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父如今推行新政,聲勢如火如荼,各地州縣長官若施政不力,輕則丟官失位,重則問罪遭貶。”
長青一如既往搬出陸相的名頭來:“如果高長史是有什麼不妥當之處,想要我出言幫襯,至少先說明情況。否則我實在不敢受此恩惠。”
高長史臉色微變,隨即連忙擺手:“陸郎君說笑了,高某的確就是見您遠道而來,未曾歇息便忙於法事。若是因水土不服而受累害病,那便是本府上下失職了。”
見對方還是不肯明言,長青也發怒了,拂袖掃開左右家妓,站起身來,冷哼一聲:“看來高長史是將我當做可以隨意欺瞞的小兒輩!既然不願明言,那我也不必久待了!”
眼看長青拂袖離席,高長史嚇得趕緊挽留:“陸郎君、陸郎君!是高某糊塗了,還請陸郎君恕罪。”
“怎麼?現在肯說了?”長青裝出一副桀驁陰狠之態,故意效仿陸衍,也不知像不像。
高長史揮手讓家妓退去,然後單獨提起燈籠,帶着長青來到一處密室,單獨相談。
“確實有一件事情想要請陸郎君幫忙,只是……難以啓齒,不得已出此下策。”高長史先是一通告罪行禮。
“罷了。”長青揮揮手:“你先說說,到底發生何事。”
高長史湊近身前,低聲問道:“陸郎君可知,朝廷在揚州分設有弩坊署,專司製作矛槊、弓矢、排弩、刃鏃等軍器。”
長青心下慶幸,對方果然提及此事,當即說:“揚州漕運便利,加之物資豐實、匠人云集,就地打造軍器自然方便,不足爲奇。”
“確實如此。”高長史臉色變得緊張兮兮:“不過、這……最近發生一件怪事,囤積在倉署中的軍器,忽然失竊大半……”
“什麼?!”哪怕事前已然知道,長青此刻還是裝出一副大驚失色的模樣,起身指喝道:“軍器失竊,你可知這是什麼罪過?!”
高長史連連擡手示意壓低聲音,即便這間密室隔絕內外,半點聲音也傳不出去,可還是免不得心虛。
長青原地來回踱步,隨後問:“丟了多少?”
高長史低聲道:“黑漆擘張弩五百張,角弓及配弦兩千七百副,各類箭矢七萬五千餘支,還有竹牌、矛槊等數千……”
這下長青真的愣住了,軍器失竊的數目大得遠超預料,他甚至一下子沒法想象這麼多軍器堆在一塊要佔多少地方。
“這……怎麼可能?”長青覺得頭皮發麻,如果這些軍器真的落入逆賊手中,以江淮承平日久的現況,只怕根本抵擋不住逆黨作亂。
“還有一事要讓陸郎君知曉。”高長史言道:“這軍器失竊就在五天前發生,我至今不敢上報,也嚴禁都督府僚屬向外傳揚。”
長青心下冷笑,內侍省早已察覺此事,高長史註定無法逃脫。
“五天前?”長青臉色沉重地坐下:“失竊軍器數量甚大,只怕十幾輛大車也運不走!守備倉署的兵士就算與賊人勾結,難不成還能買通都督府所有關節不成?”
高長史滿臉不安,緊張得直捶腿:“這正是我疑心之處,前幾日細細查問府內上下,結果無人發現軍器失竊,連一點搬運痕跡也無,庫中軍器彷彿憑空消失一般。若非例行盤點,只怕還要再晚些時日纔會發現軍器失竊!”
“晚些時日?”
高長史擦去額頭細汗:“這……聽說朝廷與渤海國戰事不利,估計需要另外調運軍器。本府幾個月前便送了一批,我估算着朝廷下次調令也快到了。”
長青撐着額頭:“這種要命的大事,只怕沒人能保你了。”
“不!陸郎君來了,下官便有救了!”高長史露出怪異的興奮:“這麼多軍器憑空消失,既然不是人爲,便只能是妖邪作祟!”
長青表情怪異,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高長史居然會搬出這種理由來。
“妖邪作祟……”長青按着腦門跳動的青筋:“高長史,你說這話時有仔細想過麼?妖邪無緣無故,盜竊軍器作甚?!”
