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孔非銘果然答應了送老夫人穆氏出莊。
武馨芸前一天便將裹了一層特殊薄蠟的屍血木偷偷還了回去,叮囑穆氏:“這串珠子我做了些手腳,暫時不會傷身。只是千萬別沾上水油,否則它還是能吸人精氣的。你且戴着,免得讓孔非銘看出端倪來。”
穆氏自然沒有意見,毫不遲疑將珠子往手上一套:“勞武小姐費心了。”
武馨芸還叮囑:“最多再過三日,我們就該啓程了,老夫人有什麼要收拾的,趁早拾掇好了,省得到時候太過匆忙。”
武馨芸說最多三日,那便只有少沒有多的——現在的孔非銘簡直恨不得她立馬收拾包裹滾蛋!再讓她待下去,不知道還要鬧出什麼事情來!
剛說了要考慮考慮,她便藉着參觀遊覽的名頭在外莊大打出手,把所有人都唬得一愣一愣的。那風頭,在一夜之間力壓“神秘冷豔”的孔非耀,甚至已經有弟子開始爭執她與孔非耀對打的話究竟誰勝誰負,更有不少優秀的內門弟子也躍躍欲試想找她討教一二。
因着內門自有另外的習武場,當日勝況只有外門弟子得以一飽眼福,這讓內門弟子頭一次對外門弟子豔羨起來。念着要親眼得見武馨芸風采,平日裡都在勤奮習武的弟子們找着各種藉口到處亂逛,就是想來一場邂逅……
這也就罷了,他說了會派一隊人護送老夫人到迷霧桉林外,她轉頭就慫恿孔非耀和穆清玉把自己三個年幼的兒女拐上,漫山亂躥,說是去體驗野外生存?!他最大的孩子不過十二歲,最小的還不滿七歲,萬一出了什麼差錯,她擔待得起嗎?!
可當他看到臉色慘白抖着嘴脣的奶孃結隊來報時,偌大的山莊裡已經找不到他們人影了……
孔非銘在兩房妾室的淚眼注視下心焦意亂好不容易捱到了傍晚,纔看見三個小傢伙滿身髒兮兮、一臉興奮地出現在門口。
他還沒來得及擺出冷臉,三個孩子就一股腦衝上來圍着他團團轉。一個說“那隻灰大鳥好威風”,另一個說“蕩山藤真刺激”,這邊爭“我找到的蘑菇最大”,那邊吵“我採來的花最漂亮”,你一句“小芸姐姐爬樹好厲害”,我一句“玉姨的鞭子能生火”……
“胡鬧!”孔非銘一聲大喝,成功將嘰嘰喳喳鬧個不停的三個小孩唬住了,一時滿室寂靜,落針可聞。
眼看兩個年紀小的嘴一癟,就要大哭出聲,門口傳來一聲輕笑,一身灰布短打的武馨芸當先走入:“怎麼,我才耽擱一小會兒,你們三個就把爹爹惹怒了?”
“小芸姐姐~!”小姑娘撲過來,“婷婷不是故意的!”
小男孩也不甘落後:“阿祥也不是故意的,爹爹不知道爲什麼突然就生氣了!”
孔非銘的臉紅一時黑一時,終是抱拳行禮:“武小姐。”
武馨芸言笑晏晏:“不知莊主緣何大動肝火?若是孩子們調皮,還請看在他們年紀小的份上多擔待些。”
孔非銘心中怒吼:這些都是我的孩子,輪得着你這樣維護嗎?!
可他畢竟不能真吼出來,只得沉着臉道:“武小姐,你若是要帶小兒小女去玩,只需說一聲,我自會安排護衛。可這麼不聲不響把人帶走,讓孩子的姨娘們擔憂不已——怕是不太妥當?”
武馨芸眨眨眼,眸中劃過一絲奇異的情緒,臉上卻顯出驚疑來:“不聲不響?不是莊主你讓我多指點孩子們的嗎?”
