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程三五來到翊善坊時,向來視寒暑爲無物的他,身子也不禁一抖。
“你也會怕冷麼?”阿芙在一旁問道。
“倒不是怕冷,只是覺着不對勁。”程三五望向坊門,又掃視周圍,發現路上幾乎沒有其他行人車馬,冷清詭異,嘀咕道:“你們內侍省果然不好惹,估計連老鼠烏鴉都不敢靠近這裡。”
“這可難說。”阿芙笑容頗具深意:“內侍省中有好幾位身懷秘法的異人,能解鳥獸之語,甚至能夠讓老鼠烏鴉幫忙刺探消息。”
程三五無言以對,阿芙樂見他如此神色,笑着將他領進翊善坊。
坊內一如既往,文吏侍者往來其間,絕大多數都是低頭躬身、趨步快走,哪怕在戶外也不敢擡眼亂看、高聲言語。
內侍省牽涉機密要事極多,自然規矩森嚴,不該問的別問、不該看的別看,這是用了不知多少生命與鮮血換來的教訓。
阿芙與秦望舒自然是知曉的,可即便事先告誡過程三五,他仍是一副好奇模樣,左顧右盼,還時不時踮起腳跟、伸長脖子,意圖窺探左右院落。
“我的天,剛纔有個傢伙,兩條腿爬滿了蟲子,眼看沒剩幾兩好肉了。”程三五低聲驚呼:“這是什麼酷刑?那人又犯了啥罪過?”
“那應該是糅合蠱術的蠆盆之刑,把人放進堆滿毒蟲的土坑中,任由肢體血肉被啃食。”阿芙扭頭望向程三五,臉上浮現陰冷可怕的表情:“放心,用刑時還會有專人關照,確保受刑之人不會因爲劇痛而昏死過去,讓他們眼睜睜看着自己的身體四肢被啃得千瘡百孔。”
程三五身子微微後仰,滿臉嫌惡的表情。阿芙旋即冷笑道:“如果不想平白無故吃苦頭,眼珠子就不要到處亂看,明白了嗎?”
“明白了、明白了。”程三五面露後怕之色,連連點頭。
來到拱辰堡前,秦望舒主動告退,阿芙帶着程三五,剛一進入,便隱約察覺莫名兇險。
即便拱辰堡算不上是安穩地界,但從來不曾讓阿芙生出“大凶莫入”的念頭。
以丹玉爲芯的水晶燈,安置在正堂頂上,散發着毫無暖意的光芒。就見正堂左右設下椅案屏風,難得擺出一副待客格局,主座上的馮公公擡眼望來,微笑起身:“上章君有勞了,這位想必就是程三五吧?”
馮公公貌若好女,嗓音溫潤,此刻眉目帶笑,要是看不真切,搞不好真會把他當成美貌婦人。
程三五見得這位北司大璫,一時愣住不敢答話,彷彿是被懾住膽魄。
阿芙瞥了他一眼,隨即代爲答道:“正是。讓大璫見笑了,程三五就是江湖草莽之流,沒見過大世面。”
見阿芙回頭朝自己眼神示意,程三五趕緊叉手道:“呃……馮公公好!拜見馮公公!”
“程小友不必緊張。”馮公公雖然眉發烏黑,但從言談氣質來看,斷然不是年輕人。
“我、我第一次來這種地方,沒見過像您這樣的大官。”程三五說話都有些不利索。
此等對答失措的模樣,任誰看來,也覺得是欠缺禮數教養的鄉野鄙夫。但馮公公並未掉以輕心,示意二人落座。
“上章君,拜訪郭萬金家的突勒馬隊,是否已查明身份來歷?”馮公公率先問起別的事情。
“確切來說,那並非是突勒馬隊,而是回鶻僕固部的使者。”阿芙變戲法般亮出一張紙,上面有蒼鶻圖案:“這是從那商隊頭領的隨身金牌拓印而來,可見他是僕固部貴人的使者。”
拱辰衛十太歲中,阿芙最擅長的便是潛行與刺探。郭萬金作爲長安四豪之一,他安頓客人的宅院想來也有充足守備,但阿芙照樣輕鬆出入,刺探機密要事如探囊取物。
馮公公問道:“他們除了販馬生意,還談了什麼?”
