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誇就誇,拍自己胸口作甚?”長青瞥了程三五一眼。
就見如今的程三五和長青各自換了一身名貴輕裘,騎名馬、執寶鞭,張藩等隨從在後方跟隨,一派世家子弟出行的模樣。
雖說國色苑比前朝西苑略小,但仍是地域廣大,步道寬闊,足可容納四五輛大車並排行進。騎馬經過龍鱗渠上的拱橋,便能望見紅牆映掩,內中傳出陣陣絲竹之聲。
此時一名青衣小婢飛快走來,叉手問好:“這兩位想必就是昭陽君和長青先生,小奴有禮了。”
嚴格來說,國色苑是皇帝駐蹕行在之一,並非是尋常青樓妓館,平民不得入內。而且當今聖人也在此處設立了梨園教坊,彙集舞樂百戲之人。
當今聖人雖然出生在洛陽,但也許是早年女主亂政、凌虐宗室,因此聖人不似本朝歷代皇帝,時常巡幸東都,而是久居長安。
如此一來,國色苑也被漸漸冷落,卻反倒成了東都達官貴人尋歡作樂的場所。
“不瞞你說,我也是第一次來國色苑,不懂你們這裡的規矩。”
程三五騎在馬背上,大大咧咧道:“今天我既然來了,肯定是要長長見識。你們這裡哪位姑娘最水靈、最美貌?叫出來讓我看看!”
一旁長青聽到這話,羞愧非常,恨不得挖坑把自己埋了。他實在沒辦法將那大凶饕餮與眼前這個粗魯無禮、貪花好色之徒聯繫起來。
那青衣小婢好像對此見怪不怪,口齒伶俐道:“昭陽君這話可就爲難小奴了,國色苑中有十二花神院,每院各有一位花魁娘子,梅杏桃菊、芙蓉牡丹,百花百樣、爭彩鬥豔,真是各有各的好看。小奴眼界淺,早已看花了眼,只怕要昭陽君親自去見識一番纔好。”
“好口才!”程三五誇了一句,然後望向長青:“你來決定吧,我這花花草草根本認不全,啥花在我看來都長一個樣。”
長青無奈,只能問道:“既然有十二花神,眼下又未出正月,那便去梅花院,如何?”
青衣小婢微笑着回答說:“梅花院這幾日賓客盈門,花魁娘子尚在設宴,只怕會怠慢二位貴客。”
程三五拍着大腿說:“若是見不到花魁娘子,那不就白來一趟了?”
長青自己其實沒太大興致,於是說:“既然此地被冠以國色之名,那便選牡丹院吧。”
“那正好,請二位隨小奴來。”
程三五問道:“對了,我這一路上聽說國色苑裡有花精,莫非這裡的花魁娘子都是妖精不成?”
青衣小婢掩嘴笑道:“但凡來國色苑的達官貴人,都想從花叢中找到花精。至於能否找到,那便要看昭陽君有無此等緣分了。”
“聽起來還挺刺激的。”
說說笑笑間,程三五跟着青衣小婢穿過林蔭小徑,來到一座幽靜庭院,下馬步行入內,便覺得天地間寒意漸漸消退,彷彿是經歷過穀雨的暮春時節,大地暖意漸盛。輕裘披在身上也略顯燥熱,乾脆脫下來交給隨從。
繼續深入,便見庭院內中種滿了牡丹。奇妙的是,這些牡丹形態不一,隨着不斷深入,好似見證着牡丹從花苞到盛放的全過程,若是步伐稍快,彷彿眼前牡丹就在呼吸間綻放開來,尤爲動人。
相比起程三五左顧右盼,長青內心則十分震驚,光是在庭院內中排布出與外界天地不一的寒熱節氣,便絕不是尋常手段。而讓牡丹保持着不同形態,更是需要精細入微的侍弄。
僅憑這一點,長青便可篤定國色苑中的花精不僅僅是在照顧花草林木,甚至是在引導天地之氣,將此處打造爲人間福地。
可是想到這麼一處人間福地,竟然淪爲達官貴人的獵豔歡場,長青聞到的並非花香,而是隱隱一股腐朽敗壞的惡臭。
青衣小婢將程三五和長青帶到一處臨水樓閣,周圍大半建築都是修在水上,還包括兩條迴廊與一座舞臺。配上冬日水面的霧氣煙波,簡直讓人生出漫步雲端、如置身仙境的感覺。
“此處是聽香軒,請二位貴客稍待片刻,花魁娘子還在梳妝更衣。”青衣小婢告辭退下,然後就有其他婢女爲程三五二人奉上茶果糕點。
……
“內侍省,昭陽君?”
