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雨不知道自己是何時睡着的。
醒則是被蘇雲珠壓抑的哭聲吵醒的。
她按了按有些痛的額角,翻身從牀上坐起,這才發現昨晚睡着,自己竟然連外衣都沒脫。衣服上全是褶子。
“浮萍,雲珠?”煙雨喚了一聲。
浮萍立即推門走了進來。
蘇雲珠則過了片刻,才抹着眼睛,蹭了進來。
“怎麼回事?”煙雨擡手指着蘇雲珠道。
浮萍看了她一眼,低頭沒吱聲。
這倒是罕見了,浮萍一向看不慣蘇雲珠的大大咧咧,但凡有機會諷刺挖苦,斷不會錯過。
蘇雲珠紅着眼睛,擡眼看了眼煙雨,又很快低下頭去,“沒什麼,風大,沙迷了眼睛。”
煙雨無語的看着她,“你還能找個更傻點的藉口麼?”
“少夫人,您別問她了。”浮萍卻忽然爲蘇雲珠說了話。
這倒是叫煙雨更爲驚奇了。
但瞧着一向沒心沒肺的蘇雲珠。卻是哭紅了眼,苦着一張臉,甚是可憐,她也不好真就逼問,擺了擺手道:“罷了,今日放你的假,去歇着吧。浮萍,替我拿件衣服出來,我要去趟母親那裡。”
兩人應聲退出了屋子。
浮萍取了衣服很快折返回來,伺候煙雨更衣洗漱,前往正院而去。
宣紹果然一夜未歸,想來是昨夜的事情還未處理好。
不過煙雨的心思不在那上頭,對她講,如今當務之急。是要找出重重矛盾背後真正的真相。
浮萍跟在她後頭,幾次欲言又止。
煙雨索性在幾桿青竹旁的小道上停下了步子,回頭看着她,“你若有什麼話要說。現在儘管說,等到了母親院中,再想說,只怕就沒機會了。”
浮萍咬着下脣,眉頭緊皺。掙扎了一陣子,“主子,您知道蘇雲珠爲什麼哭麼?”
煙雨挑了挑眉。
浮萍低垂着頭,聲音很輕的說道:“聽聞她昨天夜裡,偷溜出去和老爺身邊的護衛一道喝了酒……那護衛喝醉了,喃喃叫了您的名字……”
浮萍說完,臉色十分尷尬的擡頭,偷偷看了煙雨。
煙雨微微一怔。
老爺身邊的護衛?秦川?
她眉頭微蹙,輕嘆了一口氣……還是讓蘇雲珠知道了麼?她以爲蘇雲珠的執着會超過秦川,畢竟自己已經嫁給了宣紹,一顆心如今也全給了宣紹。待秦川將她放下之時,就可以順理成章的接受蘇雲珠。自己亦可以全心祝福他們……
“主子……”浮萍輕喚了一聲。
煙雨微微點了點頭,“我知道了。還是先去母親那裡吧。”
浮萍跟在她身後沒有再多言,只在臉上浮現出幾許莫名的擔憂。
煙雨一路走來宣夫人的院中,臉上的表情已經平靜如常。
門口有小丫鬟爲她打了簾子,福了身衝裡面道:“夫人,少夫人來了!”
煙雨擡腳邁進屋內,瞧見宣夫人正和劉嬤嬤一道翻着大大小小的箱籠,不知是在尋些什麼。巨叼廣技。
“母親在忙什麼?”煙雨走上前去。
宣夫人衝她招了招手,“不忙不忙,閒着沒事,我叫徐嬤嬤將紹兒小時候的東西翻出來,待會兒日頭好了拿出去曬曬。”
說完,宣夫人的目光便落在了她的肚子上,呵呵一笑,沒再言語。
煙雨走上前去,“相公小時候的東西?”
