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他的心思,從一開始就不在於此。”
阿芙看着程三五深眠不醒、鼾聲微起的憨傻模樣,一時忍俊不禁。然而光是這幾句話的功夫,程三五臉頰上的紅腫掌印便已消去大半,這等自愈之能,哪怕是阿芙也深感不凡。
“但是我方纔察覺,程三五身上的確起了不同尋常的變化, 極爲恐怖又難以言喻。而程三五好像也在極力壓制着那種變化。”絳真見阿芙看來,她眉頭微皺道:“他說……想要吃了我。”
阿芙肯定不會把這話當成是男女調情之語,考慮到幔卷荷中所藏毒物,保不齊在程三五身上所激發的本性,正是貪食之慾。
“芙姐姐,程三五的食量一向如此嗎?”絳真問道。
阿芙點頭說:“很大, 哪怕是與其他武者比較, 也是食量驚人。”
其實習武之人的飯量並非隨着武藝提升而不斷變大,否則那些頂尖高手一天到晚不用幹別的事, 光是吃飯就夠了。
伴隨武學境界的提升,一身臟腑經脈、筋骨皮肉也會逐漸發生變化,所謂洗髓伐毛、易筋換骨,不外如是,三教之中也都有各自細緻講究。
而顯露在外的表徵,或是白髮返黑、齒落更生,或是回春駐容、筋力不衰。就算做不到道門高人那般辟穀不食,也能將五穀葷素中的營養精元盡數消化,哪怕與常人食量相近,也能攝取更多。
甚至對於一些修煉至罡氣外發的高手來說, 能夠補益身中氣血精元的靈丹妙藥、蛇膽參芝, 或許更加實用。而程三五這種飯量驚人的習慣, 更像是全憑蠻力搏殺的莽夫, 不僅大大浪費, 光是消化食物,對腑臟也是一大負擔, 暗藏隱患。
“不對。”阿芙回憶過往細節,察覺異樣:“程三五食量雖大, 卻是進多出少。”
絳真盯着妝奩銅鏡,手指小心翼翼按在一條紅絲上,如同撫琴般微微一撥,振動另一端的牛毫金針。
“他的足陽明胃經氣機極盛。”絳真察覺異常,眸光閃爍:“常人要兩三個時辰才能消化的食物,他現在這樣,只怕兩刻間就能盡數攝取。”
阿芙雖然不如絳真那般精通岐黃醫理,但也聽出問題所在:“你不是說他內息已亂麼?爲何陽明經中氣機還能流轉如常?”
“他、他……”絳真緩緩擡起眼來,驚駭非常地說道:“他體內有兩套經脈。”
……
“唉,這麼小就淪爲娼妓。”
平康坊循牆一曲中,一間佈置平平、比民居好不到哪裡去的妓館客房中,窮儒一如既往穿着久受漿洗的窄袖袍衫,不過他這回沒有戴上那老人儺面,而是露出一張劍眉星目、髭鬚齊整的溫厚面容。
窮儒坐在牀榻邊,看着身旁一名眼角帶有淚痣的瘦弱少女,她此刻正陷入噩夢、眉頭微蹙,身子不適蜷縮。窮儒擡手按住少女腕間神門穴, 柔和綿長的真氣順指度入,使得她心神安穩、夢魘消退, 整個身子也軟了下來。
“骨相才十三歲,經絡腑臟的氣象卻是十七八歲的狀況。病竈暗藏,只怕不出三年,她就要因早衰之症而亡。”少女眉頭舒展,似乎陷入甜美夢鄉,卻輪到窮儒面露憂色。
“平康坊三曲之地,最是折磨人。”說這話的不是活人,而是一隻栩栩如生的木鳶:“而且別說三年,這姑娘要是錢掙得少了,立刻便要被鴇母打罵。若是不幸懷上,光是流掉孩子,很可能就會要了她的命。”
同在客房之中的,不止窮儒和木鳶,還有一名麻袍道人,手裡握着一個陶土小人,好似孩童玩偶。不過這陶土小人表面畫滿人身經絡穴竅,細緻入微,此刻還有絲絲光毫在陶土小人身上流轉。
“我只是……不忍心。”窮儒嘆氣說。
“是是是,你聞夫子有濟世拯民的大胸懷,行了吧?”木鳶的聲音難分雄雌,卻飽含嘲弄之意:“平康坊又不是隻有三曲之地,是你非要來這娼寮妓館。我之前還以爲你準備學那些登科進士,到南曲風流之地狎妓取樂。”
被喚做聞夫子的窮儒苦笑着一撣舊衣袍:“就我這副模樣,去南曲那些大宅子?只怕會被人亂棍打出吧。”
“你還用愁沒衣服穿?”木鳶冷哼一聲:“當年你在長安主持皇極天光陣,可是黼衣黻裳、峨冠博帶,那模樣讓大夏太祖見了,恨不得把你當場扣下,去給他當丞相。”
“那可是禮服,來這種地方怎能穿戴那種衣冠?”聞夫子擺手道。
“那你別來這裡啊!”木鳶當即反駁,好像有些氣急敗壞,原地蹦了兩蹦。
聞夫子下巴微擡,示意那麻袍道人:“洪崖之前不是說了嘛?想要探清程三五的經絡氣象,不能距離太遠。中南二曲去不得,只能來這一曲了。你剛纔是沒看見,那鴇母見得我們兩人,都是滿臉嫌棄,只把這個體弱的小姑娘推給我們。”
“這不是廢話嗎?”木鳶背後之人定然性情急躁:“你們兩個糟老頭子,穿得窮酸破爛,任誰也不喜歡你們!”
