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一方拿出觀脈人偶看了一眼,並無異樣,然後來到屋外,打開院門一線,便能望見街角處人來人往的館驛。
“那你呢?”木鳶忽然問道:“你對饕餮化人一事,好像不太在意?”
“你也太看得起我了。”孔一方倚門而立,自嘲道:“我接掌懷清一脈的太一令時,饕餮化人的大計已經商定,我只能延續前人的安排,哪裡敢自作主張?再說了,懷清一脈的傳統就是給拂世鋒提供財物奧援,就像久遠前清夫人給祖龍提供丹玉硃砂一般。”
“仔細算算,我們的前人結識至今將近千年了。”木鳶有些感慨:“拂世鋒九位掌令,幾乎全都更替過好幾輪了。我偶爾也在想,饕餮這樁麻煩何時才能結束?本事再大,耐心也有消磨殆盡的一天。”
孔一方問道:“九位掌令中,真正不曾更替的,貌似只有申姬前輩了吧?我對這位前輩十分敬仰,可惜過去一直無緣拜謁。”
“我要是有機會,可以去跟她說說,但我勸伱別抱希望。”木鳶嘿嘿笑了幾聲:“申姬前輩雖然不像無攖子那樣,成天端起架子、擺出一張臭臉,但她也是個不理人的孤僻性子,除非你有消滅饕餮的辦法。”
“哦?爲何這麼說?”孔一方好奇問。
“如果說拂世鋒裡有誰最想消滅饕餮,那一定是申姬前輩了。”木鳶解釋說:“畢竟家仇國恨啊,饕餮早在先秦亂世便將她的族人盡數吞噬。如今也只有她真正見證過饕餮的大凶之能。”
“對此我倒是略有耳聞。”孔一方不解:“可既然申姬前輩對饕餮懷有強烈仇恨,爲何還是贊同聞夫子的做法?”
“那個老窮酸仗着口才好,之前天天纏着申姬前輩各種勸說,說什麼分立陰陽、彼此消磨的鬼話。”木鳶連連搖頭:“總之聞夫子這傢伙的嘴也不能完全相信,別看他被讀書人稱爲東海聖人,要論蠱惑人心,絲毫不比那些妖道妖僧差,就連大夏太祖都被他矇騙了。”
孔一方面色凝重起來,將院門掩上,低聲道:“我聽說饕餮之所以能夠成功化作人身,就是取用了大夏太祖的胎元精血?”
“對,試來試去,還得是九州龍氣加身的人皇帝主,才能契合九龍封禁,將饕餮化爲人身。”木鳶搖頭晃腦:“以一點胎元精血爲引,運轉九州萬里山川龍脈氣機,陶形易質,這個辦法算是總結了拂世鋒長久以來的經驗,最爲妥當恰切。”
孔一方低頭看向觀脈人偶,喃喃道:“就不知程三五是否知曉,他幾乎就算是大夏太祖本人呢?”
木鳶糾正道:“呃……其實不能這麼算,我們頂多只是拿大夏太祖的胎元精血當成模具,程三五的本質仍然是饕餮。人生際遇截然不同,性情好惡也是天差地別。”
“就好比陶土原料和器皿形制,對不對?”孔一方笑着問。
“跟聰明人說話就是輕鬆!”木鳶誇了一句。
孔一方轉而又問:“那你爲什麼說聞夫子矇騙了大夏太祖?”
“獲取胎元精血這種事,必須要大夏太祖自己主動配合,斷然不能是強迫。”木鳶解釋說:“我雖然沒有親眼見證,但或多或少也聽說了,聞夫子向大夏太祖許諾,此舉將保大夏江山永固。”
孔一方啞然失笑,隨後說:“難不成是要拿程三五鎮壓大夏氣運不成?”
“哪怕是一個應對強敵的打手也行。”木鳶身子一抖,猛然省悟過來:“等等,現在程三五這樣,豈不是正好讓聞夫子踐行諾言?”