“我?”孔非銘一愣,這纔想起來在穆氏那裡談起昨日事件的時候,自己好像是順口說了這麼一句客套話,怎麼就被她捉住當真了?
“可不是!今早才說的話現在就忘了麼?原想着,我留在莊裡的時間也不多了,既然莊主有求,乾脆擇日不如撞日,帶了孩子們出去長點見識,歷練歷練,好讓他們日後多些保命的手段,也不負莊主多日來對我們師徒的照拂之恩……明明和奶孃丫鬟們打過招呼了,怎麼現在好像是我拐帶了他們似的……早知如此……早知如此……”
武馨芸越說越委屈,連一直看她不太順眼的穆清玉也看不下去了,插嘴道:“銘表哥,你這可是冤枉我們了,我們真不是去玩的。這一趟出去,就連阿祥也學了不少東西呢!”
年紀最小的阿祥只知小芸姐姐被爹爹欺負了,挺着小小身子護在她跟前,仰着小腦袋焦急不已:“爹爹不要罵小芸姐姐!姐姐今天教了阿祥摘蘑菇,阿祥還知道止血的草,還有被蛇咬的葉子,還有……還有……阿祥還會編蒲扇的!爹爹不要生氣,阿祥給你編蒲扇好不好嘛?爹爹……嗚嗚~爹爹不要生氣嘛……”
語無倫次地說着說着,阿祥竟自己哭了起來,由他帶頭,婷婷也開始嚎啕大哭,嘴裡還哇啦哇啦念着讓人聽不懂的話。阿吉還好一點,卻也連連給武馨芸說情,再三保證再也不出去了。
就這麼一轉眼的功夫,一室歡聲就徹底轉了個調。
孔非銘忍不住長嘆一聲,放下身段開始輕聲軟語哄孩子,孔非耀和穆清玉也手忙腳亂上前幫忙,只餘武馨芸在一旁怔怔看着。
看着他們好不容易被安撫住,阿吉一步一回頭地走出去,奶孃們也抱着不住抽噎的阿祥和婷婷消失在門外,一直默不作聲的武馨芸扯出一個笑來:“沒想到莊主還是個慈父,真是難得。”
“慈父不敢當,倒是把他們縱壞了……”孔非銘想了想,還是朝武馨芸拱手道歉:“方纔是我心急,言語不當之處還請武小姐見諒。”
“哪裡哪裡,是我思慮不周讓莊主擔憂了,實在抱歉。”武馨芸現在正忍着隱隱發作的眩暈,哪裡還有工夫去爲難他?但有一件事卻是不得不問的:“不知老夫人何時能啓程?她的身體着實不好拖太久。”
孔非銘含笑道:“聽說金針仙子喜靜,否則也不會把醫廬建在迷霧桉林裡。雖說季夫人與她交情不淺,我們也不好太過打擾。後來夫人與我商量過,只派兩個丫鬟照顧老夫人的起居便好,否則太多人去恐怕會惹得金針仙子不喜。不知武小姐覺得妥當否?”
武馨芸點點頭:“如此便好,那醫廬不大,人多也不好安排。再者,老夫人需要的是清修靜養,太嘈雜了反而不妙。”
“那就好,今日夫人便是在挑選隨同丫鬟,事關老夫人安危,不得不謹慎一些。今晚夫人應當就定下人選了,不知還需要做些什麼準備?”孔非銘一副孝子模樣,好像生怕母親在外會受什麼委屈。
可惜武馨芸是知道內情的,眼下也懶得多費口舌誇他孝順,只順着話接道:“帶幾套換洗的居家衣物就好,別的帶了也累贅,剛纔說了,屋子小,放不下。這樣的話,我們明天就可以啓程了嘛!”