“我乃修道之人,雕琢華飾,理應屏除,復歸樸素。”麻袍道人頭也不擡,專注於手上陶土小人。
木鳶話不留情:“這話你去跟集賢院、玄都觀那些衣朱服紫的仙師去說,他們出入乘輦、高踞法座,王公貴族爭相頂禮供奉,一個個穿金戴玉的。還有十幾年前兩位公主入道授籙,那盟誓法信堆積如山,給她們倆修造的宮觀耗費百萬錢,這叫復歸樸素?”
麻袍道人沒有答話,神色也不見絲毫變化。聞夫子笑道:“洪崖乃方外高真,不事君王,兩朝數帝幾多封賞,他一概無視,你跟他說這些不是白說嘛?”
“有沒有人說過你嘴很賤?”木鳶氣呼呼地罵道。
聞夫子對木鳶的責備視作尋常,望向麻袍道人:“洪崖,你能不能給我三枚五芽聚真丹?”
洪崖目光不移,仍是牢牢盯着陶土小人,只是淡淡問道:“你要做什麼?”
“我想救這個小姑娘。”聞夫子回答說。
“這世上泥足深陷者多矣,你救不來。”洪崖語氣冷淡。
“見到一個救一個嘛,而且你之前去南海訶陵國採藥,我不也把六合矩借給你了嗎?”聞夫子語氣賴皮,不大像百多年前備受天下士人崇敬仰望的一代儒宗,倒十足像街頭巷尾討價還價的市井小民。
“丹藥可以給你,但你打算怎麼救?”洪崖言道:“常人服食五芽聚真丹,是爲築成道基,與她眼下境況不合。”
“我打算收她做徒弟。”聞夫子此言一出,屋中霎時寂靜,連洪崖也不禁微微側目。
“我沒聽錯吧?”木鳶抖了抖翅膀:“堂堂聞夫子,開創洪範學府的東海聖人,時隔這麼多年,終於要收徒弟了?還是這麼一個目不識丁、瘦小病弱的妓女?”
“什麼聖人不聖人,如今的我就是一介窮儒,世人不識。”聞夫子搖搖頭,望向牀上那淚痣少女:“道門論機,佛門說緣,權且當做是機緣巧合吧。我不敢妄稱能救天下蒼生,但好歹先救眼前之人。”
“你這份機緣太重了,她命數薄,受不起。”洪崖將目光重新移到陶土小人上。
“就算不提命數,三枚五芽易脈丹,還有你聞夫子從方纔起就沒有停過的度氣拓脈,這機緣放眼天下就沒有幾人消受過!”木鳶言道。
聞夫子手指一直按在少女腕間,真氣綿綿不絕度入體內,爲她梳理一身百脈。這位沉淪卑屑娼寮的年少妓女根本不清楚,她此刻經歷的事情,足以讓世間儒生驚歎若狂,令天下武者絕頂豔羨。
“前些年覺得無所謂,如今程三五來到長安,眼看形勢變化,我也要做些準備。”聞夫子平靜言道:“倘若來日饕餮甦醒,我們這些老傢伙就該拼命了。萬一不測,也要給拂世鋒留下後人吧?”
“天下儒生士子海了去了,你就非要收她當弟子?”木鳶不解:“你剛進門就把她點暈了,都沒仔細考察過心性品行,會不會太倉促了?”