她好奇的向箱籠裡看去,有小衣裳,還有不少小玩意兒,甚至還有好幾身女孩子的小衣服。
煙雨蹲下身,拾起一套小花裙子,擡頭看向宣夫人,“母親,這也是相公小時候的東西麼?”
宣夫人掩口而笑。
一旁的劉嬤嬤也笑彎了腰,“是吶,少夫人是沒見過,公子小的時候,俊的跟個女娃娃似的,見人就愛笑,穿裙子可漂亮了!”
煙雨看着手裡的小花裙子,很難想象宣紹那一張冷臉,穿上女裝會是什麼樣子?
宣夫人點頭,“因着老爺喜歡女孩兒,可那時候府裡只有紹兒一個孩子,我便偶爾也將他打扮成女孩子的樣子。他那時可不像現在這樣,好玩兒的緊!”
既然話趕話說到這兒了,煙雨垂了垂眸,忽而擡頭道:“母親,那相公是如何變成如今這樣了?”
宣夫人一怔,滿面笑意也僵在了臉上。
劉嬤嬤偷偷拽了拽煙雨的袖角。
煙雨卻沒有理會,她一大早過來,目的就是想聽聽宣夫人對於八年前的事情的說法。又怎麼會錯過當下的機會呢?
宣夫人別過了臉,似是想要遮掩眼眶裡浮起的淚。
良久才長長嘆了一口氣,“都過去了,不提了。劉嬤嬤,快將這些東西讓她們拿出去曬曬。”
“是,夫人。”劉嬤嬤起身,還猛給煙雨使眼色。
煙雨卻只當沒看見。
待屋裡只剩下婆媳兩人之時,煙雨又道:“相公的脾氣,是從八年前改變的麼?”
宣夫人聞言,詫異的看向煙雨,瞪大了眼睛,下脣微微有些抖,“他……他都告訴你了?”
“是,可是孩兒不能明白……爲什麼,爲什麼爹爹會那麼做?”煙雨直視着宣夫人,不想錯過她任何一個表情的變化。
宣夫人聞言,浮現着水汽的眼中終是落下淚來,她擡手捂住眼睛,嗚咽的哭了起來。
劉嬤嬤聽到哭聲,立即掀簾子要走進來。
“你們都出去,別進來。”宣夫人帶着哽咽的聲音吩咐道。
“是……是……”劉嬤嬤一邊往外退,一邊瞪了眼煙雨。似是不滿她讓夫人這般傷心難過。
煙雨迫切的想知道當年的真相,太迫切了,她已經顧不上許多。
“煙雨你也知道,我和老爺,只有紹兒這麼一個孩子……”宣夫人接過煙雨遞上的帕子,一面抹着眼淚,一面哽咽說道,“其實我懷了紹兒的時候,老爺身邊的一個通房也懷了孩子。只是比紹兒小几個月。老爺許了那通房,生下孩子就擡爲妾。”
許是這段過往壓抑在心中太久,太久無人可訴說。今日煙雨這般提及傷心的過往,宣夫人就像找到一個突破口一般,忍不住將心中苦水,一股腦的往外倒。
“誰知那女子就起了歹毒的心思,不僅想要爲老爺生下孩子,還想讓她腹中孩子成爲宣府的長子……她設計害我,險些讓紹兒……胎死腹中。不過蒼天有眼,沒讓她得逞,只是讓我生下紹兒時,傷了身子,從此再不能有孕。”宣夫人說的極其傷心,即便這麼多年過去了,即便宣紹如今已經長大成人,健健康康,她仍舊是心有餘悸之狀,“因她當時也懷着身孕,老爺便沒有處罰與她。卻不想,她最終只生下一個死胎來……老爺傷心不已,將她發賣出去。因着通房的毒手,讓我和紹兒都經歷危險,老爺心悸與後院爭鬥,發誓不再納妾。”
宣夫人微微喘了口氣,繼續說道:“我知自己不能再爲宣家傳宗接代,也曾要做主給老爺納幾房妾室,皆被老爺拒絕。老爺說,他只要紹兒一個兒子就夠了。你是沒見過老爺那時候有多疼紹兒,人都說抱孫不抱子,老爺從不講究那些,每每忙完公務回到家中,必定先抱一抱紹兒,哄逗一番,才肯做別的。紹兒再大一些的時候,老爺無論多忙,都親自教習紹兒武功學識。只要一回來,必定是父子兩個泡在一起,簡直形影不離。”
煙雨瞧見,宣夫人的目光落在了很遠的地方,眼中雖含着淚,但回憶到那些過往,面上卻微微有些笑意。
相交如今如仇人一般的父子關係,那段美好的歲月是那般珍貴。
宣夫人搖了搖頭,“若非八年前……突逢那般變故,他們絕不會像今日這樣。”
“煙雨,”宣夫人突然擡起雙手,緊緊握住煙雨的手,“如果你曾經見過老爺是如何對待紹兒的,就會知道,在他心裡紹兒有多重要,他有多重視這個兒子!”