“明天?”孔非銘沒想到她居然這麼爽快就主動要離開,一時有些錯愕。
武馨芸攤手:“我也不想這麼快的,還沒玩夠呢!可是師傅抱怨說在這裡好無聊,再不走他就要拆房子玩兒了……“
孔非銘眼角忍不住抽抽:“啊,明天也好,明天一看就是好天氣!四弟,你也回去收拾一下東西吧,這趟出去恐怕要更久了。”
武馨芸不耐再耗,揮揮手,轉身離去:“踐行宴什麼的就免了,今天好累,小耀你晚上也好好休息,明天還要趕路呢。”
身後是穆清玉纏着也要一起去的哀求聲,武馨芸擡手撫胸,她要趁着天還沒黑,好好調息一下。只要守過這最後一晚,她便可以功成身退了。
立在樹頂上遙遙看着武馨芸躥進了房間,黃琴心疼不已:“雲瀚,非要這樣嗎?”
季雲瀚沉聲道:“芸兒吸納了浩大的元靈之力,初時的確可以壓制自己暴動的元靈,起到緩衝作用,可那終究是別人的元靈之力,即便同源,也還是有區別的……她畢竟沒有完全體悟太極,也無力用自身的力量徹底收服那股元靈之力,若不能在恰當時候進行練靈,後果不堪設想。
“師傅給的太極心得,應該是附在了安魂珠上,也要等到練靈的時候才能發揮效用。若不事先將芸兒體內兩股元靈之力的衝突充分調動起來,便難以得到‘極動’轉入‘極靜’那一瞬間的體悟。”
沉沉墜下的夕陽終於完全被山遮擋,空氣彷彿瞬間冷了下來,連那一絲隱隱約約的溫度都被無情地抽走了。
“……被我們這樣設計來設計去,芸兒會恨我們的吧?你……到底什麼時候才肯告訴她?”光是想象一下武馨芸用仇恨的目光看着她,黃琴就覺得喘不過氣來。
季雲瀚低低笑了:“你真以爲她什麼都不知道麼?我把她從家裡拐出來那年,她八歲。我花了一個多月時間,帶着她風餐露宿從潮城跑回低谷,然後馬上開始給她九轉通脈……她昏睡了一個月,醒來後沒過三天就恢復正常了。”
黃琴張着嘴巴瞪大了眼睛盯着季雲瀚,身體幾不可察晃了一晃。
季雲瀚垂着眼,望着那個靜靜的小院:“那時我也是什麼都沒說,等她醒後纔有蓉兒告訴她什麼是九轉通脈……有過第一次,這第二次,芸兒還會不知道我是故意的麼?經過了水雲都那些事,她還會不知道我們把她帶在身邊的動機並不單純麼?”
“可是……”
“可是她還不問,她不想問!窗戶紙,一旦捅破,再怎麼補,也已經不是原來那張了……她在等,我又何嘗不是?等一個再撐不下去的時機,一起打碎這太平幻境……琴兒……你……可會恨我?”
黃琴不語,伸手抱緊了眼前這個並不比她少一分痛苦的男人。能恨什麼?要恨就恨天意如此吧!
待到黑暗降臨,無爲山莊燃起燈火點點,季雲瀚拍拍黃琴,示意她看那抹飛檐走壁的小小黑影:“哼,已經讓她安安穩穩過了三個晚上,這最後一晚,我再不去搗亂一下,豈不是弱了我出師試煉的名聲?走吧,給那臭丫頭找點麻煩去。”
悄無聲息躺在孔非耀的房頂上,武馨芸仰望星空,姿態悠閒,耳朵和鼻子卻一點沒閒着,全方位監控着院子裡的風吹草動。今晚定不會再像前三晚那樣輕鬆了。
“嘩啦嘩啦”,是某人爬出浴桶的聲音,“窸窸窣窣”,是某人穿衣的聲音……武馨芸心裡不住嘆氣,她真不是存心來做這種貌似偷窺的事啊!一個大男人,都四時之境了,又不出汗又不出油的,洗個什麼澡啊!不過今天身上的確混得髒了一點……想到這裡,武馨芸覺得自己身上好像都有點開始發癢了。
不對!不是“好像”在發癢,是真的癢!武馨芸徹底屏息,無聲坐起,下意識催動內力嘗試排毒。誰知不催還好,一催起來,那癢直接變成了麻痛!她齜牙咧嘴硬繃着身體不動彈,好一會兒才緩過來。
愈加凝神戒備,武馨芸還是忍不住心裡暗罵——季雲瀚還真是捨得,把這種奢侈昂貴的雞肋小毒藥都拿出來扔她身上了!
