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攖子不喜這等說辭,但他也沒有流露出厭惡之色,彷彿不受紅塵俗世的絲毫沾染:“程三五在西域沉寂十年,如今回到中原,卻屢屢惹出事端來。此刻甚至公然斬殺朝廷官兵,他這是要謀反麼?”
“我看不像。”木鳶問道:“他在西域時就是這個樣子,殺得起興了,便不管其餘。若是被他視作仇敵,就非要你死我活、追殺到底不可。”
“他自己不在意,別人會怎麼想?”無攖子問道:“而且程三五不是在爲長安朝廷的內侍省辦差麼?如此大動干戈,無所顧忌,內侍省能夠容得下他?”
木鳶發出低沉笑聲:“嘿嘿,無攖子,你遠離世俗太久,消息未免有些閉塞了。內侍省可不是什麼拯民濟世的官老爺,人家就是皇帝的近侍內臣,專門用來幹髒活的。看到城樓附近那個胖子沒?”
無攖子扭頭凝眸,這座觀景涼亭距離靈武城將近三裡之遙,肉眼所見,夯土版築的城牆只剩下一條淺黃粗線,城樓也變得小巧玲瓏,城頭上的人影根本無法看見。
但對於無攖子這麼一位海外散仙而言,莫說三四里遠,即便千百里之外的事物,他也有妙法做到如掌上觀文。
“陰陽不調、寒熱顛倒,早已走火入魔。”無攖子言道:“這人就是內侍省的一員?”
“對,還是拱辰衛第十席。”木鳶回答說:“內侍省派他前來,正是爲了暗中監視程三五。不過我懷疑這傢伙不懷好意,朔方軍這麼快找到程三五,想來就是他暗地裡通風報信,搞不好是打算利用朔方軍剷除程三五。”
“凡人終究是凡人,滿腔爭權奪利之慾。”無攖子冷淡語氣中透露出一絲不屑:“而且就算程三五未曾修煉《六合元章》,僅憑他當年在漁陽靜塞軍學會的十蕩十決,想要衝出敵陣包圍,並非難事。”
“他那具身子,本就是爲了戰場征伐而設……說到內功,程三五的修爲到底有多高?”木鳶問道:“我記得聞夫子把洪崖那個觀脈泥偶借給你用了?”
“蓬萊祖師曾親睹祖龍照骨鏡,參其玄奧,而後開創照景神目,能夠洞悉他人身中氣機流轉,我又何須此等事物?”無攖子輕輕拂袖,一貫超然,連同爲拂世鋒成員的傑作也看不上眼。
“行行行,知道伱厲害了。”木鳶語氣充滿掩譏諷意味。
“東西在此,請過目。”
此時孫靈音恭恭敬敬捧出一個泥塑人偶,隱約可見其表面點點光毫按照經脈路線上下流轉,比起探腕切脈更爲顯著。木鳶瞧了一眼,話中帶笑:“還是小靈音聽話。”
無攖子沒有理會對方,繼續說道:“程三五所修《六合元章》,早已偏離神御六氣的精義,完全淪爲俗世之學,因而進展遲緩,不足道哉。倒是那炎風刀法,在程三五手中似有別出機杼之妙。”
木鳶發出怪異笑聲:“看出來了,方纔程三五就像一鍋熱湯跑過,渾身冒煙。”
“不止如此。”無攖子望向孫靈音,如同師長考察弟子:“你方纔藉助泥偶,是否看出其中玄妙?”
