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湘畢竟沒習武,看不出微小的關鍵變故,也分不清是誰動的手,只知道武馨芸原本好好地上了樹,下來的時候卻突然被打飛了。
而三位牌君雖然沒看到孔非耀,不知道具體是怎麼回事,卻也能分辨武馨芸突然失控下墜是有人中傷在先。至於後來的那一掌,他們倒也沒有隱瞞,老實交代是螢伯“怕月神樹有損傷而情急之下”出的手。
除了牌君們對螢伯的維護之語,程昕乾並不懷疑他們的說辭。季雲瀚離開前曾暗中提醒過他孔非耀的存在,原本他就有所懷疑,現在更是有七八分肯定,無爲山莊的無影針的確能造成武馨芸突然失控的效果。
至於螢伯爲什麼下如此重手,程昕乾卻還未有頭緒。他並不會真的太過爲難三位牌君,牌君們不告訴他螢伯的事情,他也沒辦法逼供。現在武馨芸形勢危急,他無法抽身去追究兇手,只盼着季雲瀚明日能守時回來,要是晚了,他不知道此刻命懸一線的武馨芸最後還能不能撐到他們回來救她。
程昕乾把牌君們趕走後,看着昏迷不醒的武馨芸直嘆氣。季雲瀚是個極度護短的人,寶貝徒弟在他的地盤差點丟了小命,免不了要狠狠折騰他一番了。
將祖爺爺的憂心看在眼裡,程湘無比自責。昨日還那麼活蹦亂跳的小女孩,現在卻像一個破布娃娃一樣癱在牀上,她真是後悔爲什麼要拉着武馨芸去月神樹。她的願望……要是武天尹知道她害得他的妹妹差點死去,會不會恨她一輩子?
祖孫倆瞪着一夜未合的雙眼,相顧無言。
通宵不眠的不止是程家衆人,還有此時已經離開水雲都、在山林中匿跡急行的孔非耀和穆文迪。
在山裡逃了一夜,二人身上皆有些狼狽,天色已經全亮了,纔在一條小溪邊停下來稍事休整。
穆文迪板着臉清洗手上和臉上的污漬,對一旁可憐巴巴望着他的孔非耀不理不睬。自離開水雲都的落腳地,他一路上都沒再看過孔非耀一眼,只悶頭在前頭趕路,若不是體力不支,他恨不得連喝水的時間都省了。
孔非耀知道自己闖了大禍,就算有心緩和一下氣氛,也不敢去招惹正在氣頭上的穆文迪,只得一副受氣小媳婦的樣子綴在後頭。此刻二人停了腳步,他便盯着穆文迪的後背欲言又止,吞吐了半天,才氣弱道:“二哥,我是真不知道……二哥我知錯了……二哥……”
穆文迪心中滿是無奈,他後悔了。明知道孔非耀性格倔強,又是初涉人世,對那些彎彎繞繞的人情世故七竅只通了六竅,他後悔沒有及時清楚地教他什麼事能做,什麼事不能做。武天琪自九香樓散宴後便離開了水雲都,他帶着孔非耀與大哥辭別,就是想留下來讓孔非耀再見見世面,他後悔沒有綁好這個惹禍精,轉身買根簪子的功夫就惹下如此大禍。
當穆文迪從紛亂的人流中聽到有人說月神樹那邊與程二小姐在一起的人出了事,再找到一臉驚惶無措的孔非耀時,便被一股不祥的預感籠罩。待確認了是孔非耀出手暗算了武馨芸而引發的騷亂,他連責備的話都不顧不上說了,馬上帶着孔非耀連夜跑路。
身懷《飄絮飛花》和極品易容術,又與程家人如此親近,連穆文迪也開始肯定武馨芸就是季雲瀚的徒弟了。季雲瀚是什麼人,他的徒弟是能隨便動的麼?季雲瀚和程昕乾是什麼關係,就算季雲瀚不親手教訓他們,一個程昕乾就能讓他們吃不了兜着走!
孔非耀也許還能憑着師祖孔凌雲的關係讓季雲瀚有所顧忌,但穆文迪是絕對不會有好果子吃的——就算他實際上什麼都沒做,與孔非耀在一起就絕對會被狠狠遷怒!不馬上跑路,他難道還要留在水雲都等死麼?他這趟出門是想散心的,可不是要散命的!
不得不說這兄弟倆運氣好,季雲瀚和黃琴當時沒在水雲都,程昕乾一人分/身無術,還真讓他們安然離開了水雲都的地界。
看着孔非耀內疚無措的樣子,穆文迪嘆息,事已至此,他再怎麼懊悔氣惱也無濟於事,只能祈求他們能平安地回到無爲山莊。
“三弟!孔四爺!你如此衝動行事,惹下季先生那尊大神,我回去該怎麼和你師祖和孔莊主交代啊?還有大哥……唉!”
