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知曉……”長青肩頭微顫,雙拳死死攥緊,幾乎要刺出血來,悲憤道:“……母親她臨終前,還一直牽掛着你。”
陸衍翻書動作一頓,不由自主陷入回憶——
曌皇末年,因爲女主年事已高,漸漸疏於政事,加之寵信二張,開設控鶴府、招納男寵,使得朝野內外亂象叢生,蠢蠢欲動者甚衆。各路人手暗地裡積極結黨聯絡,招募死士行刺毒殺,無所不用其極。
當年陸衍初任懷州別駕,調查走訪過後,得知當地豪貴爲設水車碾磑磨面,在河流上游修造壩堰,截水斷流,使得下游農田無水灌溉,百姓莊稼枯萎,幾近絕收。爲求活命,或典賣田地,或屈身爲奴。
陸衍見此情形,怒揮雄筆,一篇《豪右截水斷國祚論》,言明懷州豪貴如何大肆侵佔。並列舉過往歷朝之例,聲稱天下江河如國之血脈,非屬私家所有。懷州豪貴截水自肥,如常人體生腫癰,若不及早割除,必成大害!
可這篇奏疏並未上達天聽,而是被截留於鳳閣。曌皇子侄得見此疏,怒不可遏,當即派出刺客對付陸衍,並試圖僞裝成強盜劫殺。
陸衍便是在那時遇到唐晚儀的。
突如其來的亂箭,將陸衍隨從紛紛射倒,他的坐騎連中三箭,嘶鳴倒下,就連陸衍自己也中了一箭,大腿被箭矢釘在馬鞍上,血流如注。
陸衍無法脫身,眼睜睜看着蒙面刺客們手執兵刃走出樹叢,緩緩逼近。生死關頭之際,身穿杏黃劍服的唐晚儀飛身來到,二話不說拔劍出鞘,劍上炸起一團刺目雪亮,不可逼視。
隨後便是一串刀劍交擊聲響,夾雜着痛呼慘叫。
當陸衍再次睜開眼,蒙面刺客倒了一地,再無聲息。風中似乎仍有劍意存留,刺得他臉頰生疼。
身姿修長的唐晚儀,筆直站在血泊間,蹬着鹿皮長靴的雙足微微踮起,盡力不讓腳跟踩在血污上,顯露出一絲好潔厭穢的少女性子。
“哎呀,你受傷了!”唐晚儀輕輕一躍,跨過兩丈之遙來到陸衍身旁。看她毫不費力的模樣,可見武功極高。
略微包紮止血,陸衍被帶到一處郊野廢廟休息,唐晚儀得知他的身份後,笑道:“我看伱身上也沒多少錢財,那些賊人怎麼就盯上你了?”
“他們……應該不是尋常盜賊。”陸衍解釋說:“我前段日子上奏朝廷,希望能夠罷廢懷州一帶的私家碾磑。想來是此舉給自己惹來殺身之禍了。”
唐晚儀席地靠牆而坐,一腿伸直、一腿支起,完全是毫無教養的散漫模樣,若非穿着褌褲長靴,這姿勢早已春光盡泄。
但想到對方高超武藝,陸衍便知她是那些不喜禮教約束的江湖兒女。
陸衍久習法家申韓之術,對於此等以武犯禁、恣意任性的江湖遊俠向無好感,還一度幻想過在自己治下銷兵禁武、剪滅豪俠,但今日被唐晚儀所救,不由得稍稍動搖。
“看來我還救錯你了?”唐晚儀柳眉一擡:“你們這些當官的,就知道欺負老百姓!”
“我欺負老百姓?”陸衍也是氣不打一處來,擡手指着北邊,氣沖沖地說:“那些豪強大族霸佔的田地,不還是從老百姓手中奪來的?對,這幫傢伙也是編戶良民,我要是從他們手中奪走田地、充公碾磑,你們一個個都說我與民爭利!”