溫熱溼潤的花房內中,一名不施粉黛卻依舊婀娜嫵媚、堪稱驚豔動人的女子,露出幾分嫌惡之色。
“此人好色非常,偏生又極爲暴虐,上一次來國色苑,便被他弄死了兩位姑娘。”嫵媚女子放下手中曲譜,微惱道:“我看到他那癡肥醜態便難以忍受,就說我來月事了,身子不潔,婉拒了吧。”
雕花綺窗外,青衣小婢略帶困惑道:“丹娘子,我方纔所見,那昭陽君並非癡肥,反倒是一位八尺壯漢,雄健奇偉,就是言辭略顯粗俗。”
丹娘子柳眉微蹙,喃喃道:“莫非是換人了?”
“此外同行的還有一位長青先生,據說是陸相之子,也是嵩嶽伏藏宮達觀真人的高徒。”青衣小婢道。
“道士?”丹娘子嘆了口氣:“也罷,我到側間看一眼。”
身爲牡丹園花魁,丹娘子見慣了達官貴人,就算是兇名在外的內侍省也不太放在眼裡。
穿過迴廊,繞到聽香軒側間,丹娘子放輕腳步,輕輕挑起簾幕一角,首先見到正襟危坐、略顯拘束的長青,以丹娘子閱歷,一眼便看出他是未經人事的童男子。
“倒是長有一副好皮囊。”丹娘子誇了一句,但容貌俊秀的男子,她也是見得多了,不足爲奇。
此時就見一名昂藏漢子背對着自己,一手伸向身旁案上糕點,接二連三塞入口中,幾乎看不到咀嚼動作,完全是一副闖進富戶的鄉下餓鬼模樣。
丹娘子有些疑惑,她曾見過昭陽君,那明明就是一個體態癡肥、幾如肉團的醜陋之人,跟這昂藏大漢全然不像。她望向青衣小婢,見對方微微點頭,心中有了幾分計較。除了牡丹院花魁這重身份,丹娘子還是真正的牡丹花精,凡夫俗子未必能識破她的真身,但瞞不過那些內外修爲精湛之輩。
像丹娘子這樣的花精,修成人形之後也有種種不同尋常的天賦,或是體香迷人、或是壺生蕊蜜。對於世間男子來說,皆是難得的天生尤物,與之交合,甚至能補益修爲功力。有些男人前來國色苑,便是爲了霸佔這份好處。
因此國色苑的花精大多不願現身人前,但爲了姐妹們能有一處棲身之地,往往需要有人挺身應對,丹娘子便是其中之一。
按照丹娘子的設想,如果來客空有富貴身份,修爲平平無奇,那便在酒食薰香中下迷藥,讓他們享受一番極樂幻覺。若是高明之輩,那便要細加斟酌,避免交惡得罪,最好還要結下一份緣法。
心中盤算之際,那昭陽君起身走到對面長青一旁,伸手去拿他的糕點,惹得長青不悅責備:
“你來這裡到底是做什麼的?爲何一坐下便吃個不停?待客的糕點茶果都被你吃光了,哪有人像你這樣的?”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是啥性子,就這點素的我還嫌少呢!好歹端來幾盤雞鴨魚肉嘛,這國色苑真不地道!”
程三五轉身回座的剎那,丹娘子瞥見他的面孔,原本平淡心湖頓時掀起巨大波瀾,手指猛然揪住簾幕,震驚非常。
“丹娘子?”青衣小婢從未見過對方如此驚詫失態的模樣,彷彿見鬼一般。
“怎麼是他?不……他明明早已駕崩了,怎麼會……”丹娘子大驚失色,放下簾幕,喃喃自語。
“還要勸走他們嗎?”青衣小婢問:“或者說另外安排幾名姑娘?”
“不。”丹娘子立刻說道:“待我更衣……還有,你立刻去羣芳小築,將所有蒔花使叫來。”
青衣小婢雖然驚訝,但仍是領命離去。丹娘子再次掀開簾幕,看着程三五的背影,一陣目眩神迷。
……
“這到底來不來啊?都等半天了!”
