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紹卻是坐着沒動。
漆黑的眼眸,深不見底。
良久,東廂傳來女兒瑤期的哭聲,他才如恍惚驚醒。緩緩說道:“不是高坤,若非皇上旨意,高坤他沒這麼大膽子。”
煙雨看着宣紹的臉色。心頭更是一緊。在他面前,緩緩蹲下身來。
宣紹的目光落在她的臉上,看着她的眼睛道:“是皇上,真的,不再信宣家了。”
煙雨擡手握住宣紹的手,“宣家的忠心,皇上會看到的,不過是一時被人矇蔽罷了。”
宣紹輕笑,“還有機會看到麼?”
煙雨耳邊是兩人的心跳,和孩子的哭聲。
東廂裡的哭聲,一聲接着一聲,乳母哄着孩子的聲音。也傳了過來。
瑤期剛不哭,弟弟宣琸又跟着哭了起來。
只是煙雨此時,卻無心去哄孩子,孩子身邊有乳母和丫鬟們陪着。
倒是宣紹此時的狀態,更叫人擔心。
“這一次。只怕是真的要將宣家逼入絕境了。”宣紹聲音很淡,連“絕境”兩字都說的格外輕淡。
“不……不會的,怎會是絕境呢?我們定可以絕處逢生的。”煙雨雙手搭在他的膝頭。半蹲在他面前,輕聲說道。
宣紹擡眼看着煙雨,擡手撫了撫她的臉頰,“夫人,讓你擔心了。”
煙雨搖頭。
宣紹笑說:“好了,不管怎樣,不到最後,誰也不知道結果如何,夫人不必爲我操心,且去看看孩子爲何哭泣?”
煙雨眉頭輕蹙,宣紹此時的神態已看不出什麼,但她卻難以安心,總覺得他平靜的外表之下,內心一定不會如此平靜。
宣家,包括宣紹,對皇帝的感情,不同於她。
皇帝當年不信任葉丞相,葉丞相也對皇帝心有怨氣,她對皇帝並沒有多少好感。在她心裡,皇帝就是天子,就是上位者,手中掌握天下蒼生生殺大權之人而已。
只有與生俱來的對天子的敬畏之心,並沒有旁的個人感情在。
而宣紹不同,宣文秉對皇帝忠心耿耿,這樣的忠心,連宣夫人都受其影響,宣紹定然更是從小就受父親的言傳身教,也是對皇帝忠心不二。
更有他十歲那年的救駕之事,雖是被父親推了一把,他心中卻只有對父親的怨恨,卻沒有絲毫對皇帝的怨言。
從那之後,皇帝也給了宣家無上榮耀,對宣紹更是百般縱容。
她進過宮,見過皇帝對宣紹的態度。
皇帝多叫宣紹爲“紹兒”,像一個長輩在叫自家的孩子一般。
在宣紹心中,皇帝不僅僅是天子,甚至是他的長輩,他的親人。
皇帝貶謫宣家的時候,他沒有傷心,沒有失落。覺得不過是政治上的手段,避一避鋒芒,也無可厚非。
可如今,皇帝竟是要將宣家逼入絕境。
被自己視爲親人的人,這般逼迫,宣紹心中,定然不會好受。
宣紹卻是輕輕笑了笑,擡手擋住煙雨的眼睛,“夫人莫要如此看着我,我沒事,你去看看孩子,我到院中轉一轉。”
煙雨點點頭,從宣紹身邊站起身,兒子的哭聲一直止不住,她心頭也是煩亂的很。
如今宣家已經被包圍,便是想出也出不去,讓宣紹自己靜一靜,在院子裡走走也好。
她擡腳出了正房,往東廂而去。
宣琸正被奶孃抱在懷中,哦哦的哄着。
他不肯吃奶,尿布也是剛換過的,可就是大哭不止。
煙雨疾步上前,從奶孃手中接過孩子,正要檢查下孩子是不是哪裡不舒服,卻聽聞宣琸的哭聲漸漸小了。
孩子那一雙純淨不諳世事的大眼睛,正水汪汪的看着她,紅潤的小嘴咕噥了一下,吐出一個口水泡泡來。
不久之前還在大哭的孩子,如今卻一臉的滿足。
“琸公子就是跟少夫人親,這眉眼,這小嘴,哪兒都跟少夫人像!這血裡都帶着親呢!”宣琸的乳母在一旁笑着說道。
一屋子的丫鬟也跟着附和。
煙雨懷中抱着小小,身子軟軟的兒子,心下情緒莫名。
原來這小小的人兒竟也認得她了?知道她是母親?這小小的人兒竟是如此容易滿足,只要在母親的懷中就可以安然,不哭不鬧了?