高長史露出謙卑之態,連忙道:“陸郎君,下官這話絕不是無端捏造,這軍器失竊毫無線索,絕非人力能成。而且揚州地界上龍蛇混雜,市井中就有擅長幻術的胡僧,郊野川澤中也有妖物潛藏,這些都不是秘密啊!”
“我明白了。”長青陰沉着臉:“你是希望借我的道門身份爲你擔保,把軍器失竊的罪過全推給不知名的妖邪頭上。”
高長史解釋說:“陸郎君,這絕非是推卸罪責!下官也想請你施展妙法,一探究竟。若是能找到蛛絲馬跡,那自是最好。”
長青心中暗歎,事情果真如阿芙所言,對方要將自己拖下水,只要陸相之子參與其中,高長史便覺得有所依仗。
想到此處,長青不禁苦笑,萬一將來東窗事發,那個形同陌路父親真的保全自己麼?
“那要是找不到線索呢?”長青又問:“不要把什麼事都往妖邪身上推,這種鬼話騙不了所有人。”
高長史臉色一沉,臉上閃過陰狠表情:“最近漕渠上頗有些不安分的漕卒役夫,他們聚衆結社、歃血盟誓,仗着與豪商勾結,勒索往來船隻,官府追緝,他們便一鬨而散,或者遁入海島。實在不行,就說他們與妖邪勾結,盜竊軍器,意圖謀逆造反?”
長青聞言沉默良久,他雖然從阿芙那裡知曉江淮一帶有廢帝子嗣密謀造反,但是隱約覺得,一個二十年前遺落民間的皇室子嗣,就算真的想要造反,在眼下這種形勢,又怎麼可能成功?
哪怕是舉旗造反,也講究一個師出有名,當今聖人春秋正盛,江山已固,捧出一個廢帝子嗣,恩威未施,真的會有人追隨效死嗎?
反倒是高長史這番說辭,儘管依舊荒唐,可漕卒役夫不堪驅使,聚衆作亂、行兇爲盜,上報朝廷之時多少還幾分可信。
“但是這麼多軍器失竊,揚州都督府無論如何也是難辭其咎。”長青言道:“別人能不能偷到是一回事,你們看守不嚴同樣有過。”
“下官明白。”高長史咬了咬牙:“下官願獻百萬貫財貨珍寶,只求陸郎君向陸相進言!”
一百萬貫這個數目,已經遠超想象,就算是淮南道一年賦稅貢獻,總計起來也未必能價值一百萬貫,唯一可能就是部分財寶估價過高。
這番割捨不可謂不重,但軍器丟失的罪過,足可處以極刑,高長史再昏庸,至少還能分得清孰輕孰重。
“百萬貫財貨?”長青原地愣了一下,隨即怒道:“高長史,你做得好官啊,竟然能搜刮出這麼多錢財!”
“揚州本地富商船主不計其數,下官就算不主動搜刮,他們也會主動奉上。”高長史勉強笑道:“下官若是不收,他們反倒恐慌不安。此舉也是爲一方安寧着想,就像道祖所言——和光同塵嘛。”長青臉頰抽動,高長史居然能將同流合污說得這般理直氣壯。
可自己說到底不過是負責護送真容聖像,就算身爲陸相之子,也未必能協助高長史包庇軍器失竊。
“此事容我再細細考量,明日再給你答覆。”長青儘量拖延時間,等程三五和阿芙查明實情。
“天色已晚,外面店肆恐不清淨,陸郎君便暫留下官私邸,客舍業已備好了。”高長史無論如何也要留住長青。
“也罷,隨你安排吧。”長青沒有反對,跟着高長史來到客舍,隨後還有四名家妓,說是伺候安寢。
長青心中惱怒,等高長史離開後,不等那些家妓上手爲自己脫衣,他掐訣施法,直接將那些家妓迷暈放倒,自己坐到榻上歇息。
……
程三五輕輕一縱身,便已翻到坊牆之上,遠遠能夠望見湖池涼亭方向燈火通明,歌舞不絕。
“真會享受。”程三五心下嘀咕一句,身旁細微風聲,同樣一襲夜行黑衣的秦望舒落在身旁。
“書房在西北方,沿着坊牆繞過去。”秦望舒低聲說。
“走。”程三五沒有拖延半分,運起輕功直奔而去,兩道身影幾乎完全融入夜色,常人斷難看見。
