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三五將身子泡進百花湯的瞬間,舒服得幾乎發出呻吟,明明看似尋常的溫熱香湯,卻好像一團凝稠蜜漿,身處其中通體舒泰,所有疲倦睏乏、內外不適盡數驅散。
丹娘子也同樣褪下衣裙,來到程三五身旁,輕聲細語道:“我來爲陛下擦背。”
程三五也不拒絕,任由丹娘子擺弄,還順便擡眼望向解語娘,二人目光交鋒片刻,最後還是解語娘敗下陣來,主動脫衣下池,卻與程三五保持着一定距離。
“你……”解語娘有意讓程三五吐露實情,考慮到丹娘子的情況,只得換另一種口吻,恭敬問道:“妾身聽聞陛下崩逝於終南山翠微宮,爲何如今重現人間?莫非是得了仙緣不成?”
程三五嘴角一勾,答道:“仙緣?這話說得輕了。你們看我如今這副模樣,覺得我大概多少歲?”
解語娘觀瞧片刻,若論面容相貌,程三五定然算不上老,可也並非青俊少年,於是說:“而立已過、未至不惑。”
“文縐縐的,不就是三十多嗎?”程三五冷笑一聲,隨後說:“如果非要從我記事起來算,那我今年大概是七十八歲。”
解語娘臉上一怔,隨即在心中默算,手指繞着沾溼的髮尾打轉:“不對啊,若從陛下誕辰開始算,至今已逾兩甲子,你的年紀,還有你的容貌……”
但解語娘轉念便明白了,眼前男子的確不是太祖皇帝本人,而他也絕不是被易容成太祖。
“這池百花湯很舒服,倒是讓我想起一些事了。”程三五語氣有些縹緲,仰望夜空,月華高懸:“我似乎是在類似湯池中長大的,從小小一點不斷長成如今這個塊頭,等我開始記事時,身子就已經是這模樣了。”
任憑解語娘再如何見多識廣,一時間也搞不懂程三五所言,只能問道:“你並非父母生養?”
“此事對你們這羣花精來說,不算太稀奇吧?”程三五笑道。
解語娘已經猜到程三五來歷特殊,但不等她發問,丹娘子伸手環抱住程三五,輕聲道:“既然陛下歷經仙緣,已是化外之人,不受塵俗之牽,不如就留在國色苑,好麼?”
程三五聞言惱怒,心中暗罵:“我都說到這份上了,你還要自欺欺人嗎?”
“他心裡只有李昭真,也只希望你是李昭真。”
此時,久久沒有露面的饕餮忽然出現,宛如仙人一般,負手行走在百花香湯之上,落腳踏足瞬間,水面花瓣碰撞產生的細微漣漪,讓人懷疑他並非是幻覺,而是切實存在的身影。
但無論是解語娘還是丹娘子,對此皆無絲毫覺察,程三五眼角微動,饕餮隨即補充一句:“哦,聞夫子也希望你是李昭真,不然不會拿他好徒弟的胎元精血來塑造你這具肉身。”
“不。”程三五開口答話,也不知是回答丹娘子還是饕餮:“我不是李昭真,我是程三五。”
丹娘子手臂一緊,程三五能感覺到背上溫香軟玉正微微發顫,她難以接受這個回答。
“我知道,你希望我是李昭真,也有別的一些人希望我是李昭真,但我終究不是。”程三五按住丹娘子那滑膩小手,同時擡眼望向解語娘:“太祖皇帝來泡百花浴,是因爲受積年傷病折磨,我沒說錯吧?”
