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恩怨兩清
安屈提伏誅,天池結界瓦解,象徵西域近來亂象告一段落。大都護府派出輕騎前往西域各地,廣發佈告,聲明祆教長老穆悉德乃是被妖人安屈提及其黨羽暗害,一干妖人亂黨假借祆教之名,聚衆作亂,甚至與叛賊、妖魔等勾結,爲禍甚廣,西域胡漢百姓皆深受其害,但在大都護府全力清剿下,業已將妖人亂黨盡數梟首。
安屈提雖然身死,但他的無頭屍體依舊被帶回屈支城,安了個木雕假頭,然後當衆腰斬,算是以此給本地祆教教衆一個交代。
儘管過程略有曲折,但此次安西四鎮都護府應對突如其來的叛亂,可謂是處置迅速,當朝廷派來的巡察使趕到屈支城時,一切都已塵埃落定,西域道路復歸暢通,當地百姓也能安居樂業。
屈支城一如往常繁華,白天街上人聲鼎沸,各路行商旅人似乎轉眼忘卻先前動亂,各種買賣生意也恢復如往昔繁華。
此時就見程三五手扶刀柄,昂首邁步進入何家貨棧。
如今寶昌社復甦,重新收回各處產業,他這位頭號打手行走在路面上,巡視商戶,也不免有些意興高漲、飛揚跋扈。
尋常商家見了他,都是心生敬畏,連忙叉手問好,有些店鋪主動奉上酒食,唯恐怠慢了這位凶神惡煞的頭號打手,心中連連向神佛祈禱,希望程三五不要登門勒索錢財。
好在程三五並未在路上停留太久,他這回是來尋找曾主動出賣寶昌社的傢伙,周圍商戶店家也不敢過問,紛紛迴避遠離。
“喲,這不是何六郎嘛?”
程三五一進門,正好撞見貨棧主家正在收拾財物,上去一屁股坐在木箱上。
何六郎嚇得後退兩步,趕緊伸手招呼下人,可那些沒經歷過廝殺的奴僕,哪裡敢貿然上前,你推我搡,亂作一團。
“瞧你們這慫樣。”程三五笑道:“我又沒說來做什麼,幹嘛怕成這樣?”
“是蘇掌事讓你來的?”何六郎雙腿發軟,倚着牆壁問道。
“老蘇正在跟朝廷來的老爺們商量大事,抽不開身,就讓我來跟你們扯閒篇。”程三五一腳踹開旁邊礙事的麻袋,語氣漸冷:“當初吳茂才那個臭小鬼趁我不在,直接上門鬧事,本就是壞了規矩的。不過他要是真能把我們寶昌社扳倒,那我也不說什麼,在西域這片地界,沒能耐就活該捱揍。”
何六郎額頭冒出冷汗,程三五擡手指着他:“可是你不該出賣我們,當年你賠光了本錢、走投無路,是我們寶昌社收留你們一家人,我還指點過你那個侄子幾路刀法,可他居然跟茂才社勾結,甚至在最緊要的關頭偷襲老蘇。要不是老蘇身手夠好,早就死了!”
程三五平日在寶昌社裡並不怎麼管事,但他武藝高強爲衆人所知,社內其他打手護衛,或多或少曾受程三五指點。只不過寶昌社並非武林門派,更談不上什麼武學傳承,收留的失籍逃人、江湖遊俠,也是各憑本事罷了。
因此,寶昌社的打手對於蘇望廷、程三五兩人談不上什麼師徒情分,忠誠二字更是空談,無非是寶昌社這些年財源不斷,養得起這夥打手護衛罷了。
“我的侄子已經被你們殺了,還嫌不夠嗎?”何六郎牙關打顫。
“別在我面前裝出這副無辜受害的模樣。”程三五搖頭:“我剛剛聽說,茂才社那個許巖回到了屈支城,躲到你這裡了。”
“我不懂你在說什麼。”何六郎臉色蒼白:“如果寶昌社要我還債,那我還就是了。”
“臉上有刀疤那個,一眼就能認出來。”程三五擡手比劃一下,見對方閉嘴不言,當即面露不悅:“沒看出來啊,你還挺硬氣。原本我還想着,如果你肯乖乖把人交出來,那就聽老蘇的話,留你一條活命。可你現在偏要硬頂到底,那就別怪我不客氣了。”
說完這話,程三五拔出刀來,雖然齊大都護答應的寶刀還沒打造好,但沒人會懷疑程三五的刀砍不動人。
眼看刀鋒緩緩舉起,後屋傳來喝聲:“住手!”
