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觀真人回頭看向長青,無奈嘆息:“或許當年我就不該讓你下山。”
“師父爲何要自責?”長青寬慰道:“當年弟子也希望學以致用,倘若一直守在伏藏宮,反倒不會有今日之成就。”
“總比日後麻煩纏身要好。”達觀真人望向妙羽,朝她深深一揖:“未來長青就要託付上仙照料了。”
妙羽似乎一眼看透了達觀真人未來命運,並未自恃上界仙真的身份:“我會的,你放心。”
長青穿戴衣冠,深吸一口氣開門走出,就見原本空曠院落中幾乎站滿了人。
除了自己本就十分熟悉的陸衍、聞夫子等人,還有任風行與隱龍三老,以及另外一些陌生人,他們身披朱紫,顯然都是朝中大臣。最外圍還有一羣披甲兵士,身形挺拔、氣勢雄壯,應該是常年在外征戰廝殺的邊鎮勁旅,並非那些武備廢弛的南衙禁軍。
“發生何事?”長青強行按捺內心不安,他不明白,難道自己犯下的錯真有那麼嚴重?
陸衍上前兩步,朗聲言道:“天下喪亂,妖祟爲禍,聖人駕崩,皇室宗親悉數罹難,國不可一日無君,請陛下繼承大統,匡正社稷!”
此言一出,後方兵士齊聲高喝:“請陛下繼承大統,匡正社稷!”
院內兵士喝聲傳到外界,彷彿火苗點燃乾柴,立刻引起熊熊烈焰,成百上千兵士與民衆也發出高呼:“請陛下繼承大統,匡正社稷!!”
長青聽到這話,先是愣了一下,茫然扭頭看向左右,發現所有人目光都聚焦在自己身上,讓他心頭一時大亂,猛地退入屋中,連忙關上門扇。
“師父,他們是不是搞錯了什麼?”長青滿臉驚疑。
達觀真人讓他坐下,輕輕搖頭:“有些事我過去不曾提及,如今也到了坦白之時……”
“不!我不想聽!”長青趕緊捂住耳朵,坐在牀榻邊上,十指緊扣着頭髮,內心砰砰直跳。
“你其實早就猜到了,對麼?”達觀真人擡手輕拍他的肩膀:“以伱的聰明才智,只要有些許線索,稍加推演就能想到。是你自己不願意面對,寧可維持現狀。”
長青面對師長一向乖巧溫順,這回卻是難得晃動肩膀,甩開達觀真人的手。
“師父,我想靜一靜。”
達觀真人微微一怔,只是微微點頭,也不多說什麼,安靜離開。
妙羽其實還在屋中,但她並未出聲,只是淡淡看着長青一副煩惱糾結、飽受煎熬的模樣。
達觀真人離開片刻後,又有兩人進入屋中,來者正是陸衍和瑛君。
長青一見到陸衍,心頭莫名火起,直接拔出牀頭的玉柄轆轤劍,挺身直刺。
鏗然一聲,瑛君及時出手,疊指輕彈,撥開劍鋒,攔在陸衍之前。
“讓他刺!”
陸衍冷冷言道:“他要發火就要讓他發,要耍小孩子脾氣就讓他耍!”
聽到這話,長青和瑛君皆是面露錯愕,妙羽則是翠眉微挑,似有幾分意外。
陸衍示意瑛君讓開,直面長青,仍是不改往日的嚴肅苛厲:“你並非庸人,想必已然清楚。沒錯,你不是我的兒子,你是聖人之子,當年你母親身懷六甲,暫時寄託在我家中照料。”
“爲什麼……爲什麼……”長青神色若狂,語無倫次。
“如果你是問爲何要認你爲子,理由再簡單不過,這樣能夠讓你我都免遭大禍臨頭。”陸衍站得筆挺,絲毫不見老病纏身之態:“至於現在爲何要坦白此事,那是因爲國家已到危難關頭,唯有儘快扶立新君,才能安定蠢蠢欲動的各方勢力,應對叛軍纔能有大義在手!”
陸衍話語鏗鏘有力,說得長青難以招架,他要以劍拄地才能勉強站穩,咬牙切齒地問道:“從頭至尾,你到底把我當成什麼人?”
