鏗然一聲,百鍊神刀微微顫動,撲面閃電被裁成兩截,帶着滾滾雷聲,在程三五兩側後方消散。
被無形神鋒斬碎的閃電,同樣煙消雲散,只剩下天地間沉悶餘音和激盪氣機,昭示着剛剛止息的大戰。
身形落下,重新腳踏實地,程三五深吸一口氣,似乎用盡力氣擺脫方纔那股超然之態,然後歸刀入鞘,低頭看着自己雙手。
“昭陽君,辛苦了。”
此時慕湘靈飄然來到,手裡還捧着一件青色衣袍,也不知她從哪裡摸出來的。
程三五順手接過衣袍披上,哼了一聲:“我豁出性命去跟潑猴廝殺,你就只有這輕飄飄的一句話?”
慕湘靈含笑問道:“昭陽君想要怎樣的酬謝?”
程三五上下打量眼前女子,若論容貌,慕湘靈貌美膚白,言行舉止嫺靜優雅、端莊秀麗。但不知爲何,程三五就是提不起半點興致。
“我想要的,你給不了。”
扭頭望向天空,程三五罵罵咧咧:“媽的,費了半天勁,結果啥都沒得到。這潑猴也是夠狠的,爲了勝過我,不惜玉石俱焚!”
“你是在說鳴雷山魈的本命靈髓麼?”慕湘靈問道。
“對啊,不然呢?”
“山魈的本命靈髓,或許就是它的那對槌鑿。”不等慕湘靈回答,蘇少耽便從遠處走來,環顧着草木傾覆、遍地狼藉的山坡野地,眉頭微皺。
“那對鑿槌既是靈髓,也可以視爲鳴雷山魈的法器。”蘇少耽繼續解釋:“此物與它氣機相通,槌擊鐵鑿其實就跟術者掐訣唸咒差不多。鳴雷山魈最後的舉動,便是通過摧毀法器,強行催發自身威能。”
程三五一副大感惋惜的模樣:“那真是可惜了,我原本還想着,就算自己用不着,也能當成禮物送給別人。”
蘇少耽則問道:“我很好奇,昭陽君方纔到底是如何擊敗這頭山魈的?”
程三五最後破敵,在發動無形神鋒之前,先遁入流光神速,外在事物相對於自身等同停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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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安屈提藉助法術能夠做到這點,程三五也只有在永寧寺一戰時,長青召遣神將加持上身,使得他能夠短暫一窺先天境界,當時他也試過遁入流光神速對付劉玄通。
而如今程三五情況很特殊,他感覺自己就站在先天境界的門檻上。鳴雷山魈朝着自己心口的那一擊,固然讓程三五大受震撼,卻也讓他隱約感覺被鑿開一道玄之又玄的無形門戶。
自己只要向前邁出半步,先天境界的種種超凡之能便可隨意揮灑,無可比擬的流光神速對他來說,也是信手拈來。
唯一的問題是,程三五覺得自己還沒做好準備,不打算徹底跨過這道門檻。
不過在外人眼中,程三五擊敗鳴雷山魈便顯得難以理解了,他們根本看不見程三五最後如何動作,無形神鋒一瞬即逝,傾盡所有的閃電根本來不及發揮威能。
“伱看不到,說明你悟性不夠。”程三五隨便敷衍一句,他沒有心思跟別人解釋這些瑣碎事。
蘇少耽也頗爲識趣,微微一笑沒再多問。
慕湘靈環顧四周,原本鬱鬱蔥蔥的馬嶺山,多出好幾片光禿禿的殘破焦土:“你每次戰鬥,非要對周圍事物大加摧殘不可嗎?”