“因有教,而無類。”聞夫子只答了這麼一句,沒再多說。
話聲剛落,聞夫子擡手接住洪崖扔來的白瓷瓶,聽他說道:“三枚五芽聚真丹,不要即刻服用。拓脈完成後,讓她把腑臟氣血養足再說。”
“多謝。”聞夫子收好丹藥,手上仍然按着少女腕間,嘴上問道:“程三五狀況如何?”
洪崖頭也不回地說:“玄脈已啓,暫時代替原有的正奇經脈。”
“沒想到玄脈居然會在這個時候發動起來。”聞夫子沉吟低語。
“我就說內侍省那些傢伙不可信!”木鳶蹦躂幾下:“那幾個小娘皮以美色誘惑,程三五被她們耍得團團轉。這回是用毒,下一回手段只怕更加陰狠難測!”
“你覺得程三五是被她們戲耍?”聞夫子捻鬚道:“我看不見得。雖說是惡土栽樹,卻未必不能結出琅玕玉實。當年在太一龍池將饕餮塑成人身,洪崖提議另拓一套經脈,萬一原本經絡氣機錯亂,也有備用應對。如今不就派上用場了?”
木鳶問道:“洪崖,你這套該不會是學我的吧?我但凡新造的機關都要額外一套備用。”
洪崖沒有心思跟兩人閒扯,直言道:“玄脈並非今日首次發動。”
聞夫子微微眯眼:“是與安屈提一戰時發動過?”
“不是。”洪崖言辭確鑿:“雖然痕跡幾近於無,但還是能感應到一絲刀鋒銳芒。”
“安屈提是被程三五用拳頭打死的,而且那個時候,他應該是借用了饕餮邪力。”聞夫子很快做出判斷:“看來程三五是單憑自己觸及玄脈。”
“就那個莽夫?”木鳶不大相信。
“愚頑絕智慧,瞽盲黜聰明。”洪崖提醒說:“你我應該慶幸,程三五選擇自甘墮落。他上一次動用智慧,是河陽血案。”
“獨力格殺百餘人不算本事,厲害在於孫家上下一百多口人,竟無一人能逃出求救,一夜之間全被殺了。”聞夫子言道:“而且相信我,程三五那回還不算怎麼動腦子。”
“程三五若能把握玄脈,或可另成一格。”洪崖認真說:“兩套經絡如陰陽糾纏、矛盾一體,這纔是對付饕餮的辦法。”
“以子之矛、攻子之盾,讓饕餮去跟饕餮拼命。”木鳶嘖嘖稱奇:“也虧你們能夠想出這等歹毒手段。”
……
一片空蕩蕩的荒野上,黑翳如煙氣飄蕩,瀰漫天地之間,自遠處偶爾傳來怪異嘯聲,宛如空林夜鬼,讓人不寒而慄。
程三五自恍惚間清醒過來,低頭看向雙手,緩緩握拳,臉上沒有絲毫表情。
似乎感應到程三五的存在,漫天飄蕩的黑翳驀然流轉起來,落地匯聚,凝成一道道怪異人形,它們渾身青黑長毛,頭頂生有一對類羊粗角,或盤卷或尖長,下身羊蹄粗健有力,雙臂似人卻生有利爪。
當這些怪異人形朝着程三五扭頭轉身,便露出一張張人臉,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他們表情各異,或是怒目憤恨、或是驚怖恐懼,似乎都被定格在生命中的某一刻,不再變動。
這些羊角怪人身上衣物破碎不全,但約略能看出有人身穿平民布衣、有人披掛甲冑,只是形制與當今大夏迥異非常,彷彿是久遠前的人物,在這片荒野徘徊了不止幾許歲月。
程三五神色寧淡至極,沒有平常那種衝動莽撞之態。一衆羊角怪人看到程三五,好像一點火花掉入油鍋般,立刻引得他們發出震耳欲聾的厲聲吼叫。
佈滿青黑長毛的胸腹一陣詭異蠕動,裂開一張張血盆大口,身體四肢不自然地扭動起來,似乎迫不及待要吞噬一切,以滿足腹中飢餓。
“吃了你……吃了你、吃了你……我要吃了你!!!”
先是一陣細碎絮語,隨即話聲漸多、漸密,轉眼化爲成百上千道齊聲叫嚷,如潮聲浪迎面逼來。
嗅着風中腥臭,程三五緩緩擡手拔刀,一道光芒綻放在荒野之中,如旭日東昇,不可逼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