煙雨心頭忽然酸澀異常。
其實宣家要的很少,宣文秉和宣紹並沒有多麼的貪心。
他們對皇帝忠心耿耿,不說不求回報,但也絕不是一定要霸着皇帝身邊寵臣的位置,一定要權傾朝野才滿足。
他們只想讓自己的忠心被皇帝看到,只想獲得皇帝那麼一絲一毫的信任也好。
只要一家人在一起,安穩度日,在朝堂需要之時,他們隨時可以爲皇帝,爲天朝挺身而出。
宣文秉對孩子的喜歡,她是知道的,當初瑤期和宣琸出聲的時候,正是宣文秉出征之時。
她聽聞下人們說,老爺當時有多麼多麼的不想走,多麼多麼想要等上一時片刻,哪怕見不到孩子,只要讓他知道了孩子平安出生的消息就好。
可爲了不耽擱戰事,他竟連一時片刻也等不及,就去整兵,出發,一路馬不停蹄的趕赴邊疆。
到頭來,換得了什麼?
前幾日,宣夫人還和她說起,等宣大人凱旋之時,看到兩個孩子,定然欣喜無比。
如今卻是等不到宣大人凱旋了。
戰事還爲結束,他便被突然召回。
且這回臨安的路上,還不知有什麼兇險在等着他。
這就是對皇帝忠心耿耿的下場麼?
懷中的小人兒忽然咯咯笑了一聲。
煙雨的思緒被拉了回來,低頭看着懷中小小的宣琸,便是心中繁雜,也不由的露出一個笑臉來。
宣琸擡手想要觸摸煙雨的臉,可小手小胳膊還不甚靈活,揮舞了一會兒觸不到,便放棄了。
瞪着大大的眼睛,不哭不鬧。在煙雨懷中,不多時,便睡着了。
煙雨將宣琸交給乳母,又看了看早已睡着的女兒瑤期,轉身悄悄出了東廂。
她擡腳向院子裡走去,側耳聽了聽,在那枝幹繁密卻已經泛黃的葡萄藤底下尋到了宣紹。
宣紹手中正搓着一個小小的紙條。
見煙雨走近,他的紙條來不及收起,被煙雨擡手拿了過去。
宣紹看着落在夫人手中紙條,輕嘆一聲,無奈的笑了笑,仰頭靠在躺椅之上,看着枯黃的葡萄藤,默默無言。
煙雨緩緩捻開手中紙條,耳中聽到信鴿咕咕飛遠的聲音。
“此事皇城司插不進手,行動之人,皆有高坤直接指派。穆青青回來了,就在皇帝身邊,高坤不知僞造了什麼宣大人與西夏私通的證據,皇帝信以爲真,怕是已經起了殺心。”
字條有些溼,那些字跡並不是十分清晰。
有風緩緩吹過,紙條在煙雨手中漸漸有變乾的跡象,已經幹了的地方上的字跡消失不見。臺歲在圾。
煙雨看着手中的紙條,有些發愣。
穆青青回來了?在皇帝身邊?宣文秉和西夏私通?
如此荒誕的話,皇帝也會相信?
煙雨不知自己默默出神了多久,只覺一切都讓人難以置信。
低頭向手中紙條看去之時,手中紙條已經被風吹得全乾,上面的字跡也都不見了,只好似一張空白的紙一樣。
“這是什麼意思?”煙雨扭頭看着宣紹,“皇帝對宣家起了殺心?”
宣紹嗤笑,“是啊,很可笑是不是?”
煙雨將紙條捲起,放回他手中,“是,真可笑,父親在前線拼死拼活,他們安安逸逸的呆在臨安,不想着如何昌盛天朝,只想着如何敗壞宣家,真是可笑至極!”
宣紹搖了搖頭,“不,不是他們可笑,是父親可笑,是我可笑!是宣家可笑!”
煙雨擡眼看着宣紹,卻見宣紹在躺椅之上,閉着眼睛,臉上除了嗤笑,並無旁的表情。
他的語氣也十分的平靜,好似在說着旁人的事。
“宣家一心一意,就爲着這樣一位君主,就爲着被美人和閹人幾句好聽話,就能蠱惑了心的君主,誓死的效力,幾番拼死拼活的救他。到頭來,換得如此一個下場,還真是可笑之極!”
