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青帶着滿腹憂思回到青衿院,低垂着頭,心不在焉地邁步行走,結果不慎撞上一道雄闊背影,對方一動不動,而且有灼熱氣息反震而出,使得長青身形趔趄,向後仰倒。
“喲,小心!”
程三五轉過身來,閃電般一把抓住長青手臂,將他拉住。
重新站穩的長青看到程三五,兩眼一亮,驚喜道:“程三五?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剛到。”程三五上下打量長青,笑道:“換新衣服了?怎麼一臉不高興?”
“沒、沒什麼?”長青整理一下身上那件仙鶴雲紋襴袍,他覺得程三五的目光尤爲灼熱,不敢與之對視。
“考完道舉了?”程三五甚是好奇:“憑你的本事,應該拿到狀元了吧?”
“道舉沒有狀元之說。”長青見他一如既往,只好笑着解釋說:“先是考經義、科條和術數,然後由玄都觀幾位道長一起考校儀軌和法術。我得授洞神法位,雖然可以更進一步,但師尊讓我眼下不要過分顯露。”
“行啊,那我以後是不是要管你叫長青真人?”程三五問道。
“伱剛回來就要挖苦我嗎?”長青苦笑說。
“怎麼就挖苦了?”程三五一擺手:“這次在靈州晃了一圈,我才發現還得是你們修道人有能耐。”
“靈州鹽池妖祟到底怎麼一回事?”長青領着程三五來到廳堂落座。
“從頭到尾就是那個靈州的道門威儀使在搞事。”程三五罵罵咧咧起來:“他收復了好些妖魔,在靈州鹽池一帶裝神弄鬼,我也險些被算計進去。最後跟着朔方軍,好不容易纔將他弄死……哦,多謝你之前送給我的那幾張符咒,算是讓我保住性命。”
“有用就行。”長青皺眉沉思:“靈州的道門威儀使,按說應該也歸朔方節度使管轄。而且好端端的,爲何要勾結妖魔作祟?”
“他發現了值錢玩意兒,估計是想獨吞。”程三五從腳邊提起一個麻袋扔到桌上:“就這東西,給你了。”
“給我?”長青擡手解開麻袋繩結,看到內中一大堆未經雕琢的紅潤玉石。
“丹玉!竟然有這麼多?”長青見狀當即變色:“難不成發現了丹玉礦脈?”
程三五有些訝異:“你居然立刻就想到了?腦子真夠靈光的。”
“分量如此之多的丹玉,不可能是靠正常門路購置採買,必然是從礦脈所得。”長青捻起一枚丹玉細細端詳:“這種成色的丹玉堪稱上等了,想必礦脈已經被內侍省掌控了?”
“對,聽說馮公公派人去看管了。”程三五好像有些得意地說道:“這一袋丹玉是我在戰鬥過後順走的,反正我見掉得滿地都是,不拿白不拿。我自己用不上這東西,就當做是慶祝你考過道舉的賀禮好了。”
“太貴重了。”長青將一麻袋丹玉推開:“你可知道這東西價值多少?”
“我在西域見老蘇做過丹玉生意,聽說這東西幾乎跟黃金等價。”程三五邊想邊說:“而且丹玉比黃金要輕,有些西域商人就拿這代替黃金,也方便帶在身上。”
“黃金說到底,不過世俗之利罷了。”長青表情認真:“丹玉乃坤地血髓,在法術之士手中能夠發揮諸多妙用。可還記得我給你的符咒麼?你用過之後,是否發現符咒發生變化?”
程三五說:“當時戰鬥太激烈,我沒來得及細瞧。”
長青倒不覺得奇怪,在他看來程三五一向粗疏,於是言道:“符咒施展過後,氣機散盡,本身也會朽爛成灰。而如果是用丹玉承載法術,只要煉製得當,就算其中法力耗盡,丹玉本身也不會損毀。”
“我懂了,就像是隨身帶着一個水壺,裡面的水喝光了也能重新裝進去。”程三五點頭道。
“不錯。”長青對程三五能夠將繁難學問解釋成尋常事物的本領頗爲敬佩,或許這就是俗人之智吧。
“那不就正好?你用得上啊。”程三五手指扣圈,做了幾下彈指動作:“以後要是撞見厲害人物,直接抄出一串丹玉,將裡面的法術一股腦施展出來,砸也能砸死對面!”
