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季雲瀚便離開了西壩村,又不知道到哪裡閒逛去了。在醫院坐診的七日裡,沈清蓉都讓武馨芸先診斷開方,自己在一邊看着,不時指點一二。除了因經驗不足而診斷偶有偏差,武馨芸倒是沒犯什麼大錯,這讓沈清蓉十分欣喜。
七日後,沈清蓉便拉着武馨芸揹着兩個大簍子跑進山去,東轉西轉到處找藥材。武馨芸把低谷裡的藥材都認全了,但是外面還有很多還沒親眼分辨過,很多動物性的藥材更是低谷裡面找不到的。
沈清蓉和武馨芸只需在山裡轉兩天,二人的揹簍就能被各種草藥塞滿,這時她們便會折返西壩村把藥材存到醫院的藥房裡。採來的新鮮藥材要經過乾燥處理纔好入庫保存,以往沈清蓉只採常見的藥材帶到醫院讓林大超處理存庫,自己只留一會兒就離開;但這次帶着武馨芸找了許多尋常難見的材料,乾燥工藝更復雜,林大超一個人顧不來這許多事情,沈清蓉於是順便也讓武馨芸留下幹活——如何處理藥材也是一個醫者要熟練掌握的。
早就過了坐診的日子,醫院格外清靜,錯過了這次坐診的時間,外面要尋醫的人大都已經自覺去找別的大夫,或者老實留在鎮上等下一個季度的來臨——過了那七天,雖然沈清蓉還沒回低谷,她的行蹤卻極爲飄忽,基本上是不可能被找到的。
中午強烈的陽光下,武馨芸正在小心翼翼地將石板上一堆軟趴趴的葉子一張張掀起翻面,再輕輕撫平,不留一絲褶皺。她十指輕柔,動作卻十分迅捷,不到一刻鐘便把鋪滿三塊大石板的葉子都翻了個遍。
林大超坐在屋檐底下切藥材,餘光掃見武馨芸只一會兒就離開石板走向院子另一端的一排簸箕,不由得停了刀,抓起汗巾抹了一把額頭。眯眼瞧去,大太陽底下的,那人臉上竟一點水光都沒有,反倒他這個坐在陰影裡的人已經換了兩條溼透的汗巾了。仔細想想,他好像也沒見過小沈醫出汗,她永遠都是一副清爽的樣子來了又走。
搖搖頭,林大超把注意力放回手下的鍘刀上,他不知道這兩人的武功高到什麼境界,卻也能看出不是一般人能匹敵的,小沈醫和小云醫看上去都是好人,不會給村子帶來什麼災難就行了。
在大周國混江湖的人都知道,大山周圍的村落裡都流傳着一個不成文的規矩——不主動問那些突然出現的神秘人的身份來歷,也從不知道山裡哪個角落藏着什麼人。
昆彌山裡的確住着一些武功高強的人,他們善惡不明,有可能是爲了避世修行,也有可能是爲了躲避江湖仇殺。那些人偶爾出山補充物資也不是什麼奇怪的事,村民們從來不問那些人的身份和落腳點,外面跑來進山找人的江湖客們也只能讓村民們指點一下山裡某些特殊的地方的方位,一般不會爲難不知情的人,村民被滅口的可能性也降低了。
像沈清蓉這樣七年前突然來到村子的,就極有可能和某個藏在昆彌山裡的高手有什麼關係。西壩村民感激她對村子的恩德,便更加不會打聽她的來歷和去向——自己什麼都不知道,也就沒什麼好透露給別人知道的。
一陣馬蹄聲由遠而近,最後卻在院子外停了下來。林大超又停下手裡的活,擡起頭疑惑地望了出去:這個時候怎麼還會有人來?
