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捲江淮的叛亂,幾乎是在一個月內就被大體平定,逆黨主要的一批首腦元兇,或伏誅、或遭擒,快得各方都來不及反應。
尤其是像江都城,三天前都督府才廣發佈告,聲稱聖王受命、匡扶正統,大力征調壯丁、蒐羅物資糧草。
結果沒幾天又有另一份府衙公告,連帶着幾名逆黨首腦梟首示衆,讓城中百姓一時間無所適從。
至於先前進入城中、大肆抄掠的海賊,在府衙佈告的前天夜裡,主要賊首頭領被一口氣殺了個乾乾淨淨,腦袋也被掛上城門示衆。
當天夜裡,被海賊們霸佔的幾座裡坊突發大火,足有上千人被燒死,僥倖逃離火海的賊寇,也都紛紛落入差役手中。
揚州都督府法曹爲安民心,當即從嚴從快審判。賊寇之中但凡有殺人姦淫罪行者,當衆斬首,一口氣又殺了幾十人。
如此雷厲風行之下,原本動盪不安的江都城迅速恢復平靜,使得百姓拍手稱快。
而因爲都督府高長史忠於職守,不幸死在逆黨手中,如今都督府職權暫時由揚州司馬代領,並且開始大力整頓城外還在鬧事的漕卒役夫。
這些漕卒役夫此前也是跟着逆黨起事,他們人數衆多,下令全數誅殺不切實際,因此都督府設宴款待十幾位渠帥魁首,其中半數得了金銀財帛與城中屋宅,被輕而易舉收買,承諾安撫手下。另外一半則是死得悄無聲息,以至於漕卒之間都在傳聞是厲鬼索命。
揚州司馬不過是高品閒散之位,過去不曾以政務幹練聞名於外,這完全是靠及時趕來的阿芙在幕後策劃安排,程三五帶着麾下人手到處殺人斬首。
換作往常,地方政務用不着內侍省插手干預,但是程三五在都督府那通大開殺戒,險些就把治理一方的官吏統統殺光。
而程三五和阿芙也在這個過程中大發橫財,那些被逆黨和海賊劫掠的財物,除了一小部分歸還原主,用來安定民心,以表示官府有所作爲,其餘大部分則是以劫掠失落等名義,被他們兩人暗中運走。
這種事也就是他們這對姦夫淫婦能夠做得心安理得,要是帶着長青,恐怕小娃娃又要漫天抱怨。
“我明白了。”
繡雲坊中,葉主事聽完阿芙的囑託,躬身答道:“妾身務必遵照上章君指示,如果閼逢君或者馮公公前來過問,便將一切推到張肅頭上。”
葉主事是程三五在都督府內大開殺戒時,被秦望舒從地牢中救出,她此前也沒料到逆黨首腦竟然就是內侍省的大人物,這次能夠保全性命,已經殊爲不易。
更讓她沒想到的是,程三五和阿芙將她救出來後,不僅沒有追究失察之罪,還讓她重新回到繡雲坊,並且指點她如何保全自身地位。
“我已經先行替你僞造一封密信,讓人快馬送往長安。”阿芙笑容帶有深意:“其中內容是你察覺江淮逆黨幕後首腦身份,如此一來,就算你被捉拿下獄,也能推說是被對方察覺到自己探查之舉,以此免於事後問責。”
“多謝上章君!”葉主事主動下拜,同時也向一旁大口吃喝的程三五行禮:“也再次謝過昭陽君及時救援。”
“行了行了,伱出來之後都謝了不止一次了。”程三五擦擦嘴,笑着說:“別說是你,我們這次也很兇險啊,張肅那傢伙在江南經營多年,不聲不響籠絡了一堆高手,甚至連赤城山紫雲洞一門也牽涉其中。”
“紫雲洞一門妄作妖言,無論如何也是該殺的。”阿芙手中把玩着一柄玉如意:“但是他們與上清宗師白雲子往來甚密,最好還是交給朝廷處置。”
捏造讖語謀逆作亂,歷來最受帝王忌諱,換作平時,阿芙估計順手就殺了。但她並不清楚那位白雲子宗師是否牽連其中,尤其是礙於當世道門第一人的名聲,如果他掐算出什麼蛛絲馬跡,恐怕會給自己招惹麻煩。
既然如此,那乾脆把麻煩扔給上面那些大人物,讓馮公公自己去煩惱。
如今好就好在,張肅爲了一舉功成,事前密謀安排極爲謹慎,逆黨主要幾支勢力都依照安排自行其是,原本是打算多處州縣同時舉旗,從而順利掌握江淮大片地界,不必後續一座座城郭緩慢攻伐。
但張肅這麼做,反而使得程三五他們只要殺掉爲數不多的逆黨首腦,剩下人馬立刻羣龍無首,或威服、或招撫,很快就能瓦解逆黨勢頭。
可以說,張肅今番造反成也密謀、敗也密謀,完全是將內侍省行事作風帶到謀逆造反上,看似謹慎,卻也難成大勢。
……
而當江淮局面稍稍安定,閼逢君果然親自前來,盡在阿芙的預料之中。
“這是逆黨主要人物的名冊。”
都督府衙署內,阿芙表情冷淡地將冊子扔到閼逢君手邊,然後自顧自翹腿而坐,不悅之意毋需多言。
閼逢君沒有責怪對方無禮,陰沉着臉翻看名冊,久久不語,堂內陷入令人窒息的沉默。
“媽的,那傢伙真是硬骨頭,乾脆殺了得了!”