長青一聽這話,沒有像過去那樣斥責程三五蠢笨無知,只是無奈發笑:“哪有這麼容易?我之前給你的三道符咒,是我耗費一整晚書符布氣才能完成。而要將丹玉煉製成能夠承載法術的器物,少說要用上數月乃至一年時日。何況……我對煉製法物一途並不熟悉,你就算給我這一整袋丹玉,我也用不上啊。”
“這麼麻煩?”程三五大感訝異。
“如果是精通煉製的高人,應該能縮短時日。”長青稍作思索:“不過但凡妙用高明的法物,都需要在特定時節勾招天地之氣,一年就只有幾天適合開壇,有時候甚至十幾年、幾十年纔等到恰當時機。”
程三五抓起一把丹玉,在掌心盤弄着:“聽你說了半天,感覺這東西的用處費力不討好啊,怎麼就跟黃金一樣貴重?”
“丹玉用處當然不僅於此。”長青解釋說:“它還可以用來佈置陣法結界,護持洞府道場。一些規模盛大的法事,也是要藉助丹玉勾招氣機,這些場合耗費最多。
“而且我前段日子拜訪了終南山幾家外丹道派,瞭解他們如何服食丹玉,發現近年來長安豪貴也開始紛紛效仿。”
“啊?這東西還能吃?”程三五看着手中丹玉:“這東西不是石頭麼?”
“對於燒煉外丹的道人來說,五金八石皆可入藥,丹玉爲何不能吃?”長青故意這麼說,就爲了看程三五那喉頭抽動、難以下嚥的表情,暗自偷笑。
“服食丹玉,當然不是生吃吞嚥。”長青捏着下巴說:“首先要將丹玉搗碎研磨成黍米大小的散丸,然後輔以各種芝草木實,入竈煎煮,持咒祝禱,最終成藥名爲‘玄水玉漿’。這其實是從煮石之法演變而來,藥力柔順平和,常人亦能服食,而且有駐顏漱齒、保健筋骨的效力。”
“這麼多講究。”程三五湊近悄悄問道:“那你吃過這東西嗎?”
“沒有。”長青神色如常:“我自己修道有成,何必另求服食駐顏?”
“難怪你不長鬍子。”程三五摸摸光滑下巴,可惜見到阿芙後,鬍鬚又被她剃掉了。
長青反諷道:“你現在這樣,的確像是內侍省出身。”
“你這話像是在罵我。”程三五氣哼哼。
長青輕嘆一聲:“此次處置鹽池妖祟有成,你這是要被內侍省委以重任了?”
“大概是吧,反正讓那些大人物決定,我懶得想。”程三五絲毫不在意,他見長青盯着自己,問道:“怎麼了?你覺得有哪裡不妥?”
長青起身掩上門扇,面露嚴肅道:“你不在長安這段日子,我也探聽了一番。內侍省名義上是監察天下,但實際卻多有貪贓枉法、構陷羅織的惡行,許多原本無辜之人落入內侍省那幫鷹犬手中,無罪也變得有罪了。”
“你擔心我也會變成那種胡亂捏造罪名、坑害無辜的壞人?”程三五笑着問。
“內侍省有此風氣,不是單獨某個人潔身自好就能迴避的。”長青勸說道。
“你這……”程三五啞然失笑,隨後說:“真要論朝廷法度,我當年在西域乾的那些事,十個腦袋都不夠砍的。我可不是什麼安分守己的良民啊。”
長青當然知曉,他只是覺得,像內侍省這種背靠皇權的內朝近侍,如果毫無約束牽制,恐怕遲早會凌駕百官之上。
儘管表面上不願承認,可如今陸相的權位仍然不是內侍省可以動搖的。然而縱觀史書,外朝宰輔屈服於內朝近侍並非什麼稀奇事,誰能確保後來繼任者可以維繫眼下局面呢?