“宣紹……你不要這麼說。”煙雨卻有些擔心他。
“真傻,愚忠,煙雨,你說,這叫不叫愚忠?”宣紹忽而睜開眼睛,看着她,他漆黑的眼眸中有磅礴的怒意翻滾。
煙雨一時怔住,良久才搖頭,“不是,不是的,爲人臣子,本就該忠心不二的。”
宣紹看着她,翻滾的怒意被他強壓了下去,眼眸中有深深的愛意和憐惜。
“可是我捨不得。”
“什麼捨不得?”煙雨像是被他的眼神給蠱惑了一般,忍不住問道。
“我捨不得你受苦,捨不得我們年幼的孩子受苦。如今我不是一個人,我有我們的家,有我們的孩子。璟兒那麼懂事,那麼可愛。瑤期和琸兒還那麼小,甚至沒走出過這個院子。我怎麼捨得你們現在就開始受苦,因爲我和父親的愚忠而受苦?”宣紹說話的聲音很平靜,平靜的和往常一樣。
但煙雨卻覺得今天的他很不同,不同與往日裡任何時候的他。
煙雨覺得,他似乎已經做下了什麼決定,讓人心驚,且無可挽回的決定。
她心裡一時慌亂起來。
“你要做什麼?”煙雨上前握住他的手。
卻發現手掌一向溫熱的宣紹,此時手卻是涼冰冰的。
以往,哪怕是冬季裡最冷的時候,他穿的十分單薄,手也是熱的,常常將她的手捂在手心裡暖着。
今日他的手竟比她的還要冰涼,涼的讓人感覺不到一絲的溫暖。
“還記得麼,我曾說過,我雖身居皇城司僉事,手中掌握等同於皇城司總指揮使的權利,可隨時自由出入宮闈,可我根本不在乎那些,權力與我來說,根本不算什麼。位高權重,不如有你在我身邊,手握重權,不如一家人和樂在一起。”宣紹反握住煙雨的手,緩聲說道。
煙雨點點頭,“是,我知道的,這些我都知道。”
“可是如今,我不這麼想了。”宣紹忽而笑道,“沒有權力,我連你都護不住,連這個家都護不住!不權傾朝野,連安身立命都是奢求,何來一家人平安祥和?”
煙雨聽到自己心跳的很快,“宣紹,如此,不會違揹你的心麼?只要你願意,只要你想,便是隨你,爲忠君而死,我……我亦無怨無悔。”
宣紹憐惜的看着她,擡手輕撫着她的頭頂,“不,我怎捨得。”
煙雨擡手攔住宣紹的脖子,伏在他的肩頭。
宣紹將半蹲在身邊的煙雨拽入自己懷中,緊緊的擁着,“放心,玩弄權術不過手段,我對你,對這個家的初心永遠不變。”
煙雨卻伏在他的肩頭,不肯起身。
他一定是已經決定了,一定已經有了計劃,一定是要冒險改變宣家如今腹背受敵的境況。
這就意味着,他要冒很大的風險去了。
她如何能放心,宣家如今局勢緊張,高坤先下手爲強,宣紹已經落於被動,想要扭轉局面,談何容易?
勢必是要冒大風險的。
“怕麼?”宣紹在她耳邊問道。
煙雨連連點頭,“怕,很怕!”
“怕什麼?”
煙雨從宣紹懷中,擡起頭來,“怕你爲了我們,護不住自己。”
宣紹看着她,輕笑,“爲了你們,我一定會迴護好自己,我在,才能更好的守護你們。”
煙雨重重的點頭,“你要記得自己說過的話。”
“我記得。”宣紹將吻落在她的額頭之上。
他的吻也是涼的,涼冰冰不似以往。
夜幕降臨之時,宣家已經熄了燈,三進的院子寂寂無聲。
宣紹着一身夜行衣,伏在高高的房脊之上。
眺望着宣家之外衆多的守衛。
煙雨閉目躺在牀上,兩隻耳朵卻放出自己聽力的極限,額上滲出細密的汗,她也沒有功夫理會。
她聽着宣紹的聲音,在心中描繪着他的身形。
聽着宣家之外包圍的官兵的動靜。
她似乎聽到了上百隻火把嗶嗶啵啵燃燒的聲音。
聽到不斷有巡邏之人,從宣家外的巷子裡經過。
聽到站崗守衛之人,不過打了個哈欠,就被嚴厲的呵斥。
宣家之外的包圍,可謂毫無縫隙。
高坤是想鎖死了宣家之人,連一隻蚊子都不放出去。
宣紹想要從這裡出去,談何容易?