程三五對此略感不滿:“這也要怪我?那潑猴飛來飛去,動輒引來風雷,翅膀隨便一扇,就能將樹木連根拔起。對付這種強敵,我不可能費心照顧花花草草,你如果不滿意,那就不要找我幫忙了。”
慕湘靈面對責難,非但沒有示弱,而且明確迴應道:“我覺得,以你的武功修爲,不可能像凡夫俗子那般刀劍無眼、易發難收。而且如此不加約束地發動功力,只是徒增無謂耗損,對於擊敗敵人沒有用處。”
“你又不是習武之人,你懂什麼?”程三五反駁道:“你以爲以命相搏的廝殺,可以精確算準每一拳每一腳麼?哪裡有這種好事?而且我已經盡力收斂,先前對付齧鐵獸之時,我可是把金庭洞直接給毀了。”
蘇少耽深知,慕湘靈看似柔順,實則頗有一番堅持,他唯恐雙方衝突,趕緊插話道:“多虧昭陽君出手,讓我原身免於一劫,這山中草木就由我來重新栽種就好。不論如何,將那頭山魈徹底誅殺,也算是爲世間除去一害,稍有代價不足爲慮。”
“這還差不多。”程三五輕輕一擺手,轉身下山。
……
“沒看出來,你這位大弟子脾氣還不小,明知程三五的身份,居然還敢當面教訓他。”
馬嶺山中某處,聞夫子俯身從鬆軟泥土中拾起一根鐵鑿,其表面烏黑髮亮,比起在鳴雷山魈手中之時,物性更爲純粹,若以自身氣機感應,耳邊能夠聽到陣陣滾雷之聲。
“山川靈祇哪裡有脾氣小的?”
一旁女童模樣的慕小君坐在大塊山岩上,兩手撐着小臉蛋,老氣橫秋道:“湘靈待人接物自有一套衡量準則,在她眼裡,就算是饕餮半身也不值得敬畏。”
“她見過饕餮?”聞夫子問道。
“畢竟是湘水之靈,她肯定是見過的,就是不知道還記得多少。”慕小君解釋說:“她每隔幾百年就要重新化形,前塵舊事盡數遺忘。但我猜測,她應該對程三五有幾分玄妙感應。”
“她該不會是看上程三五了吧?”聞夫子嘿嘿笑道。
“你哪隻眼看出他們有男女之情了?”慕小君滿臉鄙夷地看着聞夫子:“你從什麼時候起,變得這麼猥瑣了?就算不擺東海聖人的架子,也麻煩你自重些。”
“我本來就這樣啊。”聞夫子把玩着手中烏黑鐵鑿,一臉輕鬆自在:“忙碌了大半輩子,好歹讓我偷閒耍滑一陣子嘛。”
慕小君正欲呵斥,看到聞夫子的側臉時,心中生出幾分不忍,神色和緩道:“你不是轉變自身命格,入飛龍在天之局麼?我還以爲你這麼做,一定會變得超凡脫俗,徹底摒除過往種種塵心習性。”“超凡脫俗不是聖人。”聞夫子坐了下來,張口吹氣,憑空變出一個木槌,將烏黑鐵鑿對準面前岩石,輕輕敲擊,雷光一閃,悄無聲息,將近一人高的石頭從中裂開兩半,切口平整光滑。
“再說了,我是儒生,不是求超脫的僧道。”聞夫子端詳着石頭:“在我看來,大道不在六合之外,就在人間俗世。洪範學府那些後生晚輩將我捧成東海聖人,恰恰說明他們尚未領會我的教化。”
慕小君略作思索:“我聽說你當年希望讓部分學子到偏遠州縣從吏事?可大夏太祖認爲此舉荒廢人才,於是將其留在長安任崇文館校書郎。”
“誰都希望仕途清貴、節節高升,誰都不希望去做風塵俗吏,在窮鄉僻壤摸爬滾打。”聞夫子無奈嘆息:“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於至善。這心法口訣再明白不過了,但真要落到實處,切身踐行卻不容易。”
“我記得,你曾經想收陸衍爲徒?”慕小君露出嘲笑表情:“他倒真是邊地吏員出身,可最後還是與我們分道揚鑣了。”
“興許是拂世鋒的陳腐之氣,讓他覺得難以忍受。”聞夫子又對着石頭鑿擊一下,這回並非是平直切削,而是大片石屑自行剝落。
慕小君略感意外:“拂世鋒被你折騰成這副模樣,還算陳腐?”
