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青原本以爲,這舞仙盞哪怕真有幾分神異妙用,應該還算不上是仙家寶物。可方纔那驚鴻一瞥,讓他感觸極深,知曉這並非惑亂五官的幻象,而是牽動神識、入境出見之功。
不論是道門典籍還是鄉野志怪,都曾提及凡夫俗子機緣巧合之下誤入仙府神宮的傳說。有的人得授妙法,就此踏上仙道一途;有的人則是獲得仙神指引,從而建立一番功勳偉業。
這些傳說有真有假,難以分辨。不過長青曾聽達觀真人所言,他當年遊歷至嵩嶽時,在一處虎口巖壁外靜坐養煉,偶生感應、神識出攝,得見天宮靜輪、星宿不移的奇妙境界,《陰符天機論》隨後便浮現識海之中。
達觀真人曾言,這等入境出見之功,並非全然神異不可解,除卻真有仙家降世傳法,更多則是先賢前輩修煉所得感悟印證,加以高明手段,或封存在洞室石窟中,或凝鍊於法器碑銘上,有緣之人自可感召,從而一窺玄妙。
讀書治學,尚且有領會義理的說法,道法修煉又豈是光靠道經文字?境界越高,其感悟領會便越難以言語文字描述,佛門禪宗也有類似講究。
此等印證內修之功,有以心印心的說法,故近世以來被稱爲“心印”。
能留下心印之人,道法境界必是高深。此刻長青手中的舞仙盞,那更是非比尋常,盞中心印彷彿是一道門戶,能夠把長青的神識拉進一座琉璃宮殿。
“此物確爲仙家之寶。”長青開口解釋:“我若是沒猜錯,酒氣能使這舞仙盞宣發氣機,從而勾連上界,接引仙真下降。”
岐王當即言道:“王翁,如此寶物,可要拿出上等佳釀。”
“這是自然。”王元寶朝一旁蘇望廷授意,對方早有準備,捧來一壺凝露漿。
“且慢。”長青擡手阻止蘇望廷斟酒舉動,正色道:“既然是召請仙人,不可怠慢,容我表奏上清。”
“這是自然。”岐王爽直答話:“長青先生有任何所需,儘管開口,本王立刻命人籌備。”
“無需其他,唯有敬之一字。”
長青捧着舞仙盞來到曲水岸邊,仰天觀望,分別朝四方揖拜,然後足踏罡步,開口吟詠道:
“太極真宮住碧空,絳闕崇臺萬萬重。
高樓相倚列危峰,瑤殿瓊光彩翠濃。
紅雲紫炁常雍容,丹楹藻梲內玲瓏。
鳳舞鸞歌遊詠中,金饌玉漿任意從。”
衆人就見長青一步一韻,雖是隻在方圓一丈內曲折往返,卻沒有半點逼仄困頓之感,反倒是衣袂飄揚、翩然若飛。溫熱溪水由於寒冬蒸騰而起的白霧在他腳邊縈繞徘徊,真真如捧盞舉杯、足踏祥雲的仙人一般。
尤其是岐王身邊的姬妾們,看到長青這麼一位秋水爲神玉爲骨的翩翩少公子,都不免生出幾分傾慕之心。
在場不乏精通詩賦、才情頗高的文人雅士,長青所吟詩韻,或許不如他們高明,但他這番步罡吟詠、飄然若仙的脫俗之姿,算是徹底蓋過衆人。
詩韻方畢,長青面朝蘇望廷,劍指一勾,清冽芬芳的酒水直接從壺嘴飛出,隔着丈許距離,準確落入舞仙盞中,沒有半點多餘濺灑。
酒入仙盞,霎時霞光沖天,異香滿院,半空中忽有仙樂傳出,不同凡響。
衆人不住驚歎,擡頭仰望,霞光結成偏偏飛羽,赫然見得一名仙女紺發翠眉、霓裳羽衣,光潔玉足輕點光羽,在雲霞間盤旋空遊,輕袂飄颻、隨樂起舞。
面對此等景象,即便是屢次見識仙師施法的岐王殿下,照樣啞然無言。
唯有長青默默仰觀,他發現這名羽衣女子雙眸空洞無神,不似方纔入境所見。
羽衣女子起舞一刻,最後斂衽施禮,隨光消隱不見。仙樂停息,酒香遍佈庭院各處,好似一同品嚐美酒佳釀,衆人這才從震驚中緩緩走出。
“妙、實在是妙!”岐王當即拱手,朝天一拜,衆人見狀也紛紛禮拜。
“長青先生,有勞了。”岐王興致昂揚,朝旁一揮手:“來人,給長青先生賜座設案!”