程三五有些不耐煩,走到湖岸邊,遙望煙波盪漾中若隱若現的三座仙山。
“你急什麼?”長青淡淡道,他反而不想那什麼花魁娘子太快來到,免得尷尬。
但在兩人對話間,便有一陣香風傳入聽香軒,常人聞之,不免心旌搖盪。程三五大力聞嗅,鼻翼抽動,好像頗爲享受,長青則微微眯眼,隱約覺察來者不凡。
只見屏風之後走出幾道身影,爲首一名女子明眸善睞、丹脣皓齒,明豔不可方物。頭上青絲半披半髻,橫插金玉步搖,身上一件茜紅色廣袖衫,內裡是抹胸訶子裙,露出一抹雪膩肌膚。一條纏腰束出盈盈纖腰,款款蓮步間,盡顯動人體態。
這位明豔女子出現剎那,聽香軒內似乎被一片香澤芳藹籠罩,讓人不知不覺沉醉其中。
長青只需稍稍凝注心神,便不受其擾。可是當他再度擡眼,便發現那明豔女子停駐腳步,美目圓睜地看着程三五,震驚之色表露無遺。
程三五與之對視片刻,卻不明所以,低頭看了看自己,隨後又望向長青,對方也只是微微搖頭,茫然不解。
但那明豔女子迅速恢復如常,輕輕掩嘴收斂失態,隨後行了個萬福禮:“妾身丹娘子,拜見二位大人。”
“打住,別叫大人。”程三五當即擡手阻止:“我們哥倆今天就是來尋歡作樂的,我姓程、他姓陸,你管我們叫郎君也行、公子也好,反正別叫大人,聽着顯老。”
如此一通粗鄙之語,長青聽了都要翻白眼。他隱約覺察到這丹娘子並非凡人,自她身上散發的香澤芳藹,精微玄妙,彷彿四周萬物都在她掌控之內,卻又沒有法術施用那種號令驅策的意味,頗有幾分春風化雨之妙。
丹娘子含笑稱是,當即邀請二人落座,一旁隨之有婢女端來酒食。
“程郎君是習武之人?”丹娘子瞥見程三五腰間橫刀,捧着酒盞遞到面前,伸手間寬大衣袖微微褪下,露出一對膚如凝脂的玉臂,十指修長,蔻丹色澤粉嫩。
“那是自然,你不會在意吧?”程三五擡手接過酒盞,還主動摸了摸丹娘子手背,滑膩非常,難以握緊,讓她若無其事般輕鬆抽退。
“哪裡的話,妾身長居國色苑,見到程郎君這樣的英偉男子,也不由得大生仰慕之心。”丹娘子眉目如畫,哪怕是淺淺一笑,也美得驚心動魄。換做是尋常男子,光是看到這短暫笑靨,只怕要失神入迷。
此時外面傳來一陣笑聲,有女子說道:“姐姐這話可就違心了,上次不是還說喜歡文學風雅之士麼?怎的今日又變成喜歡英偉豪俠了?”
就見另有三名女子從屏風後走出,爲首一人杏黃裙衫,豐腴冶麗,神態潑辣靈動,另外兩人一者嬌俏玲瓏,身穿竹青百褶裙,一者清冷淡漠,身披墨衣、手挽拂塵,作女冠打扮。
然而這三名女子剛繞過屏風,看到程三五時俱是一怔,齊刷刷站在原地,面露驚異之色。
丹娘子反應極快,當即起身道:“程郎君、陸公子,還請容我介紹,這三位是分別解語娘、玉茗和瓊英子。”
程三五打量着四名堪比春蘭秋菊、各擅勝場的女子,哈哈笑道:“這麼多人,我一下子恐怕應付不來啊,長青,你挑兩個。”
長青一時語滯,他從方纔起便有些疑惑,只是倉促間還未弄清。但是當這三名女子來到,看見程三五時俱是難掩驚色,他便有些不安了。
以長青眼力,多少能看出這四名絕色女子皆是花精。明明方纔帶路的青衣小婢還說國色苑中花精難尋,可轉眼間便出現四名,這已經不能用巧合來形容,必然是故意爲之。
程三五來國色苑之前,先讓人通報了身份,丹娘子她們或許會對內侍省有所忌憚,但沒理由看到程三五就露出那種震驚表情。
長青心中默默推演,不由得想到一個可怕理由——恐怕這些花精看出程三五是大凶饕餮,因此心生驚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