籬笆外,一個白衣男子穩坐在一匹毛色赤紅的大馬上,清冷的目光掃過一排黃泥黑瓦房,落在完全呆愣住的林大超臉上,只一瞬便又移了開去。
“二少爺,應該就是這裡了。”還有一個藍衣小廝下馬湊近院門來看,回首稟報了一聲,便要擡手敲門。
這時原本蹲在晾曬竹筐的架子後面的武馨芸也探出頭來看,只一瞬便與白衣男子的視線對上了。
“咦?咦?!”武馨芸愣了一下,隨即大驚大喜,閃身衝過去打開院門,把人迎了進來。
林大超只見那白衣男子在見到小云醫的時候,原本冰冷的整個人瞬間柔和了,寒潭一般的雙眸泛起一層笑意。這一瞬間,他覺得這男子比中午的陽光還要耀眼。他看着小云醫拉着那男子的胳膊進了診堂,才長出了一口氣。他跟在醫院這麼多年,各色人物都見過很多,卻也少有如此出色的人物,他聽見小云醫喚那人“二哥”,想來小云醫也非尋常身份了。
來者正是潮城武家二少爺武天尹。
“二哥,你先坐着。”武馨芸挑了張稍微乾淨整齊的椅子讓武天尹坐下,又旋風一般奔出去,差點撞上拴好馬走進來的小廝肖強。
“啊,小強你先進去坐着,我給你們拿水去。”
肖強被突然衝出來的人嚇了一跳,認清是誰後只來得及張開嘴,聲兒都沒冒出來,面前的人就又沒了蹤影。肖強眨眨眼,剛纔四小姐是說要給他們倒水麼?這不是他這個小廝應該做的事麼?
一聲輕笑從屋內傳來:“肖強,進來吧,由她去。”武天尹坐在這不甚亮堂的泥牆屋裡,卻也像坐在裝飾華美的富家廳堂裡一樣神態悠然。他打量着這件屋子,眼裡劃過一絲冷意。
“二少爺,四小姐她……”
“四少爺。”武天尹淡淡打斷肖強的話。
“哈?哦。四少爺的速度,屬下已經跟不上了。”肖強回想着方纔四小姐閃身避開他的敏捷和速度,越想越心驚。肖強雖然只是一個護身小廝,一般二流武者卻也難越過自小習武的他傷到二少爺,但是剛纔面對才習武四年的四小姐,他竟然覺得自己一點還手之力都沒有!
武天尹垂目盯着地板上爬進一個土坑裡的小螞蟻,輕聲道:“四時之境。”
肖強眨眨眼,確定自己有沒有聽錯後表情變得驚愕起來。
這時武馨芸端着一個托盤飛奔進來了:“二哥,小強,這是我前段日子上山挖的寒茅根,祛暑解渴最好不過了,來嚐嚐。”
托盤上放着一個茶壺和三個茶杯,樣式簡樸卻洗得十分乾淨,茶壺上還冒着絲絲寒氣。武馨芸單手託着茶盤,一手拎起茶壺倒了兩杯飄着白霧的淡黃色液體。武天尹和肖強先後接過,喝上一小口,冰涼清爽,回甘無窮,果然是祛暑解渴的佳品。
武天尹淡笑着看向捧着茶壺坐在一邊的武馨芸:“這就是你上一年寄回家的寒茅根吧?喝着比家裡熬的更有味道。這個地方也有冰窖麼?”
武馨芸笑道:“今年的成色比上一年的要好,正打算過兩天讓小懶帶回去呢。這兩天特別熱,我熬一些備着給村民們喝,這壺就是剛從火上取下來的,我用內力催涼些罷了。”
肖強目瞪口呆:“內,內力催……”
武馨芸笑眯眯看向他:“是啊,很快就好了的,也費不了什麼功夫。”又晃晃手裡的茶壺,“喝吧,這裡還有不少呢。”
“季先生怎麼讓你到這裡來了?”武天尹喝光了杯中的茅根水,把杯子遞給少年打扮的妹妹。
武馨芸把杯子滿上,慢聲道:“我又跟師姐學了醫術,現在我武功有小成,便跟着師姐出谷避暑,順便上手練練醫術。這裡是師姐多年來行醫的地方。”
武天尹垂下雙眸:“避暑?”
“呃,那裡除了夏天的這兩個月有點難過,別的時候都還好啦。”
武天尹輕輕嘆了口氣,出山避暑的地方也不過如此,想來山裡的環境更加惡劣。不過既然小妹不想讓他們擔心,他便不問了。
武馨芸怕哥哥繼續問下去,便岔開話題:“話說二哥,你們怎麼到這裡來了?一個月前我才往家裡寄了封信,爹爹給我的回信沒說你要來找我呀?”
武天尹順水推舟:“你這麼多年也就寄過五封信回家,家裡人半個月前見到小懶的時候着實驚喜了一把。聽聞你要出山歷練,他們都很想來看看你,不過礙於之前和季先生的約定,只讓恰好要來壩州一帶處理商務的我來試着找找看。”
“這麼多村子,你們怎麼知道我在這裡的?”