“僕固部想要一批兵器甲冑。”
此言一出,馮公公眉眼稍斂,郭萬金這種大豪商,與蠻夷做些馬匹牲畜的生意,內侍省原本是懶得管的,但牽涉到兵甲一項,那可就不容疏忽了。以郭萬金的財力勢力,經手兵甲數目恐怕不小,足以讓朝廷留心防備了。
阿芙繼續說:“僕固部也知道大夏法度森嚴,所以他們沒敢讓郭萬金從中原籌備兵甲。只是聽說渤海郡國盛產鐵器,而郭萬金在那邊也有人脈,所以僕固部的貴人派出使者前來洽談,希望貨物直接走漠北一帶。”
“這些蠻夷,永遠不安分!”馮公公冷哼一聲:“突勒近些年越見衰敗,草原上其他勢力蠢蠢欲動,已經開始在籌備兵甲了。”
“可我聽說,僕固部早些年已經歸附本朝了?他們難道要自作主張不成?”阿芙問道。
“不論哪一部,都是一羣喂不飽的狼、馴不服的鷹,殺了一茬又一茬,沒完沒了!”馮公公嘆了一口氣:“好了,此事我會上奏陛下,恭請聖裁。”
阿芙遞上那蒼鶻拓印,也不多說什麼。她看得出來,馮公公指派的這份公務,並非什麼要緊差事。
大夏疆域廣袤,四夷賓服。但同樣的,四方異族都希望藉助大夏的力量壯大自身,他們的使者藉着朝貢貨易的名義來到長安,幾乎都會有打探機密、拜訪高官豪貴的舉動,阿芙對此早已見怪不怪了。
而先前阿芙提出延攬程三五入內侍省,馮公公同意之餘,提出要與他當面一見。考慮到河陽血案後,程三五經過京畿道引起的不安與震動,馮公公想來對他頗存忌憚之心。就算是在拱辰堡會面,也要先談其他事務來緩解戒備。
“呵,俗事耽擱,讓程小友久等了。”馮公公一轉神態,微笑擊掌,隨即有一名白衣女子端來香茗。
這白衣女子身段傲人、體態豐豔,明明步履平緩,卻偏能走出搖曳生姿。她雖然低眉垂首、神情和順,卻處處流露嬌豔欲滴的媚態。
白衣女子爲在座三人奉上香茗,白瓷碗中是碧綠色的茶湯,芬芳馥郁,顯然是待客佳品。
但程三五的心思不在於此,他的目光一直緊盯着那白衣女子,當對方輕施一禮轉身退下,他則滿是貪婪神色,望向那嚴實衣物下浮凸隱現的臀股線條,喉頭滾動,大大吞了一口唾沫。
阿芙眉頭微皺,倒不是因爲程三五醜態畢露,她很清楚這個男人一貫貪圖美色,但更讓她留心的,是方纔那位白衣女子。
儘管早就知曉十太歲第三席的柔兆君是一位美貌女子,尤其擅長以姿色惑人,但從來沒有人知曉柔兆君的真實面容。
尋常人或許以爲柔兆君擅長易容,但阿芙覺得沒那麼簡單,她同樣從這白衣女子身上感應到非人氣息,搞不好也是妖魔之屬。
“程小友看中這位婢女了?”
待得白衣女子身影轉入屏風之後,馮公公開口詢問。
“不敢、不敢。”程三五尷尬非常,只得拿起端起茶碗連忙掩飾。
馮公公卻無責備之意:“程小友若是願意,我可以將她送到你的府上,伺候起居。”
程三五連連擺手:“不用不用,我這漂泊浪蕩的,連個安家之地都沒有,要婢女也沒處放啊。”
“程小友如此人物,在長安沒有私宅麼?”馮公公望向阿芙:“上章君,這等要緊事,爲何不早說?”
阿芙明白馮公公這是故作姿態,於是言道:“是我疏忽了,稍後立刻安排。”
“哪裡用得着!”程三五打斷道:“我平日裡就住在崇仁坊南橫街的青衿院。院子的主人叫長青……哦,也就是那位陸家七郎。陸相新認的兒子,你們應該知道吧?”
相比起伏藏宮達觀真人之徒,陸家七郎、陸七公子這些名頭,以更快的速度在長安市井傳揚開來。當初長青回到青衿院,從下人口中得知這等名號,臉上惱怒根本收不住,連與程三五對練的心思都被氣沒了。
“知道。”馮公公哭笑不得,程三五這麼說,是要拿陸相做靠山不成?