程三五的吵吵嚷嚷打破寂靜,跟在一旁的張藩捧着卷宗,連連賠笑,等他見到閼逢君,立馬用眼神示意。
“喲,老大您來啦?”程三五滿口市井俚俗,抓起張藩懷中卷宗,揮手示意他離開,然後將卷宗一把摔到桌案上,罵罵咧咧道:
“張藩有個安插進都督府的傢伙,據說是見過那位廢帝子嗣。老子審了好幾天,他硬是一個字都不說。我可是什麼刑都上了,就差沒把他的腰子給摘出來。”
“昭陽君辛苦了。”閼逢君隨口言道。
“不辛苦,老子一點都不辛苦!”程三五陰陽怪氣道:“不就是被人帶到翁洲島上,跟一羣高手拼命嗎?不就是沒日沒夜到處抓人審人嗎?不就是他媽的被自己人坑了而已嗎?我又不用在長安伺候聖人,哪裡敢說自己辛苦?”
閼逢君很清楚程三五這是故意發泄不滿,放下手中名冊,緩緩言道:“張肅是逆黨首腦這事……我着實沒有料到,不僅是我,連馮公公也深感意外,所以命我親自來一趟,平定叛亂。”程三五笑了出聲:“哇,閼逢君您來得可真夠及時的,逆黨都快死乾淨了,要不我給做一支幡,您扛起來走在前頭?”
閼逢君淡淡一笑,他並未動怒,拱辰衛十太歲多是性情中人,即便實力有高低之分,但言辭上不會有禮教約束。加上他閼逢君是出了名的好相處,比這惡毒十倍的話語他也聽過。
“是我錯了。”閼逢君坦誠認下:“若非有昭陽君和上章君力挽狂瀾,江淮兩道如今恐怕已經淪爲逆黨所有。二位此番功勞卓著,當受嘉獎。”
“先別說嘉獎,我怕!”程三五擺擺手,仍是不依不饒:“眼下那個廢帝子嗣還不知在哪藏着,如果事後給我來一個辦事不力、走漏元兇,那我可真是有冤也沒處說了。”
閼逢君稍加沉吟,阿芙此時開口言道:“閼逢君,馮公公既然命你前來平定叛亂,難道只有你一人麼?朝廷的兵馬呢?
“我在發往長安幾封密信裡,都提及逆黨在睦州、婺州等地還有相當數目的兵馬,眼下只不過是首腦伏誅,暫時停駐在險要之地。如果拖得久了,變數難測,光靠我們這些人根本處理不來。”
“朝廷兵馬已經在路上了,二位儘管放心。”閼逢君言道:“我此來原本是擔心逆黨之中有高手強敵,所以先行一步。”
“你是說顧連山?”程三五插嘴道:“那傢伙已經被我打死了。”
閼逢君看向程三五的目光帶有深意:“傳說中顧連山已有先天境界,不知昭陽君是如何擊敗此人的?”
“他有個屁的先天境界!”程三五張口便罵:“翁洲島上完全就是以多欺少,三四十人圍攻老子一個!他媽的,我懷疑這個先天境界就是江湖中人胡亂吹捧,想靠這辦法嚇退老子!”