肖強笑道:“四少爺不知道,二少爺從慶州就開始找了,只是那些村民都不清楚外來人的身份,一直都沒什麼線索。有人讓我們來西壩醫院找找看,畢竟來往人多,可能會見過。之前我們就聽說這裡有個小神醫,但那神醫很多年前就在了,我們也就沒往您身上想去。說來也巧,前幾天在路邊茶肆裡聽到有人談論說小神醫新來的小師弟醫術也非常高明,二少爺這才覺得有可能是您,便帶着我過來看看。”
“四少爺,還是讓小的端着這茶壺吧。”肖強說着便雙手拿過茶壺,往武馨芸空着的杯子倒了八分滿,又補上武天尹的水,纔給自己倒了一杯喝了起來。
武馨芸默默看着肖強的動作,拿起自己的杯子喝了一口,竟覺得口中微苦。咂咂嘴,笑道:“那還真是幸運,這幾天是師姐讓我留在這裡曬藥,我纔沒跟着她進山去。要是晚幾天,你們還真找不到我了。”
武天尹擡手撫了撫妹妹的頭頂:“父親和母親們四年沒見着你了,甚是想念,只是他們主持家中事務不便前來,大哥如今正在天凌國,三弟一個月前隨風雨堂堂主閉關修行,至今未出,只有我能來找你。雖然不一定能找到,母親們也給我準備了許多要帶給你的東西,不過,都被父親攔下了。”
說到這裡,他和武馨芸相視一笑,而後便目露感慨好好打量了一下妹妹:“如今見你身體安好,跟着季先生也學得很好,我也安心了。”
武馨芸點點頭:“嗯,這幾年我真過得挺好,信裡寫的雖然簡潔,卻都是實情。谷裡生活條件當然比不過家裡,不過我也沒覺得不習慣,反而別有一番趣味,想來那些文人隱士追求的也差不多是這樣的生活,父親母親和哥哥們大不必擔心。”
武天尹輕輕笑了:“看得出來,你的確是很樂在其中的,只是別忘了家裡人還在等你回去。”見武馨芸重重點頭,又道:“那個寒茅根,家裡人很喜歡,上一年的那一小包沒多久就喝完了,孃親們還唸叨着怎麼不多送一點。”
“呵呵,就知道你們會喜歡!不過寒茅根喝多了也不好,冰鎮着兩三個人一天這樣一壺也就夠了。上次我挖的本來就不多,所以捎回去的少了,這次我和師姐跑了好幾個山頭,挖了不少,只是都包起來的話就太重了,我還想着要不要讓小懶分幾次帶回去。現在正好二哥你來了,那就和小懶分攤一下,代勞捎一些回去吧。”
主僕三人說說笑笑,陽光漸漸從強烈變得柔和,天色近黃昏。
武天尹看看天色,輕嘆道:“芸兒,我們該走了。”
武馨芸大驚:“這就要走了?不多留幾天麼?”
武天尹淡笑:“我這次出來也該回去了,早日回去把寒茅根帶給家裡也好。”
“二位少爺,現在走的話天黑之前還能趕到鎮上落腳。”肖強神色嚴肅起來,現在這個時候趕夜路是件十分危險的事。
武馨芸看看武天尹,又看看肖強,點了點頭:“好吧,那你們等一會兒,我把寒茅根包好。很快!”說着就跑沒影了。
肖強看武馨芸消失在門外,站到武天尹身後輕聲問:“二少爺,就這樣不用提醒四小姐麼?”
武天尹負手而立,眸色深沉:“不用說了,她知道的。”
武馨芸站在醫院門口,看着一紅一黑兩匹馬載着揹着兩個大包袱的人跑過了山腳消失不見,長呼了一口氣,面色沉了下來。
雖然武天尹沒說,她也感覺到了不尋常的氣息。武家人少做沒意義的事,武天尹怎麼會只爲了要確認她安好而千里迢迢跑來慶州和壩州一個個村落找她?武兆翔在她臨走的時候還恨不得把馨園都給她打包帶上,怎麼會攔着母親們給她捎帶東西?武天澈才十七歲,風雨堂堂主就帶他閉關了,據她所知這是預定的下任堂主行了十八歲冠禮後才進行的歷練。
最主要的是,剛纔武天尹來的時候她沒注意到,他們身邊有兩個實力不亞於她的高手暗中跟隨着,若不是她修習的是《無爲決》,也絕不會發現那兩個人的存在。好在那兩人的行爲更像是保護武天尹,而肖強也不像是不知情的樣子,她才放心讓他們離開。
既然家裡人不想讓她知道發生了什麼事,那她就聽話只保護好自己就好。
夕陽下,獵人三三兩兩結伴歸來,武馨芸回頭招呼着林大超,二人搬着裝着放涼了的茅根水的大鍋,往村口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