少女微微點頭:“程三五發動炎風功勁,除了殺傷敵人,也會不斷自傷。就像一塊熊熊燃燒的柴薪,雖然會灼傷他人,但也免不了化爲灰燼的結果。”
木鳶卻不大在意:“功勁自傷?程三五那身非人體魄,具備無與倫比的自愈之能,根本不害怕功勁自傷。”
無攖子默然不語,他見孫靈音欲言又止,微微頷首,示意她繼續說:“我一開始也以爲是程三五練功走火入魔,但看着洪崖前輩的觀脈泥偶,隱約覺得那並非是焚燒柴薪,而是堪比燒煉鐵石坯料,去蕪存菁。”
“你能看懂這點,很好。”無攖子極少誇獎他人,孫靈音聽到這話,趕緊低下頭去,露出一絲欣喜表情,卻又不敢過分開朗失儀。
“我並未見過炎風刀法的原典,但是從程三五的氣機理路來看,應是一部對敵對己皆不留餘地的殺伐功法。”無攖子言道:“修煉這部功法引起的炎勁自傷,並非是走火入魔、氣機出偏之兆,反倒是破關精進的門徑。它將人身筋骨腑臟、百脈氣息視作鐵坯,要不停增添炭薪、鼓動橐龠,風火相助,以求鍊鐵成鋼。”
“先破後立?”木鳶聽懂了。
“正是。”無攖子神色首露嚴肅:“此法非比尋常,若想修至大成,清靜養煉一途絕無可能做到。唯有在殺伐征戰中體悟心息運用。對於程三五來說,與敵交鋒,就好比置身於鐵砧之上,讓坯料不斷受擊,反覆回爐燒煉,如此才能百鍊成鋼。”
木鳶反應過來了,連忙問道:“等等,程三五與朔方軍血戰一場,莫非就是爲了錘鍊自身武藝?”
無攖子卻是冷淡如故:“也不排除他殺性一來,毫無顧忌便動手了。”
“這炎風刀法搞不好還真是爲他量身定做。”木鳶另一頭的主人似乎在發出古怪低語:“這個母夜叉,之前還真是小瞧她了。內侍省隱龍司這麼多武功秘籍,她偏偏選中這兩部。”
“那個有意籠絡程三五的飛天夜叉?”無攖子似有嫌棄:“內侍省果真是藏污納垢之所。”
“兩部功法都是她從內侍省借出來的,並親自傳授給程三五。”木鳶言道:“聽說那母夜叉還與程三五合氣雙修,因此能突飛猛進。”
“妖魔之間相互勾結,不足爲奇。”無攖子興致不大:“如果你們要對付母夜叉,我不參與。”
木鳶似有怨言:“你這真是一點麻煩都不想沾上啊。”
“我等本在海外清修,志在仙道,若非安期生祖師曾參與誅殺饕餮,並留下代代傳承誓願,即便神州陸沉,我也無心理會。”無攖子語氣冷淡到了極處,即便同在亭中,他的身影彷彿也遠在天邊,無法捉摸。
“你說不想惹麻煩,可當年河陽血案過後,你還是救走了小靈音啊。”木鳶語氣微妙:“沒想到啊沒想到,你這人渾身上下冷冰冰的,居然喜歡這一口。”
無攖子神色未見變化,卻說道:“你若是繼續不知好歹,我不介意派遣神荼鬱壘前去把你的魂魄拘走。”
“哇,好狠好狠!”木鳶喳喳叫了幾聲:“沒所謂,反正姜偃死了不知多少次了,但姜偃永遠都在。”
無攖子不打算探聽對方秘密,涼亭內中一時陷入沉默,還是孫靈音主動開口打破寂靜:“師尊,程三五這種修煉之法,難道沒有弊端麼?”
“有。”無攖子語氣稍稍緩和:“鍊鐵成鋼,尚且有火候不當煉成廢鐵的可能。而程三五以殺伐爭鬥不斷錘鍊自身,稍有不慎便是被死於殺伐。殺人者,人恆殺之,此乃物理常情。”
孫靈音眉頭微蹙,天生淚容的她更加顯得兩眼汪汪,似乎又要流淚哭泣。然而無攖子知曉,她這位弟子自從經歷滅門之禍後,便再也不會哭泣了。
“小靈音,我是不建議你找程三五報仇啦。”木鳶見少女望來,解釋說:“倒不是要勸你寬恕仇人,只是程三五一旦被殺,會招致怎樣的後果,我們這些老傢伙也不能完全確定。搞不好重新把饕餮放出來,那大家就一塊玩完了。”
“明知如此,就不該把程三五放入塵世。”無攖子直接點破:“聞夫子有些盤算,並未向你我完全透露,我們至今依舊不能肯定,萬一程三五身死,會發生怎樣的後果。”
“可我們誰敢賭呢?”木鳶扇動一下翅膀:“不過嘛,好在程三五的實力深不可測。如果拱辰衛那個胖成球的昭陽君真要試圖動手,估計只有死路一條。”
……
程三五一路向南疾馳,在臨近鳴沙縣界時,便已追上張藩三人。
“你……”張藩見程三五滿身乾涸血污,衣物破爛,隱約可見保護軀幹的銀蠶絲甲,想來這件內甲替他擋下許多致命傷害。
“放心好了,我在中途特地放慢了幾次,確定沒有追兵趕來。”程三五一臉自信。
胡乙與許二十三都流露出驚疑神色,似乎沒想到程三五真能活着逃脫追殺。
“你殺了多少人?”張藩當即嚴肅問道。
“呃……城內的沒算。”程三五掰着手指回想道:“城外那些騎兵,應該有四五十人吧,都被我殺光了,最後幾個想逃跑的,被我投擲馬槊射死了。居然敢臨陣脫逃?哼!”