解語娘微微點頭,臉色竟然也略顯黯然,她還記得丹娘子第一次佈置百花浴時,太祖皇帝褪下內外御服後,露出那幾乎遍體鱗傷的身體,讓花精們震驚得花容失色。
大夏太祖一生經歷大戰數十、小役上百,尤其是早年間,若遇強敵,每每親自偵察敵情、衝鋒陷陣、長途奔襲,即便頂盔摜甲,仍然免不了受傷。以至於太祖皇帝剛剛年過五旬便駕崩,實在算不得福壽綿長。
尤其是丹娘子這些花精,其實很清楚太祖皇帝晚年爲傷病折磨,有些積年舊傷藥石罔效。百花浴就是爲了給他舒緩傷痛,湯浴所用皆是國色苑羣芳採煉的花木蕊蜜,生機充盈緻密,能讓人如置身母胎羊水之中。
而程三五此刻的身體,沒有半寸傷痕,並非全然是饕餮不死不滅之功所致,也因爲玄牝珠入體後,堪稱是經歷過一番脫胎換骨。
事實上,程三五除了面容與太祖皇帝一致外,這具身體也漸漸走出另一條道路。
饕餮趁機開口:“聞夫子見李昭真遍體舊傷,必定是覺得他不堪大用。但既然李昭真登臨人皇之位,與九州龍氣有玄妙勾連,他的胎元精血便能契合九龍封禁,從而打造出一個完美牢籠。此等算計,當真陰狠歹毒。”
“你可以是陛下,你也只能是陛下。”丹娘子越抱越緊,死死不肯鬆開,程三五能夠感覺她在流淚,濃睫眨動,淚珠滴在程三五背上,如珠玉般滾落。
“嘖嘖嘖,要不就收了吧?”饕餮笑道:“國色苑雖然不算什麼大勢力,但是當成後宮禁臠也未嘗不可。閒來無事插花采蜜,何其愜意?總是跟一個母夜叉混,不嫌乏味麼?”
“你有沒有想過,李昭真身爲人君、富有四海,爲何沒有納你爲妃?”程三五淡淡笑道:“就因爲你是非人花精?未必然吧?縱然無百年恩愛,十數載塵世姻緣也未嘗不可。待得他駕崩之後,以你的能耐照樣可以逍遙物外,但他還是讓你留在國色苑,這是爲何?”
丹娘子沒有答話,程三五擡眼解語娘,她主動接話道:“陛下曾言——‘百花羣芳,綻放山野枝頭,當爲世人賞嘆,人主不宜獨享’。”
“真他媽會裝模作樣。”程三五罵了一句,隨後說道:“爲世人賞嘆,這也是扯淡。沒有世人觀賞,花就不開了?花開花謝,那是天地造化,從來就不是什麼‘人主不宜獨享’,他也獨享不了!”
程三五越說越惱,一把掙開束縛,轉身抓住丹娘子雙臂,對她低吼道:“好不容易修成人形,不受原身拘束,卻偏要往那不見天日的宮牆裡鑽,我看你是病入膏肓、愚不可及!我長得跟李昭真一模一樣又如何?你爲什麼偏要我去當你的心上人?李昭真不想你受約束,可你爲何偏偏要約束我?”
丹娘子嬌軀抽動,低頭流淚不止,淚水滴落湯池:“可是我忘不了,我真的忘不了……”
“誰讓你忘了?”程三五再度駁斥:“你愛慕李昭真,誰也不會阻攔你,但是李昭真已經死了,死透了!我不是他,也沒有人能替代他。李昭真放你自由,你爲何還要把自己困在過去?大好天地,你就不能爲自己活一遭嗎?!”
丹娘子身形一僵,擡頭望向程三五,盡是淚眼婆娑,如此美人垂淚,恨不得將其擁入懷中好生寬慰,但此刻程三五卻不想如此。他心中五味雜陳,一面是對太祖皇帝的崇敬,一面卻是對李昭真的怨恨,彷彿所有人都希望他是李昭真,唯有這樣才允許他立足於這個世間。
有些話,不僅是對丹娘子說的,也是對自己說的。
“拂世鋒那夥人假借蒼生大義,把你我分化割裂,讓你來充當這具牢籠的獄卒,我是不得自由,可你也無法解脫。”饕餮身影在湯池各處往來閃現不定,如同鬼魅一般:
“你如今應該能體會到了吧?拓脈鑿竅還不是最大的痛苦,被天地約束、無從伸張的困頓,彷彿這世上的一切都在與你作對。還有一羣螻蟻妄圖告訴你什麼是對、什麼是錯,要我說,全是放屁!”
