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劇變驚心
一夜大雪過後,琳琅苑中銀裝素裹,婢僕們天未大亮就外出掃雪,他們依照蘇望廷的安排,將積雪堆成連片小丘,簇擁着一座丈許高的髹漆錯金木質假山,其上遍插珊瑚枝,綴以琉璃琥珀、水晶珍珠等寶石,華貴非凡。
“好一座寶山!”
王元寶見到這座雪裡假山,不由得驚歎:“難怪蘇掌事先前派人告知,說是要取用大批珠寶,原來是爲了搭造這座寶山。”
“讓王翁見笑了。”蘇望廷解釋說:“時間倉促,這七寶山座眼下尚未完成。稍後還會綁上絛穗與金鈴,有聞風自響之妙。”
“山座?”王元寶正好望見假山高處有一處向內凹陷,形似座位,可容一人坐下。
蘇望廷言道:“我聽說長安的佛道高人宣講之時,通常會登壇高座。日後等岐王殿下來到,不妨請他登上這七寶山座,以表威儀。”
渭南鬥寶會本就是由岐王殿下出面,邀請長安四大豪商共襄盛舉,想要從中脫穎而出,自然是看誰更能討得岐王殿下歡心。
畢竟以岐王之尊貴榮華,世間何等奇珍異寶不曾見過?長安四大豪商動員麾下人手蒐羅來的寶物,也未必真能讓岐王動心。肯定是要多多旁敲側擊,從別處用心出力。
“你這七寶山座,不光是讓岐王殿下顯擺威風的吧?”王元寶笑問道。
“王翁明鑑。”蘇望廷說:“若此番能得優勝,王翁可攜此七寶山座一同進獻陛下。”
“今年能不能贏,還兩說呢。”王元寶負手而笑:“楊崇義可是弄到了圓嶠冰綃那等仙家寶物,我也是頭疼得很啊!”
話雖這麼說,王元寶臉上並無半點愁苦,他與蘇望廷一同遊覽經過改建的琳琅苑,其中後院有一段曲折小溪,即便冬日也仍是流水潺潺,水面上還有些許熱氣蒸騰。
“奇怪,我記得此處溪流並非溫泉,爲何至今尚未結冰?”王元寶見狀問道。
蘇望廷答道:“我命人鑿碎堅冰,然後從上游灌入溫湯,在下游池塘汲水搬送,循環不止。如此即便隆冬時節,也能一邊賞玩雪景,一邊曲水流觴、吟詩作賦。”
這個做法可謂奢靡至極,爲了溪中流水不絕,要耗費多少炭薪來煮水?又要多少人手往返運水?但王元寶並未責難,只是俯下身來試了試水溫,然後彈了彈指頭,稱讚說:“此法不錯,岐王最好風雅,若是冬日也有曲水流觴之設,定然開懷。”
蘇望廷言道:“那我稍後再多備一些手爐與薪炭,以便戶外設宴。”
“岐王那份就不必了。”王元寶提醒說。
蘇望廷甚爲不解:“可長青先生日前仰觀天象,說冬至前後仍有大雪,這戶外設宴天寒地凍,若無取暖,只怕會凍壞身子。”
爲了辦好鬥寶會,蘇望廷也沒少探聽岐王好惡。這位王爺好書畫辭賦,多與風流名士往來,因此蘇望廷取法上巳習俗,做出這等佈置。
王元寶笑道:“岐王不喜煙火薰炙,若是天寒,便以姬妾肌膚暖手。就算風雪苦寒,也會讓姬妾密圍如屏,借人氣取暖。”
即便是見慣權貴奢靡做派的蘇望廷,聽到這等視人如器物的做法,心中也是微微一怔,但臉上若無其事。
“從關東各地送來的財寶,是否都安置妥當?”王元寶隨後發問。即便此刻隨從全數屏退至遠處,並無外人在旁,他還是壓低了聲音。
“一切妥當,請隨我來。”蘇望廷領着王元寶來到庫院,就見程三五昂首挺胸,站在院外扶刀戒備,好似道觀佛寺供奉的靈官力士。
“關東財寶盡在其中。”蘇望廷來到庫房外,示意角落處的令旗:“我讓長青先生施下結界,可杜絕一切賊寇,哪怕是蒼蠅也飛不進去。”
蘇望廷把門關符和庫房鑰匙交給王元寶,他單獨入內檢視,片刻後走出,重新把門鎖好,又把兩件事物還給蘇望廷。
“蘇掌事處處謹慎,我很放心。”王元寶面無表情,卻能感覺到真誠之意:“鬥寶會之時,岐王府的林長史會來接收這批財寶。”