張藩勒馬停步,身體微微顫抖,他像是有些難以接受,按着額頭喘息了好一陣。
“你知不知道,如今你的所作所爲,已經不再是滅門兇手,而是完全可以被視作外敵巨寇!”張藩失態叫嚷道。
程三五被對方噴了一臉唾沫,擦了擦臉道:“什麼外敵?明明是他們問都不問就直接動刀動槍,我要保命,只能殺出一條血路來。你跟對面講道理,對面跟你掏刀子,解釋個屁啊!”
“繡衣使者不是這樣辦事的!”張藩對自己的決定無比後悔:“當初就該讓魏應給我們帶話,直接表明繡衣使者的身份。”
“萬一人家節度使還是要殺我們呢?”程三五問。
“真到這種程度再逃也不遲,而且就算造成殺傷,回去長安後也容易解釋。”張藩憤怒不已:“可如今你尚未表明身份,便殺傷了衆多朔方軍兵士,哪怕回到長安,馮公公也無法包庇!我們三人都要受罰!”
“這麼聽來,好像是挺麻煩的。”話雖這麼說,但程三五仍是一副粗枝大葉的模樣,完全不覺得危機臨頭。
“我可不想背這份罪責。”許二十三明言道。
程三五獰笑問:“哦?你們是打算回長安,告發我自作主張嗎?”
張藩等人見他露出這等笑容,不由得各自心驚、手按兵刃,以防他暴起傷人。
“你們要去就去,我不攔着。”程三五豪邁擺手:“要真是罪過,我一個人擔着就是了。不過我還不想回長安。”
“你要去哪裡?”張藩見他要走,立刻催馬攔阻。
“去調查鹽池妖祟啊。”程三五滿臉無辜:“馮公公給我安排的差事,總歸要辦成了纔回去吧?”
“……”張藩一時無語,他只覺得無數話語堵在胸口,化作一陣氣血翻涌,差點要氣得吐出血來。
“這種時候,你居然還要去調查鹽池妖祟?!”張藩聲音沙啞地質問道。
“去啊,爲什麼不去?”程三五忽然想到什麼,以拳擊掌:“對啊!我到時候就說朔方節度使阻撓調查,不得已只能殺出靈武城。然後把劉夫人滿門被殺的罪責也扣在楊節帥頭上,就說他是爲了阻止我們查案,派兵截殺。你們看這樣如何?”
張藩有些語無倫次:“這、你……這不就成了冤假錯案嗎?”
“我們辦的就是冤假錯案啊!”程三五有些興奮地拍打大腿:“內侍省不都是這麼查案辦差的嗎?”
“不、不是……”張藩一下子又沒了底氣,他當然清楚,許多繡衣使者爲了儘快給上面一個交代,冤屈無辜、羅織罪名,向來層出不窮。
“你看,你也明白的嘛。”程三五嘿嘿發笑,完全不像是剛從險惡殺伐中走出之人:“你們要是不想幹,我也不好勉強。可是你們想啊,就你們三個回到長安,馮公公要是問起來,你們解釋不清,只怕同樣要受罰。”
許二十三不忿道:“你這是威脅我們?”
“我哪有這本事?”程三五坦率直言:“可如今情形,要是能夠查明鹽池妖祟,或許還有一個將功贖罪的機會。再怎麼說,劉夫人的死很可能與這鹽池妖祟有關,確定劉宅滅門的兇手,我們也好表明清白。”
“你殺了這麼多朔方軍將士,還談什麼清白?”胡乙沒好氣地用胡語罵了一句,臉上表情彷彿在說這次虧大了。
“反正我是不打算就這樣回長安,太憋屈了。”程三五抱怨起來:“你們要是不樂意,那就自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