煙雨連連點頭,僅憑宣夫人的描述就不難想象一副父慈子孝的畫面。
“那八年前,爹爹爲什麼……爲什麼要將相公推至刺客劍下?”煙雨還是問了出來。
宣夫人的眼裡還有淚在打轉,“當初,看到紹兒昏迷不醒,我也恨透了他。恨不得和紹兒一起走了,留他一個人在世間痛苦。可是我看到他不眠不休,食不下咽,連口水都不喝的守在紹兒的牀邊,緊緊的攥着紹兒的手,一聲聲的呼喚。他是那麼堅強的人,守着紹兒的牀,卻一個人默默垂淚,嘴也裂開,人也憔悴,幾次昏迷在紹兒的牀邊,剛命人將他擡下去休息,可一出了紹兒的屋子,他就驚醒,說什麼都不肯離開。一直到第七日,紹兒動了動,有要醒的跡象,他才走出門外,在門口不顧家僕來來往往,不顧衆人的視線,嚎啕大哭了一場。我知道他心裡苦,比我還苦。我只有紹兒一個兒子,他不也只有紹兒一個孩子麼?且從小到大,他傾注在紹兒身上的心思,比我都要多。若是……若是紹兒當年真的醒不過來了,只怕他也活不下去了……”
煙雨已經聽得滿面淚水。
不難想象一個父親,在那種情況之下,心裡要承受多大的壓力,中年喪子本就是莫大的痛苦,更何況還是他親手將自己的兒子推至劍下。
“爹爹後悔過麼?”煙雨顫聲問道。
宣夫人擡頭,吸了吸鼻子,“這個問題,我也問過他。他說,這種事,沒有後不後悔可言。當時他看到刺客的劍就要危及聖上,而紹兒隔在他和聖上中間,離聖上很近。推紹兒去擋劍,是他本能的反應。他最後悔的是那一日將紹兒帶進了宮中,他寧可當時擋下那一劍的是他自己。”
煙雨低頭,宣夫人的話很真摯,眼淚滴落在她的手背上,很燙。如果說宣紹當時因爲年紀小,記憶出現了偏差,那麼宣夫人的話,卻是再次證實了,當時的情況的危急。
由此雖然不能證明,宣文秉究竟有沒有參與葉家的滅門慘案,但卻可以知道,當日刺殺皇帝的刺客,定然不是他爲了誣陷葉丞相而安排。
“母親知道,當日的刺客是誰所派麼?”煙雨問出這個問題,整個人就緊張了起來。心砰砰直跳,簡直要壓過旁的一切聲音。
宣夫人擡頭沉默了一陣子,才緩緩搖了搖頭,“當年有一些傳言,但是最後沒有定論,我只是內宅婦人,朝廷之事,我不懂。”
煙雨默默的點了點頭,刺殺皇帝是件大事,爲何當年沒有定論?是不是因爲丞相府覆滅,威脅不復存在?還是因爲此事牽涉到年幼的太子,皇帝爲保太子名聲,將事情遮掩下來,不了了之?