程三五擡眼望去,臉上帶疤的許巖從後屋現身:“你找的是我,用不着牽連其他人。”
“你知道就好。”程三五冷着臉說。
許巖將何六郎護在身後:“放何家人離開。”
“怎麼?你跟他們是什麼關係?”程三五問。
“我是他家女婿。”許巖死死盯着程三五,此刻的他光是站着與之對談,便已心驚膽戰。
程三五眉頭一挑,冷笑道:“原來你們還有這層關係。何六郎,沒看出來啊,你這是早早兩頭下注,盼着哪天寶昌社被人扳倒,好讓你趁機大撈一筆?”
何六郎躲過程三五銳利目光,許巖咬牙沉聲:“我知道你程三五是守信義的,我也知道你是找我報仇。只要你放過何家人,我可以跟你走。”
程三五收起笑意:“我給你一個機會,城南埋骨場,你我兩人單獨決鬥,生死無怨!”
“可以!”許巖立刻答應,後屋有女子驚呼一聲,試圖衝出,何六郎趕緊將女子攔下。許巖朝何六郎深深一拜,然後面含悲痛離開貨棧。
程三五瞥了一眼,沒有多說廢話,當即和許巖一前一後騎馬出城。
屈支城南郊有一片草木稀疏的荒地,城中窮苦之人死後,沒錢安排喪事,就會被帶到這片荒地草草埋葬。由於屍體通常不會埋得太深,引來野獸挖開沙土啃食腐肉,久而久之被城內之人稱呼爲埋骨場。
有時候寶昌社爲了生意要弄死對手,屍體便是扔到這城南埋骨場,後來乾脆演變成決鬥廝殺的去處,死了就拋屍於此,省事不少。
當程三五抵達埋骨場後,遠處正好有幾頭野狗奮足刨土,它們見到程三五,當即受驚逃離,卻又時不時回頭,渾濁雙眼似乎生出期待神采。
翻身下馬,程三五從馬背取下兩壺酒,他揭開泥封,許巖騎着一匹劣馬遲緩趕來。
“你沒有中途逃跑,算條漢子。”程三五將另一壺酒扔給許巖,對方接過面露不解,程三五說:“這是我給自己立下的規矩,決鬥之前請人喝酒,這樣廝殺起來,挨刀也不怕疼了。”
程三五說完,仰頭猛灌,烈酒入喉氣血如沸,也不知是因爲酒烈還是心烈。
許巖同樣揭封痛飲,幾口烈酒下肚,便有了三分醉意,衝散了心中恐懼,壯膽問道:“你是要替那個黑衣小哥報仇嗎?”
“他叫彭寧。”程三五言道:“你連他是誰都不知道就下殺手了?”
“當時沒想多問,一心要把摩尼珠奪到手。”許巖看着黑釉酒壺,苦笑說:“結果我昨天回到屈支城,看到佈告才知曉,那東西根本不是什麼祆教聖物,真是可笑。”
“彭寧也差不多,至死都以爲那是佛骨舍利。”程三五喟嘆一聲。
“他是你的親朋?”許巖問。
“不是,我剛認識他,沒幾天。”見許巖困惑,程三五仰望蔚藍天空:“我這個人啊,答應過的事就一定要辦到,倘若辦不成,心裡就不舒坦。現在東西是搶回來了,可彭寧卻把性命永遠留在了大漠之中。”
“所以你要殺我。”許巖算是搞懂了,其實在西域之中,這種恩怨仇殺天天都有,實在是再尋常不過。
“那你呢?”這回輪到程三五發問:“當初呼羅客棧的那場廝殺,你能夠逃出生天已經不易,爲什麼還要回屈支城?”
“怎麼可能不回?我的妻兒都在城中。”許巖喝了一口酒。
“那你應該清楚,一旦在屈支城現身,肯定會被我們寶昌社察覺。”程三五笑道:“就你這張臉,根本瞞不過他人,爲何要自投羅網?”
“我聽說,朝廷的巡察使來到了屈支城?”許巖見對方點頭,接着說:“每當水旱災害、賊寇騷亂之後,巡察使都會到地方上考察官民,並且受理冤情訴狀。我便是希望將吳公子的事情告知巡察使,以此報復你們寶昌社。”
程三五一怔,旋即笑道:“你懂得不少,居然還會搞這一套。”
“不然呢?你覺得我還有什麼辦法?”許巖仰頭飲酒。
“我只是沒想到,你對吳茂才這麼忠心。”程三五說:“他是英國公的兒子,伺候他的人多了去了,不差你一個。”
許巖沉默一陣,然後示意臉上的疤痕:“新的這條疤是你留下的,你知道舊的這一條是誰幹的嗎?”