“陸衍見慣積弊,所以力圖革故鼎新。”聞夫子言道:“而且他本就不喜拂世鋒自居世外的作風,要麼是對社稷無用,要麼是暗圖不軌。”
“我們好像兩者都佔了?”慕小君笑了一聲,對此顯然並不贊同:“我看他就是當官當久了,滿肚子都是利害算計。”
聞夫子卻說:“利害算計,這不就是人世間麼?因知利害,方成法度。”
“行了行了,別扯這些了。”慕小君不願多談,她總覺得跟聞夫子聊這些,就像交待後事一樣,讓她心煩意亂。
“好好好,不談不談。”聞夫子滿臉笑呵呵,就像照顧頑皮任性的小女孩,即便身旁這位女童比他年長千年有多。
“瀟湘之地剩下的大妖巨祟,應該就剩下那頭九首惡螭了吧?”聞夫子轉而言道。
“對。”慕小君眉頭微皺:“雖說程三五已近先天境界,但是對上九首惡螭,勝負尚在未定之天。”
“真有這麼厲害?”聞夫子問道。
“你不信?”慕小君輕輕一蹦,落地叉腰:“你可別小瞧了這九首惡螭,上古之時,它們成羣結隊,從荊湖到瀟湘,四處肆虐,殘害生靈,口吐毒涎污穢山川。尤其是那些長到九顆腦袋的,能御水火之威,就算是仙人下凡都未必能夠將其誅殺。”
“聽你這麼說,那爲何如今九首惡螭盡數絕跡?”聞夫子仍然專注於面前岩石。
慕小君輕笑道:“還用問我麼?上古之時,誅殺九首惡螭的,正是從中原而來的縉雲氏啊。”
“饕餮部?”聞夫子動作一頓,當即明白:“史書中雖然提及縉雲氏抵禦螭魅,但此事久遠難稽,所述不詳。考慮到後來縉雲氏不才子被稱作饕餮,爲禍一方,這支部族應該就是當年最早被饕餮染化的眷屬。”
“確切來說,是他們主動向饕餮祈求,從而使其覺醒靈明。”慕小君表情嚴肅:“縉雲氏部族上下被饕餮染化,因此擁有抵禦螭魅之能,大量惡螭被斬殺。而饕餮本尊的化形現世,也徹底奠定勝局,將當時所有九首惡螭盡數吞噬。”
“你不覺得很奇妙麼?”聞夫子笑道:“饕餮的出現,恰恰源自於凡人的祈求。”
慕小君不解:“可是你說過,饕餮本質是開天闢地之後,清濁餘氣交融而成,因此方有不死不滅之能,並非尋常生靈。”
“清濁餘氣交融而成的,可不止是饕餮,也包括這世間芸芸衆生啊。”聞夫子言道:“太古大凶並非一成不變,饕餮因縉雲氏祈求而生感應,本就說明它也在變。恰恰是因爲這樣,拂世鋒纔有辦法將它變化成人。我做的事,不過是贊天地之化育。”
儘管這通道理過去早就聽聞夫子說了不止一次,但如今慕小君纔算是有了深刻領會。
“如此說來,饕餮化人理所應當。”慕小君沉思片刻:“可要是這樣,當中最重要的轉變契機,豈不就是縉雲氏爲了對抗九首惡螭?”
“這大概就是天意吧。”聞夫子感慨道:“雖說我也頗爲贊同道門的‘我命由我’之說,但有時候冥冥中自有天意,讓人不得不順應而行。”
慕小君也沒想到,自己試圖攪擾程三五針對申姬,結果卻將事態引導至越發難測的境地。
“招致饕餮化形現世的契機,如今再次來到程三五面前。”聞夫子笑道:“我倒是很好奇,他這一步邁出,會有怎樣的成就。”
“我方纔看得分明,程三五幾乎就要證入先天境界了。”慕小君不由得擔憂起來:“而且單論實力,如今的程三五也已經超過古往今來大多數先天高人。”
“你害怕程三五證入先天境界,會走向歧途?”聞夫子問道。
慕小君提醒道:“別忘了,過去在太一龍池,我們拂世鋒對程三五的所作所爲,同樣是給我們自己埋下禍根!”
聞夫子則說:“其實以程三五的心機,他早就看出雲夢館與拂世鋒的關係了。他沒有暴起復仇,足以說明他並非是那種情志喪亂、行止瘋狂之人。”
“你對程三五太過信任了,反倒讓我感到不安。”慕小君正要說話,忽然有所感應,擡眼望向北方。
“怎麼了?”聞夫子問道。
“有幾個不長眼的傢伙正在侵犯雲夢館。”慕小君皺眉道:“時機未免太湊巧了些,會不會是內侍省搞的鬼?”
“應該就是了。”聞夫子沒有半點顧慮:“你且回去照應,程三五這裡我看着就好。”
“你一個人是否足夠?”慕小君問道。
聞夫子對着岩石敲擊最後一下,石屑飛散,顯露出一枚龍鈕石印,見他開朗笑道:“放心好了,我的能耐你還不清楚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