媚娘也打量着馮氏,禁不住暗自嘆氣:秦伯卿那樣風吹就倒的病弱書生,偏還娶個長得像根細柳的瘦小女子,臉色蒼白,一身病態,扶着椅背,怯怯地站在那裡看她。
轉念又想:知足吧,秦老爺生前訂下的親事,秦家落魄至此,人家還肯嫁過來跟着吃苦,那良心可真是太有了!
忙上前執了馮氏的手,親熱地喊聲:“嫂嫂!”
馮氏顯然自小受過很好的教養,知書達禮,初見媚娘,震懾於她的美貌和通身散發出來的高貴氣質,略略怯了一下場,卻很快鎮定下來,輕輕抽回手,退後一步,輕輕說:“該先給候夫人見禮纔是!”
便要福下身去,媚娘哪裡容她行禮,一把扶住:“我聽母親說,嫂嫂與我同歲,既如此,咱們誰也不給誰行禮,好不好?”
馮氏微笑着擡眼看她,媚娘發現溫婉嬌弱的馮氏有一雙靈秀聰慧的細長眼睛,心裡一動:這樣的女子,內心未必像她的外表般柔弱。
媚娘將她帶到靠近火盆的椅子上坐下,問道:“嫂嫂懷着身子,大老遠地從越州趕回來,太辛苦了!如今身上好些了嗎?哥哥怎樣了?”
馮氏眼圈微紅:“謝姑奶奶關心!我倒是無大礙,原先身上不適,肚子裡有點痛,那是因着路上太過顛簸,昨夜請了郎中來診脈,開了安胎的藥吃着,教只管躺着靜養慢慢就能好。你哥哥一路護着我,所有鋪蓋都給我墊着蓋着,他自己卻是浸了寒,發熱發冷,整夜整夜地咳喘,好不嚇人!”
媚娘幾步走到牀前,捺起帳幔,低頭看病得脫了形的哥哥,心裡又是一陣焦急難受,對馮氏說道:
“病成這樣,定是前些日子大風大雪裡受的寒,怎不在路上歇一歇,趕在年前兩三天回到家就行,倒生生把人凍壞了!”
馮氏垂淚:“是那些護送的軍士們……一路緊趕着馬車走,幾乎是日夜兼程,我實在難受了,才讓在客棧住一晚,第二日早早就要啓程,你哥哥說候爺舍了面子讓人護送咱們,這年關下,誰不想快些兒回家與親人團聚?就體諒些吧,教我莫多話。見我難受,他只管將自己的被褥都給我墊着,結果……”
她低低地啜泣起來,媚娘卻氣得眼睛發綠:該死的徐俊英,這也算幫忙?那班手下到底是去保護她哥哥的生命安全,還是想奪了他的命去?
五百兩銀子買藥是吧,等着,精神損失費還沒付呢!
“嫂嫂,哥哥今天醒來吃東西了嗎?”
馮氏含淚搖頭:“昨夜郎中來診脈,吃過一次藥,半夜還是咳得厲害,今晨還吐了血……喊過郎中來看,又另開了方子,撿了藥來煎煮,可他太累了,一直沒醒來,什麼食物也沒吃,我都沒有了主意。”
媚娘看一眼送了茶上來,在旁邊垂首站着的梨兒,馮氏會意,說道:“咱們家沒有多少人了,僅留下我帶來的三個小丫頭,兩對夫妻陪房,一位看門的老家人,都是肯一同吃苦的實心人,梨兒自小跟着我,不會亂講話的!”
媚娘點了點頭,看着馮氏問道:“嫂嫂想不想哥哥快好起來?”
馮氏楞了一下,立即應到:“自然是極想的!”
“我知道一個人能治得好哥哥,只是看來得我誠心誠意親自去請,但路途遙遠,怕孃親擔心,不肯放我獨自外出,嫂嫂若能助我一把,午後我便能將人請來!”
馮氏微張着嘴,機械地搖了搖頭:“放你獨自外出?姑奶奶身份尊貴,若稍有差池……不可!”
“哎呀,也不是獨自啦,嫂嫂自是要爲我尋一個信得過的人,駕車送我去!”
馮氏問:“去到哪裡?”
“城外東南方向三十里!”
馮氏吸了口冷氣:“城外?不!不能去!”
“嫂嫂!”媚娘走去緊緊握住她微涼的手:“你難道不想哥哥好起來?哥哥這是沉荷,就算是太醫院的太醫來,也不一定能治得好,你要讓他這病拖到幾時?這般病下去,就算不死,必會誤了春試,那就失去一個機會了!”
馮氏含着淚:“咱們……慢慢治病,不參加明年春試也罷!”
媚娘放開她的手:“那你就守着他,慢慢耗,看着他受病痛折磨,胸中志願不得伸展,鬱鬱寡歡吧!”
馮氏卻猛地抓回媚孃的手:“我當然想你哥哥好……可是,不能讓你冒險啊!你如今是回孃家省親,若有個三長兩短,我們秦家,如何向候府交待!”