當即有婢僕端來坐墊几案,就在岐王一旁列席,足見推崇激賞。而那舞仙盞也放在岐王面前,並未交給其他文士賞玩品鑑,用意再明顯不過。
“長青先生,我還有一事不明。”岐王笑問道:“王翁方纔說,這舞仙盞是從太白山拔仙台所得,但來歷仍是不甚明朗。還請先生代爲解惑。”
舞仙盞作爲今番優勝之寶,不日將要被帶入宮中獻給皇帝陛下,其來歷自然要搞清楚,這可不是生意噱頭,光靠吹噓了事。
長青先生事前雖然轉告楊崇義有圓嶠冰綃一事,卻不知曉王元寶會拿出舞仙盞這等寶物,當然沒法提前瞭解。
但他面對岐王詢問,並未有半點緊張失態,從容解釋道:“殿下方纔所見仙人,身披霓裳羽衣,此乃道法修持之隱喻。羽衣是指修煉飛行羽經有成,有輕身之功;霓裳則是指積氣成霓,可捧足而飛。
“太白山頂峰既名拔仙台,說明曾有修家鍊師在此處飛昇。我觀那位羽衣女仙,服飾古韻,應是在久遠前超拔上舉、羽化登仙。而方纔顯現的女仙起舞,乃一門導引之功,若能細加參詳,於養煉延壽一途大大有益。”
“此言當真?”岐王尤爲驚喜。
“不敢欺瞞。”長青並沒有因爲厭棄岐王就故意矇騙,那羽衣女子的飛空之舞,的確就是導引功夫,凡夫俗子未必能輕易看懂罷了。只是那舞姿體態,或許更適合女子修煉。
岐王歎服之餘,又不禁問道:“如此仙家珍寶,爲何會是一場地震後纔出現?”
此時王元寶主動接話回答:“正因聖人功德、感激上蒼,纔會有這仙家珍寶出世。”
岐王聞言眉頭微斂,聖人這個稱呼在本朝,漸漸指代皇帝。王元寶這番話就是在說,舞仙盞乃是祥瑞,是上天對當今皇帝陛下的褒揚。
“先生怎麼看?”岐王又望向長青,似乎更加篤信他的說法。
長青哪裡聽不出王元寶的用意,只得順着他的意思:“仙家珍寶,等閒不會出世,必定是有所感應。若非命定之主,不可長保。”
岐王連連頷首,大爲滿意,然後望向周圍衆人,揚聲問道:“本王覺得這舞仙盞,當爲今年鬥寶會魁首,諸位意下如何?”
“天降祥瑞,佑我大夏,理應如此啊!”
“觀此仙人起舞,足慰平生。今年魁首,非舞仙盞莫屬。”
“是極是極!”
一衆王府文士交口稱頌,讚美之聲不絕於耳。唯有長青望向那舞仙盞,默然沉思。
……
“哇,搞什麼鬼?着火了?”
程三五踮腳伸頸,望見遠處曲水院上空光霞燦爛,大呼小叫起來,還試圖爬到樹上。
“瞧你那沒見識的傻樣!”阿芙不知何時來到一旁,秦望舒與絳真都在她身後。
程三五從樹幹跳下,問道:“你知道那是啥?”
“王元寶準備了一件叫做舞仙盞的寶物,往其中斟酒,便會引起這般變化。”阿芙似笑非笑,誰也猜不透她的心思。
“斟杯酒便弄成這樣了?”程三五看着遠處若隱若現的女仙飛舞,摸着下巴說:“這可比起你們之前那個什麼荷要厲害多了。”
“程郎,那酒盞叫幔卷荷。”絳真含笑提醒。
“對對對,就叫這名字。”程三五點頭道:“我當年在西域,幾斗酒灌進肚子都不會醉的。結果用了伱那杯子,三杯就倒了。”
“幾斗酒?你是牛嗎?哪有人這麼喝的?”阿芙翻了個白眼,隨後望向曲水園:“王元寶拿出舞仙盞,這回是贏定了,你怎麼看?”