“是。”蘇望廷沒有多問,他很清楚,王元寶這樣的商人,能把生意做到如今這種規模,少不得向王公貴戚供輸投獻。
蘇望廷何嘗不是如此?他在西域十餘年,經營賺取所獲的錢財多到連自己都算不過來。可最後真正屬於他本人的那份,連十分之一都沒有。
來到琳琅苑門前,蘇望廷與王元寶又變成生意人那副相談甚歡的模樣。
“蘇老弟啊,就勞煩你多辛苦一陣啦!”王元寶呵呵笑道:“我這幾天還要跟那三位老對手在渭南城中聚會談事,愁得我頭髮都要掉光了。”
蘇望廷擡臂拱手正要答話,卻見遠處一個熟悉身影,正是自家長子,滿臉慌張焦急,若非被人羣阻隔,估計立刻就要衝過來。
“王翁久受佛法教誨,興許這脫髮之兆,正是佛菩薩爲您摩頂受戒呢!”蘇望廷笑着恭維道。
“我也想着哪天出家去,不再管這些俗事了!”王元寶擺擺手:“好了,那我先告辭。若有什麼難處,派人到城中臨渭樓傳話就好,蘇老弟不用親自奔忙。”
二人拱手道別,王元寶上了馬車,帶着一大幫隨從離開。
等人羣稍散,蘇家大郎便飛奔而來,猛地撲到蘇望廷懷中,幾乎當場跪倒。
“你怎麼來了?家中發生何事?”蘇望廷一見兒子來到,便猜到家中出事。
“桂丫頭……”蘇家大郎擡起頭來,流淚不止:“桂丫頭被賊人擄走了!”
聞聽此言,蘇望廷心頭好像被人重重砸了一錘,眼前發白,險些站立不住,托住兒子的兩隻手本能運勁,攥得他痛呼一聲。
聽到兒子叫聲,蘇望廷立刻清醒過來,帶着他直接進入琳琅苑。此時程三五與長青正好來到,還沒開口,就見蘇望廷臉色鐵青,聲音低沉道:“跟我來!”
程三五與長青對視一眼,都察覺事況不妙,跟着來到一處無人偏廳。
“賊人擄走了桂丫頭,留下了這封信。”蘇家大郎從懷中取出一團紙,裡面包着一隻小巧可愛的虎頭鞋,就是桂丫頭所穿。
蘇望廷手指發抖,急切展開信件觀瞧。長青保持冷靜,在旁詢問蘇家大郎:“到底發生何事?伱細細說來,我們纔好幫忙。”
按照蘇家大郎的說法,桂丫頭當時就在家中,如常由蘇家兒媳照顧。不知從何處來的賊人忽然擄走了桂丫頭,等蘇望廷的夫人發現時,只見到昏倒在廚竈邊的兒媳。
由於這幾日夜降大雪,鄉里有幾間舊屋被積雪壓倒,蘇家大郎當時正好帶着莊戶清掃打理,順便修理屋舍。結果半途有個邋遢漢子撞到自己,把這封信和桂丫頭的一隻鞋塞進懷中。
信中所言,便是要蘇家大郎去找蘇望廷,讓他拿出十萬貫金銀財寶,去城南豐塬的金光寺換回桂丫頭的性命。而且只准蘇望廷一人單獨前來,若是三日之內沒有動靜,或者膽敢報官,就將桂丫頭的腦袋送來琳琅苑。
蘇家大郎看完這信時,那邋遢漢子早已不見蹤影,他狂奔回家,桂丫頭果然已被擄走。
正當蘇家大郎手足無措之際,還是蘇夫人一耳光讓他清醒過來,當即牽了一匹馬,讓兒子立刻趕往渭南琳琅苑去找蘇望廷,鄉下人家已經無法應對這種事情了。
當蘇望廷看完這份信時,不言不語艱難坐倒,五指一捏,直接將身旁桌角攥成木屑。
“媽的!”程三五接過信件掃了一眼,只覺得頭皮發麻,一股難以忍受的懊悔讓他喘不過氣來,乖巧可愛的桂丫頭猶在眼前,不知爲何讓他回憶起那個血腥的夜晚,還有那張啼哭臉龐。
長青一把奪過信件,低語道:“沒有落款,是何人所爲都不清楚。”
“不是一般人,不是一個人。”程三五抓着腦袋來回踱步,他立刻做出判斷:“翻牆入院,一把擄走桂丫頭、打暈大郎媳婦,還沒有發出叫聲引來他人注意,如此一氣呵成,身手不差。寫信綁架,還懂得留下一隻鞋作爲證明,這幫賊人準備充分。他們想必早就盯上琳琅苑的財寶,不是一天兩天了!”