秦望舒阿芙麾下,曾用心練過眼力,能夠夜裡視物,而程三五雖然沒有練過這類技藝,但他如今修爲已經能夠憑藉氣機感應外界事物,哪怕是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也能行動自如。
不出半刻,二人便繞到內院書房,四下靜謐無聲,左右屋中皆無聲息。秦望舒取出隨身的精巧工具,輕鬆撬開書房門鎖,潛入內中。
高長史的書房雖然沒有太多藏書圖冊,可倉促間也不知從何找起,可就見秦望舒手上泛起一層朦朧氣息,輕輕掠過櫃架,便十分準確找到存放信件的木匣。
“你是怎麼做到的?”程三五倚在門邊望風,發現秦望舒的罡氣運使之法與衆不同。
“這是從螣蛇劍法演變而出的辨析氣機之法,能夠感應到事物上殘留的氣息,你昏迷時芙上使和長青一起指點過。”秦望舒只答了一句,沒再多說,迅速翻動信件,還從取出一枚鑲嵌着夜明珠的戒指,藉着細微光芒掃視信件內容。
可是翻閱一通過後,秦望舒只是將信件從新放好,並言道:“這裡沒有線索。”
“你就看這點就確定了?”程三五示意周圍櫃架書籍。
“周圍的氣息最近也是兩三個月之前,唯有這些信件時常挪動。”秦望舒言道。
“那現在怎麼辦?”程三五問。
“或許寢舍內中還有線索。”
程三五將房門打開一線,往外觀瞧:“黑燈瞎火、沒有動靜。”
二人正要離開,程三五忽然問道:“這書房不會有地底密室吧?”
秦望舒聞言當即俯身伏地,扣指輕敲回紋地磚,片刻後起身說:“沒有。”
程三五笑道:“沒有就行,我就怕鑽進地底,等冒頭出來又跟什麼厲害角色迎頭撞上。”
秦望舒一貫冷臉,根本沒有心思打趣說笑,重新鎖好書房門扇,悄然來到高長史寢舍。
屋中同樣不見人影,不過這回連程三五都能感應到顯著氣息,那是常人居所必然會有的“人氣”。若是久無人住的房屋,必定沉悶死寂,甚至僅憑氣味就能分辨出來。
“這薰香用得真重。”程三五抽了抽鼻子,略感不適:“而且我聞到一股騷味。”
秦望舒運起罡氣,沉吟片刻:“奇怪,這不是常人的氣息。”
“可別是妖氣吧?”程三五剛說完這話,二人如同受驚般齊齊轉身。
赫然一道窈窕身影,佇立門邊,身後幾條迷離虛影扭動。黑夜中看不清來者面容,但一雙夜裡放光的琥珀色眼珠,毫不掩飾誘人媚態。
只是這媚眼之中,帶有懾人魂魄的力量,屋內二人身形頓時受制。
程三五心中暗罵不已,自己真是流年不利,怎麼但凡試圖暗中入宅查探,就要撞見高手攔阻?
不待細思,那窈窕身影果斷出手,袖中甩出一條櫻色長綾,看似綿軟,但破風直射而出,邊沿處隱現鋒芒,常人擦着碰着都會留下長長傷口。若是被這櫻色長綾纏住脖頸,怕是輕輕一絞就要身首異處。
但程三五在長綾及身前便掙脫束縛,一掌橫出推開秦望舒,同時俯身彎腰避過長綾鋒芒,立刻直撲窈窕身影。
“哦?”那窈窕身影似乎略感意外,發出一聲驚呼,輕細嗓音中帶着幾分嬌俏靈動,自然是女子無疑。
只不過這女子在程三五看來,並非常人,顯然是化形爲人的妖精,容不得絲毫疏忽大意,當即一掌轟出,熾熱炎流在咫尺間爆發開來。
窈窕女子似乎對這等炎流尤爲忌憚,身形立刻向後飛退,避過掌功一擊。
“哎呀呀,好可怕。”
窈窕女子飄然落在庭院正中,櫻色長綾飛旋擾動,見她輕拍着胸脯,嬌嗔道:“這麼兇狠的男人,只怕是不討姑娘家喜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