“怎麼看?拿眼看唄。”程三五渾不在意。
“別以爲我不知道,王元寶找蘇望廷操辦鬥寶會,也是希望攀上陸相這條路子。”阿芙言道:“陸相有意在各道推行新政,自然要與商賈合作。蘇望廷是他的得力干將,而王元寶則是可以籠絡的對象。”
“大人物的事,隨他們去幹唄。”程三五說:“老蘇肯定還是要我幫忙的……等等,你該不會是不讓我去吧?”
“起碼內侍省還沒到反對新政的時候。”
阿芙尚在思量,絳真上前提議道:“程郎不如來天香閣,我可爲你引薦長安的高門顯貴,幫你謀得一官半職,省得成天給人看門守院,實在大材小用。”
“我可不會當官。”程三五說。
絳真掩嘴一笑:“程郎這是小瞧自己,也高看他人了。那些靠着祖宗恩蔭、封官就任的世家子,真的懂如何當官麼?不還是靠着一幫僚屬佐雜幹活?”
程三五反駁道:“當官的可以不懂幹活,可是要懂怎麼說話啊。我這人天生嘴賤,又不會巴結那些大老爺,要是見到看不慣的傢伙,我估計要親手砍人了。”
……
鬥寶會如期結束,王元寶的舞仙盞毫無意外奪魁優勝,次日便隨岐王一同趕往長安,準備入宮獻寶。
而蘇望廷將庫房中近百萬貫財寶轉交給王府長史後,也算是圓滿完成王元寶的託付,而那位於崇仁坊的昆崗院也作爲此次操辦鬥寶會的報酬。
按照常理,操辦一場鬥寶會還不至於讓王元寶拿出如此豐厚的酬勞,可今年由於長青的加入,一來消除賊寇異動,二來長青本人備受岐王賞識,任誰也看得出,這位道門新秀前途無量。
而且蘇望廷身爲陸相門生,在新政推行的大勢下,也必將受到重用,王元寶不吝厚禮,用意也很明顯。
“總算是結束了!”蘇望廷坐下長出一口氣,好似卸下千鈞重擔。
望向四周,自家大郎抱着桂丫頭坐在角落,程三五手上拿着一包飴糖,正在逗弄桂丫頭,一大一小嬉笑不止。
阿芙則是安坐榻上,似在閉目養神。秦望舒侍立在旁,絳真奉爐煎茶,給阿芙遞上香茗。
至於長青,則是若有所思的模樣,自從鬥寶會結束後便不怎麼說話,並沒有因爲獲得岐王的大加讚賞而歡欣鼓舞。
“長青,這次多虧有你。”蘇望廷主動開口:“舞仙盞雖然神妙,但要獲得岐王賞識,也不容易。你步罡吟詩、以酒招仙之舉,不日將傳遍京畿,有此聲望,明年道舉定然是高居榜首。”
“無非是攀附權貴罷了。”長青卻不大滿意。
“你這小子,怎麼說話呢?”程三五將飴糖塞給桂丫頭,起身來到長青身邊,一拍他的肩膀:“老蘇跟你客氣,你就這麼敷衍?”
“老程!”蘇望廷喝阻一聲。
長青自知言語有失,拱手致歉:“輔之兄請見諒,我只是覺得自己擔不起這等虛名。此次鬥寶會能夠平安落幕,輔之兄當居首功。”
“首功不首功的,我也不大在意。一場鬥寶會掙了一座昆崗院,我這可是大賺一筆。”蘇望廷晃着手指說:“我已經派人送信回家,打算接家人到長安過年。”
程三五好奇問道:“這昆崗院值多少錢?”
蘇望廷估量說:“光是在崇仁坊的地界內,少說就值四五百貫,我還沒算營造費用。”
程三五聞言望向阿芙:“這不就跟你們之前索要五百貫差不多嘛?你們當初開價也太高了,尋常人家誰出得起五百貫啊?”
阿芙捧着茶碗細抿一口,並不答話,絳真笑着說:“程郎可知,西市口馬行中,販賣奴婢的最高價格是多少麼?”
程三五搖搖頭,絳真答道:“九百八十貫,就在前年。”
聽到這個數字,程三五也傻眼了。蘇望廷笑道:“名馬美婢,這些東西若要賣出價格,在高明商人手中,那可是上不封頂的,老程你也別太當一回事。”
“縱然千貫又如何?”長青輕撣衣袍:“十萬貫都見過了。”
現場一陣沉默,蘇望廷趕緊轉變話題,於是問道:“長青,我稍後便要返回長安,不知你是否願意一同前往?”
“那是自然。”長青頷首應承,師父親來長安,或許不日將能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