孔非耀一聽,不服氣的性子又上來了:“二哥!我是衝動了沒錯,但我一點也不後悔找那小子的麻煩,他是季雲瀚的徒弟……”
“糊塗!”穆文迪喝斷他的辯解,怒道:“季先生和你師祖的那點事,別人不知道,你難道還不清楚麼?你師祖難道教你要與季先生不共戴天了?你偷襲孟雲害他重傷,不說別人,你師祖就第一個不放過你!”
孔非耀噎住,半晌才吶吶道:“我纔沒有偷襲,我是和他打了招呼纔出手的。誰知道他看着厲害,實際上卻那麼沒用,我才用了七成功力,又是最簡單的針陣……”
要是武馨芸聽到孔非耀這番話,估計活剮了他的心都有了。穆文迪則是抖着手指着他,氣得什麼都說不出來。
孔非耀乾脆擺出一副不怕死的樣子,毅然道:“二哥,我看我們也不必跑了,季雲瀚找來了更好,我一定會打敗他替師祖出氣!”
穆文迪沒好氣地瞪他一眼:“你師祖都打不過他,你覺得你在他手下能撐過幾招?”
孔非耀沉默。
穆文迪繼續打擊他:“且不說季先生,昕乾大師三十多年前就達到了六方之境,你覺得我們倆能在他手下撐過幾招?”
孔非耀雖然不服氣,卻也不得不承認穆文迪說的是事實。猶豫道:“那,我們現在回山莊又有什麼用,總是要被找到的。”
穆文迪恨鐵不成鋼:“無爲山莊畢竟是武林泰斗,再說你師祖也在,季先生就算找上山莊去,有你師祖和你的莊主大哥求情,估計不會拿你怎麼樣。但若是我們兩個流落在外被他抓住了,可就沒那麼好收場了。”
這一廂,穆文迪和孔非耀全力逃命,那一廂,季雲瀚的怒火差點把房子燒了。
“那小子竟敢!孔凌雲的好徒孫!”季雲瀚咆哮着,一掌將牀邊的桌子連帶茶壺茶杯劈成了渣。
“雲瀚!”看見武馨芸生死不知躺在牀上的時候,無名的恐懼讓黃琴心如刀絞,靈魂被抽空一般無助。桌椅的哀鳴讓她回過神來,睜着朦朧的淚眼,強自冷靜道:“當務之急是把芸兒救醒!快,我該做什麼?”
季雲瀚瞪着通紅的雙眼,按捺住內心的狂躁,不斷提醒自己武馨芸的傷勢片刻也耽誤不得。沉聲道:“芸兒的經脈雖然用藥暫時吊住了,但此時是一點內力也受不住,除了你的。你現在馬上運功爲她修護經脈,但最多隻能用半成功力,千萬不能多!”見黃琴瞭然點頭,才轉身急急走出去:“我去配藥。”
程昕乾等人早被季雲瀚趕出了房間,此時正在門口數着呼吸靜靜守着,聽到房裡的動靜,都是把心提到了嗓子眼。見季雲瀚出來,有心想問武馨芸的病情,卻被他的臉色唬得不敢上前。
季雲瀚見門外的衆人都是戰戰兢兢的樣子,而程昕乾雖然有些瑟縮,卻還知道隨着他的腳步往外走。緩了緩臉色,冷哼一聲,道:“是無影針和斷魂掌。”
“斷魂掌?!”程昕乾驚呼,愕然道:“難道是他?!”
季雲瀚緊緊攥着拳頭:“只被兩枚無影針擊中,若是平時,芸兒斷不會全然失控。只是我們離開的日子裡,她怕是用多了易骨功,她的身骨未長定,牽連到經脈也異常脆弱……”
“怪不得傷成這樣。還好我沒敢給她輸內力,要不就真的害死她了。”程昕乾心有餘悸,萬分慶幸自己的小心行事。
季雲瀚看他一眼,冷笑幾聲停下腳步:“就那兩針,還不至於讓芸兒差點沒命。那一掌,雖說把無影針逼出來了,卻催動留在體內的針力更加肆虐,加上斷魂掌的掌力……”
程昕乾緊抿雙脣,沉默了一下,才道:“我並不知道他在這裡。我去找他。”
季雲瀚一雙冒着冷光的眼死死盯住他:“芸兒現在的狀況,體內的掌力還需他本人來化解,你務必將他帶來。”
這時一個老頭子喘着氣追了上來,卻是那個爲武馨芸延緩病情有功的大夫。那大夫緩了一口氣,急聲道:“季先生,在下嚴隆平,妙手醫館的大夫。我的醫館畢竟是水雲都最大的醫館,藥材齊全一點,季先生是不是需要到那裡去配藥?”