“如此看來,聞夫子果然還是希望程三五有所作爲啊。”孔一方感嘆一句,目光漸漸深邃,意味難測。
……
運河岸邊,一座城郭好似釘子般牢牢嵌在地面上,壁高溝深,即便用飛石車拋擲巨石,也無法輕易破壞這重重夯土築就的城牆。
擡眼望去,一支軍隊從城門魚貫而出,背城列陣,旌旗招展、煙塵滾滾,彷彿兵馬甚衆、軍威浩蕩。
就見對面一員猛將跨馬出陣,背後猩紅披風獵獵飛揚,鐵塔一般的雄闊身軀,散發出滔天煞氣,就連他頭頂上方的雲層也受到莫名牽動,厚重烏雲好像海面般波濤翻騰。
那名猛將隔着數百步的距離,昂聲怒喝,披風逆勢翻飛,喝聲宛如狂雷襲地,氣浪掀濤,附近運河竟也爲之短暫停流。
聞聽此等怒喝,程三五左右將士驚駭莫名、肝膽欲裂,胯下馬匹紛紛受驚,軍陣士氣也爲之動搖。
“陛下,這劉玄通已證先天之境,神力無雙,不如稍避鋒芒,重兵圍城,以待敵軍糧草斷絕。”一旁有謀士上前言道。
程三五微微一愣,他不知該如何作答,低頭看去,腰間不再是百鍊神刀,而是一把握柄纏龍、環首飾雀的陌生寶刀。
本能拔出寶刀,刀生龍吟之聲,隱約感應到方圓天地山川,似有精微氣機來聚。
一念有覺,眼前事物忽而如塵煙消散,大片黑翳瀰漫開來,將左右將士、前方敵軍、運河城郭盡數吞沒,讓程三五孤身一人站在灰茫茫的荒野上。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饕餮的聲音在身後響起,程三五轉過身去,看着與自己一模一樣的面孔。
“這不是你我的記憶,而是這具身體與這片土地的共鳴。”饕餮冷笑道:“拂世鋒果真是好盤算,爲了確保九龍之氣可以封鎮你我,乾脆讓世間人皇的血脈爲砥柱,這下只怕被砍掉腦袋,也沒法變回原樣了。”
程三五一言不發,低頭看去,腰間不見龍雀寶刀。
“別找了,那不過是浮光掠影罷了,終究不屬於你我。”饕餮冷笑道:“你的武學修爲有所提升,不斷髮掘這具身體的潛力,自然也讓一些殘存的記憶浮現出來。我大概明白聞夫子的用意了,他這是希望你守護大夏……不,是守護這方人世間。呵呵呵呵,我都有些糊塗了,到底是誰更貪心啊?”
程三五閉目不言,怒意卻在不斷積累、堆疊,空蕩蕩的荒野上,竟然憑空出現幾點火星,漸漸盤旋,化作炎風呼嘯。
“你有脾氣,也別衝我發啊。”饕餮笑着訴苦說:“早早將拂世鋒那幫傢伙挖出來,然後狠狠報復他們,纔是正理。”
這話說完,炎風止息,程三五歸於冷靜,頭一回正眼望向饕餮,開口道:“安屈提呢?”
聽到程三五說話,饕餮嚇了一跳,大爲驚異:“太陽打西邊出來了?你居然肯跟我說話?”
“安屈提呢?”程三五語氣生硬冰冷。
“他不是被你吞了麼?”饕餮不解:“這傢伙神魂堅定,你還廢了一番功夫纔將他徹底消化乾淨。”
“他沒那麼容易被消滅,殘魂被你藏起來了。”程三五雙眼目光銳利,如刀如劍。
饕餮面對這等目光,好像有些無奈,聳了聳肩膀,然後捻指一彈,長鬚白髮的安屈提憑空出現。
好似從漫長深眠醒來的安屈提猛然睜開雙眼,隨即看見程三五,大驚失色道:“別、別過來!我認輸、我認輸!”
安屈提跌倒在地,連起身逃跑都做不到,只是笨拙遲緩地爬行。當他看見前方另一道身影,擡眼望去,與程三五一致無別的面孔形容,嚇得安屈提尖叫出聲。
“能不能別叫了?”饕餮隨便踢了一腳。
安屈提嚇得本能縮成一團,不敢叫、不敢躲、不敢逃,身爲當世高人的尊嚴氣度,被折磨得一點不存。
程三五問道:“你是否與拂世鋒的人有過接觸?”
安屈提好像沒有聽見一般,仍是蜷縮一團瑟瑟發抖。程三五眉頭微皺,望向饕餮:“你對他做了什麼?”