而且內侍省如此行事無忌,不還是仰賴於皇帝麼?內侍省爲了保證權位不失,其必然走向極力迎合皇帝喜好的路子,逢君之惡不遠矣。
皇帝一人治天下,倘若毫無約束,以天下奉一人,那便是獨夫逞兇、殘害萬民,有違天道。長青不希望看到這種結果,也不希望程三五變成幫兇。
“我始終覺得你進入內侍省,是禍非福。”可長青也不知要如何勸告,程三五顯然聽不進這一堆大道理。
程三五起身一拍長青肩膀:“不必擔心,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我心裡還是有桿秤的。要真是犯難,我也能偷奸耍滑。”
長青聞言只好點頭,可程三五拍他肩膀拍得起勁,又多拍了好幾下,力度一次比一次重。
“喲呵,看來這幾個月,你進步飛快啊!”程三五笑着稱讚道:“手發癢了,來來來,讓我試試你的劍法!”
……
翊善坊,拱辰堡。
“你猜猜範中明是怎麼死的?”陰冷如故的殿室中,閼逢君面對馮公公時,神色語氣宛如與好友閒談一般。
“難道他不是被程三五所殺?”馮公公捻起一枚丹玉,看了兩眼便隨手扔下。
“肯定是程三五殺他不假。”閼逢君含笑說:“我檢視過範中明的屍體,發現他居然是被《坎淵九壘》的掌力所害,身中經脈腑臟被毀得一塌糊塗。”
馮公公稍加思索:“逆反功勁?”
“差不多。”閼逢君沉吟道:“不過程三五修煉的炎風刀法,成就一身陽剛功體,想要逆轉屬氣相剋的坎淵掌力,似乎不易做到。”
“程三五另有根基?”馮公公言道。
“這也不足爲奇吧,畢竟程三五當年能犯下河陽血案,一路殺出都畿道,本就不是尋常之輩。”閼逢君沉吟道:“而且我懷疑他與拂世鋒有關。”
馮公公眉峰微斂:“何出此言?”
“我在靈武城時,感應到有人暗中窺視。”閼逢君言道:“對方反應極快,在我趕到之前就逃離了。但我還是捕捉到一絲殘存氣息,那是東海蓬萊特有的煉氣功法。”
“東海蓬萊?”馮公公輕按牆壁,顯露出一個暗格,從中取出一本簿冊,親自提筆書寫:“不過據我所知,像你這樣的仙道有成之人,往往神氣內藏,望氣之術難察,怎會有氣息殘存?”
“說明當時在場不止一人。”閼逢君擡手掐算、心中推演:“一者高深莫測,一者淺薄顯露……是師徒。”
“東海仙人來中原遊歷收徒,此事並未超脫常理。”馮公公望向閼逢君:“我記得你當年也差不多。”
閼逢君五指虛握,肉眼看不見的罡風在掌中匯聚急旋,極大威能壓縮在掌中,越是修爲高深者,越明白此舉是何等不凡。
“我看過那些被朔方軍消滅的妖魔。”閼逢君五指握拳,罡風湮滅:“它們原本是人,只是經受邪力侵染,形骸體魄發生劇變,徹底淪爲饕餮眷屬。本朝初年,朔方胡人祭祀一尊名爲黑羊公的邪神,應該就是饕餮。
“我在那處丹玉礦脈附近仔細查看過,發現沙石泥土間有殘屍碎肉。雖然程三五沒有明說,但我懷疑龐延津曾一度施法勾招饕餮之力,從而致使形骸大變。”
“張藩此前回報並未提及此事。”馮公公在案上多添了一筆。
“你不用過分責備下面幹事的人,他們也未必清楚具體發生何事。”閼逢君坐在對面,輕敲桌案:“我只是有些驚訝,得饕餮之力加持的龐延津,仍然會被程三五斬殺,此人能爲在我預料之上。”
“龐延津勾招饕餮之力,被程三五所殺。”馮公公神色嚴肅起來:“當初探得消息,安屈提可能跟拂世鋒有往來,結果也是被程三五所殺,而你又在靈武城附近發現拂世鋒出沒的蛛絲馬跡……”
“你想說什麼?”閼逢君問道。
馮公公做出一個驚人判斷:“程三五此人……可能是拂世鋒的一員。”
閼逢君沉默良久,最後點頭道:“不無可能,那你打算如何處置?”
“先不要驚動他。”馮公公看着案上程三五的樣貌圖形:“如果他願意接任昭陽君,那就讓他來,我倒是想看看,拂世鋒究竟要弄何玄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