煙雨的心揪成一團。
口中喃喃念着祈禱的話,她自己都沒有發現。從來不信佛的她,竟也臨時抱起了佛腳。
只要宣紹能平平安安,便是讓她以後每日裡都在佛前上幾柱香磕幾個頭都是好的。
一陣風過,似有風吹動衣袂之聲。
宣紹已經離了宣家的屋脊,不動聲色的向外圍略去。
煙雨的神經立刻繃緊。
她屏住呼吸認真的聽着。
還好,還好……守衛之人並有發現什麼。
夜色是很好的掩護。
宣紹在旁人看不見的夜色中,身形快似鬼魅。
一個守衛仰頭打了哈欠,似乎看到一個黑影比鳥還快的略過頭頂的夜空。
他立即擡手揉了揉眼睛,是他困得太狠,所以眼花了麼?
揉了揉眼睛之後,只見漫天繁星,一閃一閃,哪裡有什麼黑影。
嗯,果然是他眼花了。
宣紹的聲音,已經遠的聽不見。
煙雨心下稍安。
這算是……平安出去了?天亮之前,他能回來麼?
他究竟要做什麼?要如何挽回宣家如今的局面?如何守住這一家老小?
煙雨心中沒底,但她卻是相信宣紹的。
她相信,宣紹想要做到的,一定可以做到!她只需要安心在家裡等他回來就好。
這一夜時間,宣紹無比慶幸自己輕功不錯,便是秘密見了太子,又見了路南飛,又見了那個雖是他一早就安排好,卻絕沒有想到,會在今時今日,排上如此用場的人……便是見了這麼幾個人,也讓他來得及趕了回來。
煙雨盯着黑眼圈,抱着膝蓋,坐在牀頭等着他。
他悄悄換下夜行衣,進得裡間,才瞧見她還沒有睡。
他輕笑着上前,“在擔心我?”
煙雨點點頭,“守衛那麼多,我怕你……”
他攬過她的肩,發現她渾身竟有些微微的顫抖,便緊緊擁住她,“好了,不擔心了,我不是已經回來了麼?”
煙雨點點頭,似乎想問什麼,又抿嘴忍住了。
該說的,他一定會主動告訴自己,他沒有說,那她最好就不要問。
這種事,說的越少,越是穩妥。
便是心中忐忑不安,煙雨也逼着自己硬是忍下,什麼都沒有問。
她知道,她如果問了,宣紹一定會告訴她,他的全盤計劃。
可如今如果還不到她該知道的時候,她寧可讓自己抓心撓肺,也不去逼問他。
朝堂之上格外的平靜。
是那種山雨欲來之前的,讓人壓抑至極的平靜。
每個人似乎都在觀望着。
觀望着皇帝是不是還會改變心意。
高坤最近這兩日,笑臉特別多,便是見了以往他嫌笨的徒弟,他都是微微笑着的。
彷彿已經勝券在握,彷彿朝中已經再沒有人可以和他匹敵,他已經權傾朝野,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了。
他連滅了宣家之後,自己的稱呼都想好了,就叫“九千九百歲”,皇帝不是“萬歲”麼?他不能與皇帝比,“九千九百歲”倒是剛剛好。
高坤想着,就會不由笑出聲來。
“師父什麼事如此高興?”高坤新收的小徒弟太監劉光哈着腰問道。
高坤伸手敲了敲他的腦袋,“你不懂。”
劉光陪着呵呵笑了兩聲,沒敢再追問。
“皇上呢?”高坤一面在遊廊底下走着,一面問道,“還在丹房裡煉丹麼?”
“沒有,皇上從昨日招幸了穆美人以後,一直到現在都沒有出過寢殿。”劉光呵呵樂了兩聲,“今日的丹藥還是玄機子道長給皇上送到寢宮的。”
高坤又伸手瞧了劉光的腦袋,“玄機子就玄機子,道長什麼的,不過是唬人的名頭。等……哼,看我不將他攆出去!”
劉光趕緊底下頭來,“是,是,師父說的是。”
高坤已經走到皇帝寢宮外頭。
他忽而覺得今日宮裡的氣氛有些不同。
可細細體察,又沒有發現究竟是哪裡不同。似乎是今日宮中的侍衛都格外的精神抖擻?