唐晚儀見他無端暴怒,一時愕然無語。陸衍自知失態,有些頹喪地低下頭去:“對不起,我……我說話太重,你別放在心上。”
“我當然不會放在心上。”唐晚儀笑容清雋疏朗:“我師尊說了,我這個人忘性大,記不住別人的好話壞話。”
看着眼前颯爽女子的無憂笑靨,不知爲何,陸衍有些自慚形穢。
……
“母親她臨終前,還一直牽掛着你。”
長青這句話,讓陸衍感受到何爲物是人非。他緩緩闔上書頁,不敢想象當年那個萬事不縈心的颯爽女子,最終竟是沉湎於憂思牽掛,過去的鮮活光彩,漸漸定格爲灰敗模糊的畫像。
“是麼?”陸衍只是淡淡一句,然後重新坐到書案後。
“母親在你眼裡,難道只配這種冷淡迴應嗎?”長青猛然擡頭,雙目怒睜,淚水奪眶而出:“既然你如此厭棄我們母子,爲何偏偏還要相認?”
“我的確不想與你相認。”陸衍首次擡頭直視長青:“你母親只是一介歌妓,當年我將登高位,把她留在身邊,只會招致御史臺的參劾。”
聞聽此話,長青怒恨更甚,陸衍不等他開口,繼續說:“我當年命蘇望廷將你們母子安頓好,購房置業、錢糧不絕,讓你自幼遠離凍餒之苦,還有什麼不滿的?”
“你知道左鄰右舍的閒言碎語,有多傷人麼?”長青聲音嘶啞:“母親心地善良,她從不反駁,你陸相爺高高在上,自然是看不見的。”
“你不要告訴我,你就是因爲這種小事哭哭啼啼。”陸衍盯着長青,目光銳利逼人。
明明眼前之人呼吸淺薄、筋肉鬆弛,並非內修精湛之輩,但長青對上那等目光,還是生出敬畏之意,不敢對視。
看着低頭避過視線的長青,陸衍語氣冷淡:“看來你的日子還是過得太舒坦了。豪門棄婦晚景淒涼者多矣,一介歌妓被主家拋棄,不被鄰里男子入室凌辱,已然人間幸事。被人說兩句就受不得,莫說修道,那真是枉自爲人。”
“你——”長青只覺匪夷所思,眼前這人已經不能用冷淡來形容。
“我與你相認,就因爲你是達觀真人的弟子,而且道法成就不俗,也算可堪造就。”陸衍重新將目光放到案上文書:“你要考道舉,那正好,日後討個正經出身,也能有所任用。”
“你覺得我會感激你麼?”長青喝問道。
“說出這句話,可見你真是虛擲光陰、空長歲數了。”陸衍抽拿卷宗,似乎能分心二用一般:“這世上所有人、所有事物,都是彼此利用、相互依存的,沒有誰會平白無故對你好,所有人都會對你有所期許。師長教育是爲傳承,男女相處是爲歡愛,哪怕是生養你的父母,也照樣有所寄望。”
“你就是如此看待世人的?”長青怒極反笑。
“我只是勸你儘早明白這等再淺顯不過的道理。”陸衍說道:“那些自詡一無所求的,若非謊言,便是非人之物,你最好不要跟那種人往來。”
“我看你就像這種人。”長青冷笑道。
“一無所求之人,會忙於公務嗎?”陸衍回答說:“官者,國家公器。你根本不明白,這麼龐大的國家,光是維繫其存續,便如臨淵履薄。但凡能多一個可用之人,我就會盡力使喚,你要學會習慣。”
面對此等不容置疑的堅剛之志,長青一時竟無法反駁。
“府中給你安排了院落,你要不要留下?”陸衍忽然發問。
“不需要。”長青當即拒絕:“王元寶送了一套崇仁坊的宅院,我就住在那裡。”
“隨你,如果沒有其他事,你可以退下了。”陸衍仍是頭也不擡,專注於眼前公務,只是順便晃了晃手邊銅鈴。
鈴聲響亮,不多時便有管家與一名小吏進入書房,陸衍把一沓公文交給小吏,同時一指長青,對管家說:“帶他見過主母就可以走了。”
“是。”管家躬身答話,然後向長青展臂示意。
長青深深看了陸衍一眼,難掩失望情緒,擦乾淚水,轉身離開。
片刻之後,書房側間有一人掀簾走出,藏青衣袍、身高臂長,正是達觀子。
“你就非要這樣不可?”達觀子隨手拿起一本卷冊觀瞧:“長青怨你不假,但你也不必火上澆油。”
“把書放下,外人動了,我記不住位置。”陸衍語氣認真。
達觀子微微一怔,只得乖乖把卷冊放回原處。
“這就是你教出來的徒弟。”陸衍似在埋怨責怪:“幼稚、天真,愛哭鬧,還要耍小性子,他算是被你毀了。”
“此番形容,不就是赤子之心麼?”達觀子一副理所當然的模樣:“誰都有過幼稚哭鬧的時候,長青能保此天真,你應該替他感到高興纔是。”
“我二十歲時,在河東營田使門下任佐吏,帶着幾百人挖井修渠,協理屯田事務。”陸衍說道:“當時阿史那部意圖復辟突勒,抄掠頻繁,河朔不寧,我們修渠耕田都要帶着兵甲,準備隨時拼命廝殺。
“他呢?身在長安、坐享太平,四大富豪厚禮不絕,人人都把他當成道門新秀。尚未經歷磨練,便已獲得無數人一生難及的成就,說他養尊處優毫不過分。偏生他身在福中不知福,幾句言語就被激得流淚哭泣。”
達觀子卻言道:“你既然有這些經歷,爲何不跟長青明言?你若肯敞開心扉,他絕非不可理喻。”
“有些事沒親身經歷過,說再多也沒用。”陸衍怒道:“我當初就跟你說,讓長青一輩子留在伏藏宮,當個清修道人,不再過問凡俗之事!我每年給你的供奉還少了?”