“一個可用之人,不論你姓什麼。”陸衍沒有絲毫避忌,甚至堪稱無情:“你應該知曉我的作風,對我毫無可用之處的人,通常不會有好下場。”
長青只覺得內心被尖錐狠狠扎刺着,自他記事起,或許只有母親辭世能讓他如此悲痛。
“不、不……”長青使勁地搖頭:“你搞錯了,我是伏藏宮弟子長青,我是唐子衿,不姓陸、也不姓李!”
“你想要逃避?”陸衍冷笑道:“好啊,你儘管逃,我不阻攔,反正我手邊並非沒有其他皇室宗親,扶植一個嬰孩做皇帝,總比一個無能懦夫、偏又自詡清高之輩要強。”
長青牙關打顫,一步步朝着門外走去,瑛君想要攔阻,連忙望向陸衍。
“屆時無非是國破家亡。”陸衍開口說:“幽州叛軍威勢難當,不日將克洛陽,若是長安朝廷仍是無人主持大局,縱有山川險阻,也擋不住叛軍兵鋒。
“倘若改朝換代,你的身份爲人所知,新朝定然容不下你,哪怕逃回湖州過平凡生活,也會招致無數豺狼虎豹圍追堵截,永無寧日。”
長青呼吸漸漸急促,陸衍繼續說:“我聽說你的妻子已有身孕,算算時日,也快分娩了吧?你是希望自己的兒女未來永遠在逃亡路上?真到那種時候,你所關心愛護之人會迎來何等結局?還是凡事都仰仗這位上界仙家的庇護?”
妙羽對旁人一向不假辭色,但聽到陸衍這話,卻是一副樂觀其成的模樣,並未插嘴反駁。
“你威脅我?”長青扭頭望向陸衍,就像一隻喪家之犬,全無往日神采。
“這不過是尋常推演。”陸衍表情冷峻:“就算你真的登基稱帝,結果也未必會更好,說不定戰況焦灼,天下糜爛,讓中原九州處處如今日之太極宮。”
聽到這話,長青臉色驟然一變,忽然想起方纔夢中所見,說不出任何話來駁斥陸衍。
“是走是留,隨你心意,反正如今也沒人攔得住你。”陸衍拂袖離去,門扇閉合的聲響如同雷震,讓長青渾身脫力,玉柄轆轤劍掉落在地。長青縮在牆角瑟瑟發抖,他此刻怕極了,並不覺得這從天而降的皇位有任何誘惑,內心思緒混亂無序,還引得周身氣機亂行。
妙羽見狀,長裙曳地,飄然上前,伸手輕輕一點,便穩住長青身中氣機。
“上仙,您早就知道了,對麼?”長青眼角止不住流出淚水。
“從我見到你的第一眼起,便感應到你的出身了。”妙羽挽裙踞坐,扶着長青讓他枕在大腿上,任由對方淚水沾溼霓裳,輕撫他的鬢髮,柔聲說道:“你如果真想逃離長安,我可以助你。然後尋一處洞天福地,帶着你的家人避入其中,再也不涉塵世,任憑外面打得遍地焦土,也可安然渡過。”
長青內心的確萌生過這種念頭,他並不覺得自己能夠擔當如此重任,更遑論是這種叛軍造反、天下大亂的皇帝。自己說到底,不過就是一個在道法上小有成就的後生晚輩罷了。
逃吧,若是逃了,或許還能得些許清靜。自古以來修道之人遇到世間紛亂,不也是躲入深山岩穴,開闢洞府、避禍御劫麼?
可是每當他想到太極宮中的情形,便無法心安理得說服自己逃避這一切。如果程三五真要重啓洪荒,那就算自己逃入洞天福地,恐怕也不得長久清靜。大劫臨頭,這世間並沒有真正安逸所在。
但就算真的順應衆人心思當上皇帝又如何?萬一自己行差踏錯,或者短視無能,釀成更多人的死亡,那種自責與愧疚幾乎要讓他窒息。
如今長青才明白,自己是何等怯懦,沒有程三五和阿芙替他遮風擋雨、出謀劃策,他面對難題甚至不敢做出抉擇,只曉得縮成一團瑟瑟發抖。
此時門扇被推開一條縫,聞夫子鬼鬼祟祟地探出頭來,看到長青枕在妙羽腿上哭泣,有些尷尬地問道:“我是不是來得不是時候?”
