是誰,名諱是什麼,都不知曉。花穆從未和她提起過她的母親,也不許她問起。
萱夫人轉過頭來,臉上的悽風冷雨漸漸退去,化作了春風般的笑意,她溫柔地看着花著雨,“小雨,你如果知道自己的母親是誰,你會……恨她嗎?”
花著雨闔住清眸,長長睫毛掩住了眸中的淒涼,脣角卻浮起一絲淡淡地蒼白的笑意。
恨嗎?
她搖了搖頭,或許曾經是恨過。恨她爲何生下她便棄她而去,去了另一個世界也好,遠走了也好,她都恨她丟下了她。
可是,那是曾經的她。現在她並不恨。她只是渴望,母愛的溫暖。可若是今生註定沒有,她一個人也會好好地活。
“我,便是你的母親!”萱夫人定定說道。
花著雨呆住。
過了好久,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這或許是她聽過的,最可笑的笑話了。
“你不要笑,這是真的。當年,我在青樓做青倌,曾經受了一些刺激,有一陣子,人其實是很糊塗的。忘記了很多的事情,就連自己曾經有個女兒都忘記了。所以……我從來都沒有照顧過你。”萱夫人轉首對花著雨緩緩說道,聲音中暗含着一絲顫意。
“那我的父親是誰、不會是花穆吧?”默國皇后的侍女和默國皇上的暗衛,這倒是有可能的。
“不是!”萱夫人鄭重地說道。
“那他是誰?”花著雨緩緩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