還是他自己太過興奮,纔看處處都格外有生機的?
高坤往寢殿門口走去,卻瞧見往常伺候在玄機子身邊的一個小太監立在寢殿門口。
高坤斜了他一眼,“怎麼在這兒站着?道長還在裡面嗎?”
那小太監點了點頭道:“是,皇上詔道長進去問話。”
一旁的劉光微微擡頭,覷了覷高坤的臉色,腹誹道,不讓自己稱呼道長,他在旁人面前,不也是稱呼道長的麼?真是……
高坤聞言點了點頭。
忽而寢殿之中傳來穆青青一聲驚叫。
殿外之人皆是一驚,都瞪大眼睛看着殿門,想進又不敢進的樣子。
高坤左右看了看,怒斥道:“還愣着幹什麼?衝進去!”
左右的太監聞言,立時將門撞開。
高坤擡眼向殿內看去。
只見風從門口吹進,裡面層層薄紗被風托起,悠悠盪着。
穆青青軟倒在地上,大口的喘着氣,瞪大眼睛,向牀上看着。
而雙上盤膝坐着一人,渾身光溜溜的,腦袋微垂着,雙手掐着蘭花指,放在兩個膝頭。
“皇……皇上……奴才等不知皇上正在悟道,請皇上贖罪。”衝進殿中的太監們瞧見牀上光溜溜的人影,全都跪了下來。
頗有些戰戰兢兢。
高坤膝蓋也有些軟,將要跪下之時,卻聽聞倒在地上的穆青青顫聲說道:“皇上……沒氣了……”
寢殿之呢,霎時格外安靜,落針可聞。
高坤看了看那輕紗幔帳之內,皇帝的身影,看着穆青青道:“你說什麼?再說一遍?”
這時卻見玄機子從另一旁的屏風裡繞了出來。
他一身纖白的道袍,手中拿着淨白無暇的拂塵。
手一揚,拂塵從他身前劃出一道弧線,他緩聲道:“皇上坐化了!聖上如今修成正果,得道昇仙。爾等還不跪下恭賀聖上?”
殿內殿外一衆的太監全都傻了眼。
高坤更是一雙眼睛緊緊的盯着玄機子,不發一言。
“大膽,聖上得到昇仙,爾等還不跪地恭賀!”玄機子提高了音量,大喝一聲。
一衆的太監像是被嚇傻了一般,過了一陣子才山呼起來。
“恭喜皇上,賀喜皇上!”
高坤緊緊盯着玄機子,並沒有跪下。
皇上忽而在這個時候駕崩,他心中隱隱有不好的預感。
這事兒,怕是沒有那麼簡單吧?
卻見玄機子衝着他一笑,從寬大的袍袖之內,拿出一卷聖旨來。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
玄機子聲音渾厚有力,迴盪在進殿之內,格外肅穆。
殿內一衆的宮人俯首跪地,更顯得肅穆至極。
“高總管,這是聖旨,見聖旨如見皇上。”玄機子看着他,低聲說道。
高坤咬了咬牙,終是不甘不願的跪在了地上。
玄機子看他一眼,這才又端着聖旨唸了起來。
聖旨之上,先是皇帝對自己一番委婉的誇讚,例數自己有何高功偉德,又表彰了太子,並直言太子已經長大,如今他可以安心將皇位傳於太子,爾爾。
高坤心中高速的飛轉着。
他忽而猛的起身,指着玄機子道:“你這妖道,休要妖言惑衆!定然是你謀害皇上在先,僞造聖旨在後!來人,將這妖道拿下!”
“且慢——”玄機子高喊一聲,“高總管這是要抗旨麼?”
高坤緊緊盯着玄機子,想要從他臉上看出心虛的痕跡。
可玄機子向來比他還會僞裝,一張臉之上,平靜的看不出任何端倪。
一身白袍,襯得他格外仙風道骨。
“這是皇上親筆聖旨,難道誰敢僞造麼?”玄機子大喝道,“高總管揚言聖旨是假,可有證據?胡言亂語,乃是對聖上不敬!”
“你這妖道,休要在此蠱惑人心!”高坤怒喝着打斷玄機子的話,“來人,將這妖道給我拿下,聖旨是不是假,我自會給出證據!”