長青趕緊起身擦去淚水,搖頭說:“讓前輩見笑了。”
“確實見笑了,我還沒見你哭過呢。”聞夫子順着門縫鑽了進來,動作好比小偷竊賊一般滑稽可笑。
“上仙,可否容我與長青單獨一談?”聞夫子朝着妙羽拱手作揖,滿臉賠笑。
“說到底,你們這些人不過是將他當做棋子罷了。”妙羽冷笑一聲,化光遁出屋外。
聞夫子撓撓頭,關好門扇,然後從懷中取出一枚丹玉,拿起桌案上的鎮紙拍碎,一道隔絕聲息的結界籠罩房間。
長青見狀說:“若要隔絕聲息,不勞前輩費心,我也能做到。”
“知道你厲害,我現在就是廢人一個,只好這樣了。”聞夫子嘿嘿一笑,開口便問:“想救程三五嗎?”
長青一下愣住,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聞夫子並非是以天下興旺、蒼生存亡來勸自己,而是直接提及程三五。
“前輩此言何意,我着實不懂。”長青說。
“別人不好說,但是你應該看得出來。”聞夫子捻着鬍鬚:“太極宮外的黑幕結界,就是程三五刻意設下的,這件事從頭到尾跟饕餮也沒啥關係。我懷疑他就是要引起動亂,順便讓天下高人匯聚至長安。”
長青不解:“他這麼做到底有何目的?”
“我也說不準。”聞夫子沉吟道:“如今幽州叛軍聲勢浩大,如果沒有太極宮這樁事,各路高人見天下形勢有變,保不齊會主動投靠叛軍,搏一個從龍之功。現在來了長安,參與破除黑幕結界,無論有沒有功勞,也不好前去投靠叛軍了。”
長青卻說:“程三五在衡山時,不是宣稱要打破九龍封禁、再啓洪荒麼?難道如今叛亂也是他煽動的?”
“未必。”聞夫子嘆了口氣:“倒不如說,這場叛亂遲早會爆發,太極宮結界不過是契機罷了。”
長青默然不語,他過去一路走來,知曉大夏表面上繁花似錦,實則積弊甚多,府兵崩壞、田土兼併、流民四起,衆多權貴日益奢靡、需索無度,加之聖人好大喜功,四方征討不絕,賦予邊鎮節度極大權柄,形成強枝弱幹之勢。可以說,叛亂禍因早已埋下。
“既然禍根已成,不如趁早引發動亂,來一場徹徹底底的沙汰,收拾河山、消滅叛軍的同時,也方便整頓過去許多積弊。”聞夫子笑了一聲,有些落寞:
“反正眼下最可能妨礙這場整頓的人,幾乎都死在了太極宮,長安朝廷羣龍無首,正是放手施爲的最好時機……這種一言不合便掀翻棋局的做法,的確像是程三五的手筆。”
長青問道:“以此推想,程三五並非真要將世間重歸上古洪荒?”
聞夫子思忖許久,最終要是搖了搖頭:“我不能完全肯定,倒不如說,這更像是一場考驗,如果我們無法渡過,他或許真會讓上古洪荒再臨人間。”
“考驗?”長青想到之前程三五忽然出現,他的言辭意味難明,彷彿將自己當成洪水地震那樣無親無私的災禍。
而且考慮到如今程三五的實力,真要動手殺人,世上無人能擋,或許還真就是考驗之說能夠大體解釋。
“如今程三五的情況跟我先前類似,也是將自身命格轉入飛龍在天之勢,有進無退。”聞夫子言道:“他發願所爲之事,不可能有絲毫轉圜退讓。而且太一令加身,揹負天地氣數,一舉一動等同天地大劫,考驗世間衆生。現在程三五是自己把自己困住了,所以我纔會說要去救他。”
“既然是考驗,那我們要如何應對?”長青問道。
“最簡單的辦法,自然是打倒程三五,他畢竟還是一個可以捉摸的人,並非真正的天地。”聞夫子肩頭一聳。
長青面露難色:“前輩,試問當今可還有哪位高人能與程三五交手而不落下風?”
“確實沒有。”聞夫子嘿嘿一笑:“但既然是天地大劫,那也沒說非要一個人去單挑程三五,彙集天下之力與他抗衡纔是正理。”
長青聞言,脫口而出道:“皇極天光陣!”
“悟性不錯。”聞夫子看着長青,雙目炯炯:“如今長安匯聚天下各路高人,就差一個衆望所歸的人間帝王來主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