“哦?”閼逢君表情微妙,看不出他是信任還是猜忌。
這其實是阿芙與程三五事先商量好的話術,如今關於饕餮的事情,不宜向內侍省其他人透露。反正顧連山已死,無從對證,具體事實任由他們二人捏造。
“我甚至懷疑,那人到底是不是六七十年前的顧連山。”阿芙開口說:“你們也知道,我過去混跡江南多年,也曾見過顧連山本人。我懷疑如今的逆黨想要攀附當年舊事,搬出顧連山的名頭,試圖以此籠絡江淮武林人士。”
“上章君是這麼想的?”閼逢君不置可否。
阿芙看出對方懷疑,神態懶散:“當今世上能有幾個先天境界的高人?修爲至此,大多是一心求長生、求解脫、求得道,誰還會到處想着謀逆造反?”
“其實在我看來,上章君有邁入先天境界的機緣。”閼逢君微笑說。
“那就承你吉言了。”阿芙興致缺缺:“我沒有閼逢君這麼熱心腸,要真有那天,十太歲的位置我打算讓出去。”
閼逢君眉頭一動,方纔那話並非虛言誇讚,他的確看出阿芙已至先天門前,這樣的高手如果離開內侍省,那定然是一大損失。
“上章君何出此言!”閼逢君於是說:“你在十太歲中舉足輕重,過去許多關鍵大事,皆仰賴你親力親爲。要是沒有你,光是眼下這場江淮叛亂,斷然不能在一兩月內迅速平定。”
阿芙沒有笑意,支着下巴看了對方一眼:“你是不是也常用這番話術來哄騙其他人。大家都不是小娃娃了,好歹找個更讓人信服的由頭。”
“我知上章君心生退意,但眼下江淮叛亂尚未結束,豈可隨意捨棄職責?”閼逢君言道:“最起碼,那些四處遊蕩的羊蹄妖魔,也需要上章君這樣的人物來應對。”
阿芙臉上看不出神色變化,但心中隱約有了幾分猜測——閼逢君還安排了別人前來,他對江南狀況並非一無所知。
“長青先生已經自告奮勇去對付妖魔了,人家道門出身,降妖除魔也是名正言順。”阿芙說道。
閼逢君又問:“眼下那位廢帝子嗣還沒找到,上章君豈可半途而廢?”
阿芙眉頭一皺:“你這是什麼意思?如果那個廢帝子嗣悄無聲息死在某條溝渠裡,我難不成還要找上幾十年?”
閼逢君輕敲桌案上的逆黨名冊:“我是覺得,眼下江淮形勢尚未完全安定,而朝廷用兵西北,需要江淮稅賦穩定供給。這次幸好叛亂迅速結束,一旦長久延續,成糜爛之勢,軍國大事恐生變數。
“陸相新委任的括地使你們想必見到了,內侍省也要江淮地界的安穩,容不得再有逆黨作亂。聖王下降之類的惑衆妖言,不能繼續散播。而我覺得,上章君熟悉江南風物,坐鎮於此最爲恰當不過。”
阿芙臉上一副深思熟慮之態,然而從二人見面開始,到程三五喧譁叫罵,這場以退爲進的戲碼,就是確保自己能夠拿到坐鎮江南的位置。
“也罷,那我答應便是。”阿芙勉爲其難道。
“有勞上章君了。”閼逢君微笑說。
“那就麻煩閼逢君再替我分擔一些。”阿芙嘆了口氣:“這次江淮叛亂,所謂‘聖人下降’的妖言,經過一番嚴查,發現散播消息者,乃是赤城山紫雲洞一門。我們拿住了其中一名弟子,卻不知該如何處置。”
“赤城山紫雲洞?”閼逢君微微變色。
“人家可是白雲子宗師的鄰居,而我聽說這位大宗師最近奉聖人詔命在五嶽到處跑。”阿芙說:“不是我膽小,而是有些事不方便查……總不能什麼都查吧?沒準真會查出什麼來呢?”
說這話時,阿芙露出一絲狡黠笑容,彷彿是在報復閼逢君方纔安排。
“好,那我稍後將這位紫雲洞弟子帶走便是。”閼逢君主動承擔這樁事情。
“閼逢君是痛快人。”阿芙起身言道:“既然如此,我還有事要忙,就不多奉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