“沒什麼呀。”饕餮滿臉無辜:“我讓他嚐嚐你當年在太一龍池經受的折磨,然後就變成這副模樣了。還以爲這異域高人多厲害,實際上也是個慫包。”
程三五見狀,單掌立於胸前,原本灰茫茫的荒野迅速被無垢白淨世界所覆蓋,安屈提的惶恐驚懼也被緩和。
“我有事問你,如果能乖乖答話,我可以保你今後不受折磨。”程三五言道。
安屈提回頭看向程三五,那表情就像是一隻無家可歸、飽經風雨的野狗,可憐兮兮,甚至不敢直視對方。
“你是否聽說過拂世鋒?”程三五問。
安屈提以極小幅度搖頭,程三五微微一撇嘴,還沒追問,饕餮便開口了:“你這話問了也是白問,拂世鋒的人勾搭安屈提,當然不會輕易暴露身份,保不齊是以同道結交的名義往來。”
程三五望向安屈提,對方眼珠亂轉,像是想到什麼,下巴打顫道:“當年我確實遇到一個極爲難纏的人物,跟他交過手,也曾交流過法術學問。”
“那人是誰?”
“他自稱楚漁父。”安屈提見程三五皺眉,唯恐遭受折磨,趕緊補充說:“那人武功極高,不止能破除我的法術,還可以一揮手展開結界,將我困住。”
“你是在何時何地與此人相見?前因後果細細說來。”程三五追問道。
安屈提不敢隱瞞:“我來到中原的時候,正逢女主曌皇秉政之初,爲了探究道門長生仙道,四處尋訪、鑽研道法。後來在巴蜀一帶,找到古陽平治的門戶,便是在那時被楚漁父發現。”
“古陽平治?”程三五不解。
“那是一處世外洞天,傳聞其中藏有天師寶籙、九轉金丹。”安屈提有些畏懼,卻又不敢不說:“我當時貪圖秘寶,所以施法打破了洞天門戶,結果卻招來了楚漁父這位高手。雙方交手之時,我發現他在洞天之中佔盡地利,隨便一掌都有極大威能,只能匆忙逃離。”
“他的掌法是這樣麼?”程三五擡起一掌,浩勁怒提,一股五色混融匯於掌中,照得四周光彩熠熠。
安屈提見狀,兩眼圓睜,面露駭色,連連以手指點:“對、對對!就是這樣,五行變幻莫測,甚至不能算是武功招式了!”
“洪範九疇第一式——五行別類。”饕餮瞧了程三五一眼:“還能是誰?只能是聞夫子了。看來那處古陽平治應該就是九龍封禁其中一處運轉樞穴,聞夫子感應到洞天受擾,立刻縮地挪移前往。”
“你、你們……”安屈提看着兩張一模一樣的面孔,恍惚不定,只是說:“你們認識那人?”
“呵呵呵,那人可是我們的死對頭了,活生生將一個人劈成兩個,你說這仇大不大?”饕餮示意自己和程三五。
安屈提也不知自己是該贊同還是反對,愣在地上說不出話來。
“聞夫子在古陽平治中,可以策動九龍之力,你絕無勝算。”程三五盯着安屈提。
“我僥倖逃出來了。”安屈提微微點頭:“不過那個……楚漁父一直緊追不捨,在巴蜀一帶兜兜轉轉了許久。後來我發現他無意下殺手,於是停下腳步試探他。”
“然後你們就結交上了?”饕餮問。
“他看出我的法術傳承並非來自中原,想要多加了解,我也打算藉機探聽道法。”安屈提回答說。
“呵呵呵,他可不是道門中人,你被騙了。”饕餮笑道。
“我當時並不清楚,但也學會一些吐納導引之法。”安屈提面露沮喪:“後來楚漁父說我根基已定,而且所學駁雜,註定無緣仙道,我只能另尋出路。”
程三五說:“因此你打算藉助星髓,所以前往西域。”
安屈提擡頭看了一眼,隨即搖頭:“我當時還不清楚,只是聽說大夏皇宮中收藏了一枚星髓,還是太祖皇帝曾經用過的。”
程三五當即明白了:“因此你相中彼時還未登基的當今皇帝,想靠着扶他上位,從而獲得那枚星髓。”
“你……都知道了?”安屈提只好承認:“我的確打算這麼做,可對方並不接受。”
饕餮不留情面地譏諷道:“你這傢伙,法術造詣高深,可是對於人情世故、朝堂算計卻差勁得很。想要爭奪帝位之輩,哪個容得下你這種不受制約的高人?”
安屈提無話可說,只能低頭埋首,照舊縮成一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