媚娘說:“我既然敢下這個決心,必是有過思量的,我相信自己的運氣,你也不必多慮,只爲我找個可靠的人駕車隨我同往,便成!”
馮氏久久地盯着牀上紗羅帳裡躺着的丈夫,咬着嘴脣,終於用力點了點頭:
“好!咱們姑嫂同心,搏一回運氣!”
她吩咐梨兒:“你去,讓連大悄悄兒地備車等在後門,誰也不讓看見,我隨後和姑奶奶過來!”
梨兒福了福身,走出門去。
馮氏看着媚娘:“姑奶奶……”
媚娘笑道:“叫我媚娘吧!”
馮氏認真打量着她,神情端肅:“媚娘,你、你生得如此美貌,我真的不放心,須得帶多些人跟着纔好……”
媚娘說:“人多顯眼,反而容易惹事。我就要一乘車,一個車伕,就行了!”
馮氏變了臉色:“不成,至少帶兩個丫頭婆子!”
媚娘頓了頓腳,在袖子裡握了握拳頭,這些日子吃好睡好,有意識地進補、煅練,增強體質,感覺有點力氣了,要真的發生什麼事,三幾個人急切間也難近得了她的身。
“那個連大,是個什麼樣的人?”
“連大是我奶孃的兒子,我私底下也尊他一聲大哥,是個極忠厚老實的,讓他帶你去,我很放心,只是路上有什麼需要服侍的,他做不到。”
“我不需要服侍,有連大哥隨我去就很好了!”
馮氏猶豫着,忽然眼睛一亮:“不然讓連嫂一起去?連大哥與連嫂,兩個人力氣又大,又最是能幹……往年我孃家出城辦點什麼事,也多派他們夫妻去,對城外的各條路都是熟悉的!”
媚娘想到那個吹着炭火的粗使僕婦:“連嫂在孃親跟前服侍吧,她會不會說給孃親知道?”
馮氏說:“我叮囑着她,她不會亂說話……就算以後說了也不怕,到那時你們也已經回來了,你好好的,母親也沒什麼話了!”
“好,就這麼辦!”媚娘起身,走到馮氏的梳妝檯前打了個旋,斜視着鏡中的自己,說:“我要改個模樣,女扮男裝,借哥哥一件衣裳穿!”
馮氏趕緊去衣櫃裡一陣亂翻,找出件寶藍色小團花絮絲錦袍來:“這是新袍子,孃親爲我們二人各制了兩套新衣過年,你就穿這件吧!”
幫着媚娘將頭上的釵環首飾統統拔下來,重新梳了頭,用一根藍色緞帶紮了髮髻,扣上鑲珠玉環,除下華美衣裳,穿上秦伯卿的袍子,再用眉筆將秀眉畫得粗直些,起來一看,馮氏禁不住內心大讚:好個丰神俊貌的翩翩美少年,把她哥哥秦伯卿生生比了下去!
梨兒回來,也將媚娘呆看了半天,馮氏如此這般,教她再去給連嬸傳話,待梨兒出去,媚娘和馮氏姑嫂倆又商量了幾句,馮氏一邊拿出兩件鬥蓬,秦伯卿的給媚娘披繫了,自己披上一件,媚娘又去牀前看了看哥哥,摸摸他的手,說道:
“你等着,妹妹給你尋個神醫回來治病!”
秦伯卿卻似有知覺般,頭忽然左右擺動,媚娘趕緊躲開,怕他睜開眼瞧見她這副模樣,再知道她們的計劃,依照他的性格,怕是和秦夫人一樣,不會放她出門的。
好在秦伯卿沒醒,動了一下又沉沉睡去。
媚娘過來扶馮氏,馮氏含淚道:“萬一你哥哥不允……”
“嫂嫂莫怕,都有我!你只需交待好連大哥和連嫂,守住口就行了!”
“你也須得快去快回,幾個時辰之內,對王媽媽她們我攔不住,可以明說,但母親要親自來看你,我卻是沒有辦法的!”
“母親腿腳不便,難道還能讓人擡了她來?讓翠喜與你一道編話哄着她些,就說我自從病了那一場後,睡午覺總要睡很久,不然起來就發脾氣罵人,這樣她總會信了的!”
說話間已走到後門,只見連大坐在車轅上,連嫂居然也換了身男人裝束,和梨兒站在車旁等着,馮氏上前幾步,囑咐連大:
“城外三十里,你是最熟的,可要好生護着,不容有一絲錯失,快去快回!”
憨厚壯實的連大跳下車,說道:“奶奶放心,我會好好護着爺,很快回來!”
連嫂過來扶媚娘上車,媚娘叮囑梨兒:“慢點扶着奶奶,回去就躺下歇息,莫再走動了,房裡記着添火炭,別讓冷着!”
梨兒一一應了,和馮氏看着連嫂也爬上馬車,連大一甩鞭子,小小的馬車很快跑出十幾步遠,消失在拐角處,這才進去,關上後門,回房去編謊話哄人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