“對了,聽說你們是要我爲內侍省辦事?”程三五語氣轉爲拘謹小心:“倒不是我目光短淺,就是不知道,有沒有俸祿啊?”
藏身一旁側間的昭陽君聽到這話,收斂的氣息差點走岔,心中大感可笑——能夠在內侍省謀得一官半職的武林人士,哪裡會爲俸祿生計發愁?就算是沒有半點俸錢祿米,光是憑着內侍省的身份,外出辦差時稍稍暗示,就能從大戶口中敲出大筆錢財。
昭陽君無法想象,這種鄉野村夫也值得馮公公嚴加戒備?如果真的不放心,直接把他弄死就好,哪裡要各種試探。
“俸祿自然是有的。”馮公公並未變色:“內侍省繡衣使者月俸八千錢,另給祿米百六十斛。”
“八千錢!”程三五雙眼一亮:“這活計能幹,一年到手將近百貫銀錢,幾年下來就能在長安買套宅子了!”
側間的昭陽君臉頰抽搐,他甚至能夠通過程三五的語氣,想象到此人掰着手指頭算數的傻樣。
要知道繡衣使者位卑權重,無法單純以俸祿衡量權威。而且繡衣使者奉旨監察天下各道,有內衛之名,其中高手如林,往往要涉足兇險疑難。外出辦事時,兵刃、衣甲、藥物、車馬,處處都要用錢,光靠月俸那八千錢,連照顧自己都太不夠!
昭陽君恨不得衝出去厲聲咆哮——哪裡會有人就爲了這點俸祿來內侍省幹活的啊?
而馮公公保持一貫極佳涵養,問道:“程小友可知繡衣使者職責爲何?”
“聽說是監察天下各方?”程三五語氣也不夠篤定。
“這是其一。”馮公公微笑說:“程小友久居西域,除了盜賊之流,想必也見識過妖人妄行不法,而且這類人多有蠱惑無知百姓的舉動,尋常官府人手難以應付,調動大軍又極耗錢糧,所以由繡衣使者出手,專事誅除妖異不祥。”
“這是好事啊。”程三五點頭誇獎。
馮公公明言道:“我有意請程小友就任繡衣使者,但這並非隨意任命。按照內侍省章程,就任繡衣使者前有諸多考察,其能力要得到認可,方能受命就任。即便是我主持內侍省,也不能隨意寬縱。”
程三五望向阿芙,似乎要向她求助,可對方只是低頭看着手中茶湯,默然無應。
“這……不瞞馮公公,我就是個江湖漢,官面上的文章,我可是一概不懂。”程三五苦笑討饒:“考察上能不能稍微放寬一些,哪怕讓我去把什麼賊人妖物的腦袋砍下也行啊。”
“內侍省並非不知變通,程小友大可放心。”馮公公言道:“正好,最近靈州一帶的鹽池,屢屢有妖祟傳聞,我正打算派遣得力人手前去查探。若是真有妖物,便將其就地剿滅。此事作爲程小友就任繡衣使者的考察,最是恰當不過。”
“鹽池妖物?沒問題!”程三五連拍胸脯,一副豪氣上頭的模樣,當即答道:“此事包在我身上了!”
“程小友不必焦急。”馮公公一副關照晚輩的模樣:“既是考察,當然不能是你孤身一人前往,須得有人陪同。”
阿芙放下茶碗:“人是我帶來的,就由我來考察吧。”
馮公公輕笑道:“上章君奔忙多日,不宜再多勞碌,否則倒顯得我不肯體恤衆人了。而且從靈州傳來的消息看,那鹽池妖物爲禍尚不算大,哪裡需要上章君勞動大駕?我另外調遣幾名青綬繡衣使便可。”
阿芙眉頭微皺,並未反駁。
“程小友打算幾時動身?”馮公公又問道。
“待得我把馬兒餵飽就就能走。”程三五一副迫不及待的樣子。
“好,程小友先做準備。”馮公公微笑頷首,然後望向阿芙:“還請上章君給程小友準備一份通關文牒,他若缺少趁手兵刃,便領他到神工司轉轉。”
“可以。”阿芙面無表情地應承下來,隨即起身告辭,帶着程三五一同離開拱辰堡。
“看來馮公公覺得此人可用?”片刻過後,藏身偏間的幾人相繼走出,閼逢君手搖麈尾,一派文士模樣。
“確實可用,但不可輕信。”馮公公收起笑意,用意難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