解語娘看着程三五對丹娘子一通訓斥,心中既有不忍,也有幾分震驚。
程三五雖然不像那些前輩高人引經據典,言辭直白堪比鄉野村夫,但也好像也有幾分玄妙,讓解語娘聽得一時入神。
太祖皇帝留下的那句“百花爲世人賞嘆”,其實可算作是國色苑羣芳的修行根基,衆花精以自身姿色爲引,百年來遍觀塵世種種、閱盡人間慾念,各有所成。
但程三五如今這番話,則是更進了一步,不依世人所賞,亭亭獨峙於天地間,向國色苑羣芳展現前所未見的廣闊境界,其中震撼可想而知。
解語娘甚至不是國色苑羣芳中悟性最佳者,她都能若有所悟,丹娘子又怎會聽不出程三五的話中玄機?而且被程三五這一通怒斥,反倒是喝破了不少心中慌亂思緒。
“我、我……”丹娘子身子發軟,跌坐在湯池水中,失魂落魄之餘,更添悽美。
程三五低頭看着身姿婀娜的絕色佳人,難得沒有生出慾念,沉聲言道:“我不是李昭真,我沒有他的閱歷和際遇,也不知曉他的喜怒哀樂。你很清楚李昭真已死,無非是沉迷於過往美好,想在我這裡找到那份回憶,尋求慰藉。”
“不要說了。”丹娘子低頭掩面,並非出於羞愧,而是不堪回想。
但程三五仍然堅持說道:“我不是李昭真,我有我的路要走,不想、也不可能變成李昭真。而你也有你的路,何苦彼此牽累?”
丹娘子聽到這話,再難抑制,當即掩面逃離。解語娘見狀驚疑不定,惡狠狠望向程三五:“倘若丹娘子出了什麼意外,定然饒不了你!”
留下這句話後,解語娘趕緊離開湯池,撿上衣物朝着丹娘子追去。
程三五長嘆一聲,重新坐在湯池之中,掬水搓臉,饕餮站在水面上笑道:“這就是你幫人渡劫的辦法?也未免太粗淺直白了。虧你還被拂世鋒調教了這麼多年,結果半點高明話術也沒學會。”
“非要裝腔作勢扮成高人就有用了?”程三五冷笑着反駁:“我不是李昭真,這話並非用來搪塞應付,而是向丹娘子坦白內心所想。真話往往傷人,但我不想遷就她。”
饕餮緩緩靠近,彎腰俯身問道:“你不想做李昭真,那你要做誰?程三五嗎?”
“我就是我。”程三五擡眼與另一個自己對視。
“程三五不過是拂世鋒爲了實現癡心妄想的容器罷了,就連這個名字都是鄉下人隨意起的。”饕餮發笑說:“要不是因爲你與拂世鋒的關係,你覺得你能夠安然立足於世間麼?你從頭到尾不過是一道虛無縹緲的影子罷了。”
程三五眯眼不語,饕餮乾脆言道:“你自己心知肚明,就是閼逢君引你來此,他猜到你與李昭真有關,所以想借國色苑這幫花精試探。讓解語娘幫你隱瞞又有何用?我敢料定此刻消息已經傳出去了。”
程三五稍加思索,腦海中閃過青衣小婢的身影,當即瞭然。
“這纔是你最可悲的地方,在別人眼中看到的不是程三五,是李昭真,是拂世鋒的陰謀家。”饕餮語氣幽幽:“但你還有一條路可選。”
“讓我順從你?”程三五反問一句,語氣冷淡。
“不是順從我,你我之間無所謂誰順從誰。”饕餮倒是十足大方:“打破彼此分化,恢復本來面目,這對你、對我,皆是利非害。”
程三五沉默良久,臉上看不出絲毫贊成或反對的態度,饕餮倒也耐心十足,等着對方迴應。
“如果真能恢復本來面目,你打算做什麼?”程三五忽然問道。
饕餮扶着下巴做思考狀:“在我看來其實也沒什麼好做的,無非是就是順應本心,將所有生靈吞噬殆盡,然後讓這片天地重歸混沌。”
對於這個回答,程三五竟然沒有感到絲毫意外,饕餮並非什麼心機深險難測之輩,反倒十分純粹——儘管是另一種形式的純粹。
“從過往那無上偉力變成你我如今這副模樣,用佛家的話來說,可謂是遭遇天人五衰了。”饕餮言道:“僅憑這一點,我不僅要報復拂世鋒,還要這世間蒼生付出代價,到時候恢復本來面目,先吃個幾百萬開開胃!”
程三五聽到這番話,乾脆向後仰倒,靠在池邊闔目假寐。
“怎麼?你不樂意?”饕餮提醒道:“你可別忘了,就算你什麼都不做,你是依舊是饕餮半身。”
“我就是我。”程三五兩眼怒睜:“還輪不到你來下定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