蘇望廷臉色難看至極,他雙手支着低垂的腦袋,本來操辦鬥寶會已經是千頭萬緒,此刻突生變故,讓他腦中一片混沌,似乎被千鈞重擔壓彎了腰,難以支撐。
“爹,現在要怎麼辦?桂丫頭她、她……”蘇家大郎雖爲人父,但此刻已是慌亂得不知如何是好。
“哭什麼?不許哭!”程三五一聲低喝,嚇得蘇家大郎怔在原處。
程三五狠狠抹了一下臉,然後說:“豐塬金光寺,我似乎去過。我先去探探路。”
聽到這話,三人一同望來,尤其是蘇望廷與長青,立刻便想到程三五當年犯下河陽血案後一路西逃的經歷。
“我的馬快,先去查探一下對方陣仗,如果能救桂丫頭,就順便救出來。如果不能,那我在日落前也能趕回來。”程三五此刻神色異常堅毅,全然沒有過往莽撞。
蘇望廷一把衝上前,抓住程三五肩膀,急切道:“你打算怎麼辦?”
程三五轉念間便言道:“老蘇……你藉着清點庫房的名義,拿出十萬貫金銀財寶,記住,最好佔地不多,一輛大車就能裝下。”
蘇望廷憔悴雙眼重現神采,幾乎是瞬間就明白過來。程三五扭頭對長青說:“你重新佈置一下琳琅苑的守衛,讓出一條誰也看不到的路。”
“你是打算……”聰慧如長青,已然猜出程三五的用意。
“要快,但是不要急。”程三五沒有多說半句廢話,然後望向蘇家大郎:“你就呆在這裡,哪裡也不許去。在桂丫頭平安回來前,不準哭!”
說完這話,程三五一拍蘇望廷肩膀,重重點頭,然後轉身走出,虎步生風。
……
“施主見諒。”一名臉色發白的小沙彌只將寺門打開一線,朝着面前幾位香客合十言道:“鄙寺目前有客商投宿,順便要辦連日法事,暫閉山門,還請施主旬日之後再來。”
幾名施主抱怨兩句,只得無奈離去。待得闔上寺門,一條粗木門栓橫插而過,險些刮斷小沙彌的手指。
“走。”一名黑臉大漢擡手抓住小沙彌的後領,往院中一甩,將他趕往正殿。
眼下十幾名大小和尚坐在殿內角落,他們或是抱起頭來瑟瑟發抖,或是閉眼默誦佛號、祈求菩薩保佑,卻無一人敢擡眼觀瞧。
因爲此刻殿內正發生着駭人一幕,金光寺主持和尚那餘溫未散的屍體躺在佛像前,被尖刀開膛破肚。
那名小沙彌來到正殿,正好看到這血淋淋的一幕,當場駭得昏死過去,被黑臉大漢隨便一腳踢到角落處,也沒有其他和尚敢去救。
“大當家。”瘦猴將心肝切完,用僧衣擦了擦手,小心翼翼地問道:“那琳琅苑裡少說有七八十萬貫財寶,咱們就要十萬貫,是不是太少了些?”
“要得更多,蘇望廷一個人能帶出來麼?”大當家反問一句。
“可是蘇望廷身邊不是有高手麼?他真會一個人前來?”瘦猴問:“搞不好他此刻早就報官了。”
“報官,他不敢。我已經讓老鷹盯着,若是望見大片煙塵火光,立刻就弄死那娃娃,然後撤離。至於是否帶上其他人,就看蘇望廷有多狠心了,反正到時候我們還是要動手搶的。”大當家望向別處詢問:“柴火都堆好了麼?”
“都堆好了,還潑上石脂水,一點火就能燒起來!”有手下答道。
“大當家這是打算拿到財寶之後,順便掩蓋蹤跡?高,當真是高!”瘦猴挑起大拇指,連連稱讚,隨後望向角落處的那幫和尚:“他們又要如何處置?”
“離開前再殺。”大當家又夾了一片心肝:“你的刀工越發好了,用晚膳的時候再殺一個。”
“遵命。”瘦猴拱手作揖,對此早已司空見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