時隔八年,許多事都已經無從考究……
“你不是問過我,爲何從不出席宮中宴席麼?”宣夫人目光怔怔的落在遠處,“便是從那時起,我從心底懼怕皇宮,我怕想起當年,紹兒奄奄一息的模樣。現在想起,心口仍舊痛得窒息。”
宣夫人擡手捂住自己的胸口。
煙雨雙手握緊了她另一隻手,“對不起,母親,孩兒不該提起當年之事……”
宣夫人搖了搖頭,“這是紹兒心底打不開的結。自從他醒來之後,整整一年,沒有和老爺說過一句話,無論老爺如何對他,他始終一言不發。因爲這件事,老爺從一個四品武將,一下提升至皇城司總指揮使,紹兒康復後,也特賜御前行走。世人皆知,宣家富貴從天而降,卻有幾人知這富貴背後的心酸過往……如果能選擇,我寧願一輩子平平淡淡,只要一家人和和美美在一起。”
煙雨從宣夫人院中離開之時,心情仍舊沉浸在宣夫人講述的過往之中,邁開的每一步,都費盡了力氣。
如今,她看到了宣紹的瀕死的絕望和痛苦,看到了宣文秉的無奈和痛惜,看到了原本父慈子孝的兩個人反目成仇……卻仍舊看不清當年的真相。
宣文秉乃是忠君之人,爲了保護皇帝,不惜讓自己唯一的兒子犯險。
若說是爲了保護皇帝安危,讓他滅絕丞相府,他可能會做得出。可若說是他爲謀一己私利,誣陷殺害丞相府,煙雨覺得難以相信。
且當年,宣文秉只是一個四品的武將。爹爹卻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當朝丞相。
宣文秉能越過葉丞相勾結聖上身邊的人,行刺聖上而不被發覺麼?
葉丞相會毫無察覺的任他誣陷麼?
這說不通。
煙雨默默的搖頭,擡眼卻看到等在宣紹院門口的蘇雲珠。
蘇雲珠已經擦乾了眼淚,重新洗過了臉,哭過的痕跡全然不見,只剩下眼睛還微微有些腫。
她換過了衣衫,是自己經常穿的淡青色。
她重新綰了髮髻,和自己的別無二致,只是她發上首飾略簡單些。
煙雨走上前來,“你這是做什麼?”
蘇雲珠吸吸鼻子,正要開口,卻忽然收聲斂氣,學着她的語調道:“奴婢不用休息,只願伺候在少夫人身邊就好。”
浮萍愣怔的看着蘇雲珠,“雲珠……你,你在學少夫人?”
蘇雲珠看了她一眼,垂下頭去,一舉一動似乎都收斂了她平日裡的張揚和肆無忌憚,學着煙雨優雅溫柔的樣子。
煙雨想起,在到母親院子以前,浮萍告訴她,蘇雲珠聽到秦川醉酒後喚着她的名字。
現下便有些明白,蘇雲珠的行爲背後的心意。
“做你自己不好麼?”煙雨淡聲問道。
蘇雲珠擡眼看了看她,皺眉,撇了撇嘴,但又立即收起自己輕浮的舉動,學着她的樣子站好,“是他不喜歡,他不喜歡的都是不好的,他喜歡什麼樣,我就照着什麼樣做……總有一天,他的眼裡會有我!”
煙雨凝眸看着蘇雲珠,自己是多麼羨慕她可以自由自在,無拘無束的去喜歡,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勇敢的去追求自己想要追求的東西。不用揹負家仇,不用在愛與恨中煎熬。
自己有什麼好模仿的呢?像蘇雲珠這般,活得蓬勃而有朝氣,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