嚴隆平主動獻上自己的藥庫,並不是因爲他醫德高尚到“見傷非要傾力去救”的程度,而是想借機和季雲瀚打好關係。季雲瀚可是神醫,與神醫攀好交情,若能得他指點一二,對醫者來說可是難得的機緣。
季雲瀚點點頭:“那就謝過嚴大夫了。”他沒有料到武馨芸會受如此重傷,現在還真需要不少的藥材。讓他自己慢慢去找卻是來不及,本來就想找些藥房取藥,現在有個自動送上門的,他當然不會拒絕,更何況是水雲都最大的醫館,也許還會有一些稀罕點的藥材。
季雲瀚與程昕乾相視一點頭,便一把抓住嚴隆平的肩,捎着一聲驚呼縱身往妙手醫館的方向飛躍而去。程昕乾目送他們離開,自己也施展輕功,往月神樹的方向去了。
天色未晚,月神樹周圍只有零星路過的人,並不見夜間的熙熙攘攘。月神樹頂着黃白相間的巨大樹冠,百年如一日地看着灕水河上來來往往的船隻,風雨不改。
程昕乾在異常高大的門樓前駐足,擡頭望着門上掛着的牌匾,默然深思。月神院,想不到那人竟然藏身這裡,就在他的眼皮底下躲了四十多年。
院門無聲而開,月弓側身讓道:“程前輩,螢伯有請。”
程昕乾收起感慨,輕輕點頭:“有勞。”言畢,便邁步走入門內。
“沒想到,你今天才來找我。”
四面通風的屋子裡擺滿了兩人高的木架,木架上掛滿了白色的小牌子。一個老人一隻手端着半盆白色的漿液,另一隻手從木架上取下一塊紙牌,放在漿液中浸泡一下,又輕輕掛回去,繼續取下另一塊紙牌。動作輕柔平緩,像在對待無價的稀世珍寶那般小心穩重。
老人擡眼看着靜靜站在門口的程昕乾,嘴角掛着安然的笑意,用平靜無波的聲音說:“而且,只有你一個人。”
程昕乾眸色複雜,邁進門來環顧一圈,最後視線依舊定在老人那比滿室的月熒牌還要潔白通透的銀絲上,澀聲道:“原來你在這裡,我竟沒想到,你居然成了月神樹的螢伯……子離,你這是何苦?”
螢伯手下不停,轉過臉不再看他,淡淡道:“範子離在四十四年前就死了,現在只有守着月神樹的老朽螢伯罷了。
看着他這副樣子,程昕乾就氣不打一處來,冷笑道:“範子離若是死了,用斷魂掌差點打死季雲瀚徒弟的人又是誰?”
螢伯沉默不語,程昕乾繼續說道:“你以爲老季爲什麼沒有與我一同來找你?他一回來就看到自己的徒弟命懸一線,若不是他要救人,你以爲你還能在這裡安安靜靜站着和我說話?”
螢伯手上微頓:“我出掌,是因爲那個小子要傷我的月神樹。”
程昕乾冷笑更甚:“我竟然不知道什麼時候月神樹的規矩改了!那孩子分明連那樹的一片葉子都還沒碰傷,竟然就要提前受此重罰?而且罰的還不是月神無波掌,怎麼改成聽雁樓的斷魂掌了?”
螢伯默然,抓着木盆的手指尖微白。
“那孩子,可不是什麼小子。人家正正經經一個豆蔻少女,沒招誰沒惹誰,勞累了一整天不說,還硬撐陪我家湘兒出門玩,好端端的自己誠心掛個牌,先是被孔凌雲那個不知好歹的徒孫趁虛用無影針中傷,又被你這個以大欺小、恃強凌弱的老傢伙重打一掌!哼哼,無影針,斷魂掌,你們兩個大男人倒是好默契!”
“我……”
“難道你要說,你不是認出了小芸的輕功,故意下重手存心要報復老季?範子離,你還敢說這裡只有螢伯沒有範子離?當年的事老季做的是有些不妥當,但你有資格怪他麼?心魔未死,範子離又怎麼會消失?範子離,我真是看錯你了,沒想到你是這麼沒有擔當的人!可憐我的侄女若蘭,瞎了眼纔會認定你!”
“別說若蘭!”螢伯怒吼,把手中的盆子砸了過去。
程昕乾閃身避開,也提高了音量:“怎麼,若蘭爲你而死,你還是不敢承認是你自己害死了她?到現在了還遷怒老季和小琴,你就這點出息?這麼多年了就躲在這裡自欺欺人,很有意思嗎?你這樣對得起若蘭嗎?”
想到那個巧笑嫣兮的善良孩子,程昕乾心中抽痛,眸中也帶了幾分溼意,冷聲道:“範子離,你自己看着辦吧,是繼續當你的螢伯縮頭龜,還是對自己做錯的事負責。”
螢伯委頓於地,整個人彷彿又蒼老了十歲,聲音暗啞破碎:“走吧,我去幫她療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