“你有沒有想過,以長青的悟性和資質,我哪怕只傳道法,他的成就便已超過許多修道數十年的前輩。”達觀子解釋說:“在他心目中,你就是一個拋棄妻兒的無情之人,他要是修道大成,來長安找你麻煩,我攔都不好攔。”
“你是一點清靜無爲都沒教他啊。”陸衍十分失望,氣得停筆。
“當年是你主動把唐晚儀接到自己府上照料起來的,長青也是在你家出生的。”達觀子臉色微沉:“你就算要隱瞞,當年也可以主動認下長青,何至於今日窘境?”
“長青剛出生那幾年,朝堂局勢亂成什麼樣子,留在我身邊也不安全,你又不是不清楚!”陸衍眉頭緊鎖:“只有將他們母子二人送走,從此隱姓埋名,這樣對所有人都好。”
“可你如今還是選擇認下了他。”達觀子言道:“你對唐晚儀……”
“並非愛慕。”陸衍直截了當道:“我結識她時,兒子都有兩個了。我只是希望能保全故人之子,算是還了她的救命之恩。”
……
長青回到待客廳時,就見程三五口中塞滿糕點,遠處相府婢僕掩嘴偷笑。當他看到自己時,忙不迭地站起身來,拍打身上碎屑。
“你、我……咳咳咳!”程三五口齒不清,又差點嗆住,臉色憋得發紅,連連拍打胸口,拿起一旁茶水猛灌,好一陣才緩過來,十分滑稽。
“你、呃……我該怎麼叫你?”看到程三五手足無措的拘謹模樣,還有一旁蘇望廷微微點頭,長青心下已然明瞭。
“在你們面前,我就是長青。”
長青想起方纔跟着管家到了相府後宅,陸衍妻妾皆在此間,她們見到自己並無怨懟之色,但氣氛尷尬,長青只得稍行禮數,淺談幾句後匆匆離開。
跟那位管家打聽過後方纔知曉,陸衍子女不少,府中除了正妻和側室,還養了一批歌妓舞女,其中兩名子女也是由歌妓所出。但在陸相府內,沒有那種嚴苛明確的嫡庶之分,諸子一概就學,也如尋常士人般考科舉。
因此長青如今認祖歸宗,府上衆人雖然覺得意外,卻不會有太多質疑,就連大夫人也率先承認長青,見面時還噓寒問暖了一番,並願意爲長青說媒尋偶。
但長青無論如何也不願留在府中,他註定是不能融入這個家庭了。
“這纔對嘛!”程三五一拳錘在長青胸膛:“我管你是誰的兒子,你在我這裡就是假道士。”
長青胸口微痛,沒有半點惱怒,反倒感覺內心積鬱被一拳打散,還跟程三五說起玩笑:“我可是陸相爺的兒子,你這樣沒大沒小,不怕我命人將你當場拿下?”
“喲呵?別的沒學會,先學會耍官威了?”程三五也笑了出來。
“哼!像你這種江湖武夫,成天巴結我,定然是有什麼目的。”長青招了招手:“有什麼想要的,儘管說來聽聽。本少爺心情好,就當是賞你的。”
程三五仰天笑道:“你這話可就不地道了,好像我圖你什麼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