寢殿之外,立即有侍衛上前,要捉拿玄機子。
玄機子卻是朝高坤一笑,淨白的拂塵一甩,“妖言惑衆,蠱惑人心的不是貧道,是你——”
玄機子淨白的拂塵幾乎戳在高坤的臉上。
高坤揮手欲打向玄機子的拂塵,“還不快將這妖道拿下!”
太監們立時上前,押住玄機子。
玄機子臉上卻毫不見慌亂。
“你不會有好下場的,宦官謀亂,你死無葬身之地!”
高坤聞言大怒,擡掌就要拍向玄機子。
卻忽而瞧見,有大隊的侍衛,從宮道上涌入。
眨眼之間,皇帝寢殿前,就圍滿了腰間掛着明晃晃大刀的侍衛。
高坤蹙眉,擡眼向着些侍衛的身後看去。
卻見這些侍衛忽而分列兩旁,將中間讓出一條道來。
皇城司代總指揮使路南飛從侍衛分列出的道上,緩緩走上前來。
高坤壓抑着自己的火氣道:“路大人,這是做什麼?帶着皇城司如此衆多的侍衛,且是帶兵器前來。是要謀反麼?”
路南飛冷冷的看着高坤,擡手指着他的鼻子道:“想要謀逆的人在這兒!來人,把這閹人給我抓起來!”
高坤一驚,皇城司這麼多人,他在宮中便是有些勢力,如今難道會是皇城司的對手麼?
皇城司的侍衛立即上前。
高坤向後退了一步,“慢着,我是皇上身邊之人,如今皇上尚在殿中,路大人就要私下命令抓我,這是要逼宮麼?”
“你說,我不能抓你?”路南飛擡了擡眼眸,看着高坤冷聲道。
“這是自然,我是皇上身邊之人,豈是你有資格抓的?”高坤後背倚着殿門說道。
這時卻見路南飛身後又走出一人來,淡笑看他,“路大人不夠資格,那我呢?”
玄機子見狀,一使巧勁兒,便將身邊架着他的太監甩開,鄭重叩拜下來,“叩見新皇,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皇城司衆人在路南飛率領之下,也跪了下來,“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聲音傳出甚遠,震耳欲聾。
殿內殿外的宮人侍衛,見狀,也跟着跪拜叩首。
一身明黃四爪金莽的太子,屹立在衆人俯首跪拜之中,顯得格外高大。
高坤愣愣的站着,左右看了看。
整個目及之地,除了他和太子,已經沒有站着的人了。
爲什麼?
不過是瞬息之間的功夫,好像沒多久之前,他還想着,自己就將成爲“九千九百歲”了,往後皇帝身邊有穆青青陪着,皇帝不理朝政也不是一年兩年的事兒了,他儘可以將皇權霸攬手中,睥睨天下。
爲什麼?
連一頓飯的功夫都沒有,自己就已經大勢已去,孤立無援?
高坤忽而看向跪在地上的玄機子,又看向路南飛,最後纔看向太子。
在太子的視線之下,他終是矮下身去,無力的垂倒在殿門前。
“平身——”太子說道。
衆人起身。
路南飛揮手,立即有侍衛上前,將高坤擒住。
正要帶走之時,玄機子確道:“慢!”
太子和路南飛都看向玄機子。
太子道:“道長還有何話要說?”
玄機子一甩拂塵上前,看着高坤,臉上露出一個森森笑意。
高坤只覺不寒而慄,“你想做什麼?”
玄機子晃了晃拂塵道:“你與你乾爹素來狡詐,又武功高強,就這麼將你帶走,恐難以安心。”
太子聞言點頭,“道長說的有理。”
“我已束手就擒,你還要耍什麼花樣?”高坤聲音顫抖的呵斥道。
玄機子卻是將手中拂塵一甩,那看似瘦弱的拂塵卻霎時見化作利器,彷彿有了生命一般,纏繞上高坤的手腕。
只聽得高坤一聲慘叫。
玄機子卻是手心一動,那拂塵又纏上高坤另一隻手腕……
一連串的慘叫之後。
玄機子看了看手中由淨白,變得鮮紅刺目的拂塵。擡手將拂塵扔向一邊,“可惜了。”
高坤額上滲出豆大的汗珠。
玄機子的動作太快,他被人鉗制住,甚至來不及反抗,便已手筋腳筋皆被挑斷!
身上,腳下黏膩膩的全是血。
他手腕腳腕之上,還在不斷的往地上滴着鮮紅的血滴。
他此時已經站立不住,唯有靠兩旁鉗制着他的侍衛纔不致於倒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