程三五搖頭,許巖自嘲一笑:“也是你。”
“你……”程三五盡力回憶,許巖言道:“六年前我幫人護送一隊奴婢,結果你單槍匹馬衝出來攔截,非要劫走這隊奴婢。我們不服氣,然後跟你決鬥,結果被你一人一刀全部砍翻。我這條疤,就是那時候留下的。”
程三五笑道:“看來你本事不濟啊,沒給我留下多少印象,紅沙鎮時候見你都沒想起來。”
“對啊。”許巖並不否認這點:“西域這個地方,沒點能耐是混不下去的。那批奴婢被你劫走,我們的生意也徹底毀了,要不是公子在那時出手解救,恐怕我早跟地上這些白骨沒兩樣了。”
許巖望着地上淺埋着一具殘破骸骨,語氣帶有幾分解脫味道。
“看來吳茂才那小子沒虧待你。”程三五言道。
“吳公子對我有再造之恩,我舍了性命也要報答。如果巡察使不受理,那我也要找你報仇。”許巖語氣堅定,仰頭喝盡壺中烈酒。
“那你應該明白,說了這番話,我斷然不會放過你。”程三五言道。
“你不用留手。”許巖一把將酒壺摔碎,拔出刀來。
這回程三五反倒平靜溫和,他把酒壺放好,同樣拔刀直指許巖:“一刀,我只出一刀。”
“來吧!”許巖只覺得又回到六年前的那天,背靠落日餘暉的程三五,站在沙丘頂端,投下大片陰影,令人心生畏懼。
此時此刻,許巖再無其他思緒,只牢牢盯着程三五手中橫刀,全副身心專注起來。
程三五輕輕吐出胸中酒氣,經歷多次激戰的橫刀雖經磨礪,仍是有些許崩缺,不堪久用。
擡步、進身,刀如分山劈出。許巖側出一步,舉刀斜格,試圖滑過攻勢,然後沿着程三五臂膀下方直斬腰腹空門。
但是兩刀交擊剎那,許巖虎口難承重壓,連人帶刀被劈倒在地,一條傷口出現在咽喉處,鮮血從中瘋狂流出。
許巖身子掙扎了一下,試圖起身,但氣力隨着鮮血一同流失,眼前迅速變得黑暗,寒冷開始蔓延四肢。
許巖死了,被程三五一刀斬殺。
程三五站立原地默然良久,直至地上流淌的鮮血觸碰到靴尖。
棗紅大馬不知何時來到一旁,噴鼻示意,將程三五從沉默中喚醒。
“我沒事。”程三五面無表情收刀入鞘,然後拿起地上酒壺,將內中剩下半壺烈酒澆在地上。
程三五沒有騎馬,只是低着頭緩緩而行。還沒等他走遠,那幾頭慣食腐肉的野狗立刻朝着許巖屍體跑去,它們正要大快朵頤,幾枚石子毫無徵兆飛來,直接擊穿他們軀體,給埋骨場多添了幾具屍體。
程三五頭也不回,腳踩着石子搓動,人死之後,屍體註定會在地下腐朽,自己打死這幾條野狗又有什麼用?
正當程三五陷入莫名疑惑,忽生感應,擡頭望去,一名女子匆匆跑來,當她看見許巖倒在血泊時,立刻撲上去嚎啕大哭,其聲淒厲。
“是你殺了我夫君!”女子哭了一陣,她正好看見程三五站住不動,掏出一柄短匕,發了狂般朝他撲來。
這女子並無武藝在身,程三五也不說話,只是側過身子,輕巧避開,那女子便自己一個踉蹌跌倒在塵埃裡。
“我答應了許巖,放過何家人,你不要浪費性命。”程三五說。
“你殺了我夫君,還要欺辱我們嗎?”那女子臉上淚水與塵泥混雜,狼狽不堪。
“我要欺辱你們一家,多得是辦法。”程三五望向遠處:“我不殺他,他也要殺我。你如果想報仇,下一回我不會手軟,自己好生掂量。”
說完這話,程三五翻身上馬,朝着屈支城疾馳而去,在夕陽餘暉中,留下一縷煙塵。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