說這藥奢侈昂貴,並不是虛的,十分之七的製作原料放到外面都是有價無市的貨色。說這藥雞肋,也不是刻意貶低,即使可以無色無味隨風而來,但藥效也就是剛纔那樣——先是發癢,若動內力就變成麻痛。雖然有些難熬,忍一忍也就過去了,並沒有什麼大的危害,放在這裡使用,最多就是逼得武馨芸發出聲響,讓孔非耀察覺她的行跡罷了。
好在她還是撐住了,屋裡的孔非耀一無所覺,從聲音聽來,是要準備上牀安歇了。
沒有發現季雲瀚的蹤跡,倒是院外傳來一陣細碎的腳步聲。武馨芸壓低身子,在屋脊的遮掩下冷眼看去,院裡唯一的那個小廝開了門縫與門外的人說了幾句,便折身到孔非耀房前敲門,道:“四爺,穆表小姐求見。”
“夜了,有什麼事明天再說,讓她回去吧。”
“穆表小姐說是帶了自己煮的宵夜來給四爺踐行,明日就不去送行了。”
屋內沉默無聲,少頃,孔非耀迅速整理好衣着,開門走了出來:“如此,讓她進來吧。”
穆清玉領着一個提着食籃的丫鬟跨門而入,見孔非耀負手立在院內石桌邊上,整個人瞬間明媚起來:“耀表哥,你還沒休息呀?”
屋頂上的武馨芸暗自爲這位姑娘的找話技巧着急,果然聽見孔非耀冷冷道:“本來是要歇下的,但是……”他眼睛掃過明顯精心打扮過的穆清玉,落在後面丫鬟手裡的食籃上,“穆表妹堅持要給我踐行,我只好又出來了。”
穆清玉臉上一僵,回身示意小丫鬟將籃子放到桌上去,再轉過來時已是恢復了笑顏:“耀表哥,這是清玉剛做好的銀耳雪鱔粥,最是潤肺溫補的了,快趁熱吃吧。”
孔非耀看她的架勢,怕是不看着他吃完就不會走的。若不是母親穆氏叮囑過要好好對待這位表妹,不能欺負她,他纔不會事事忍讓,早就一袖子把她掃開八百里外去了。
暗歎一聲,孔非耀還是決定掙扎一下:“我……晚飯吃多了,現在還不餓,放在這裡等一下再吃可好?”
穆清玉紅了眼眶,把纖纖雙手伸到孔非耀鼻子底下,委屈道:“耀表哥,爲了熬這粥,清玉都被燙了好幾次呢~!你看看,都紅了呢~!表嫂說這粥火候最要緊,我可是在旁邊盯了一個時辰的~!這天寒地凍的,粥放久了會涼,涼了就不好吃了,不就白費了我這番心血了嘛?耀表哥~……”
孔非耀無法,只得坐下,穆清玉喜滋滋打開籃子,親手將粥端出來。裡面的瓷盅用厚實的棉布包着,所以蓋子掀開的時候還呼呼冒着熱氣,十分顯心意。
武馨芸搖頭晃腦感嘆了一番,眼睛突然往院牆一轉,頭皮猛地發緊,差點沒穩住腳滑下去——季雲瀚躲在角落裡閃着賊眼,衝她咧嘴一笑,手掌一翻,一股微風夾着幾縷青煙往石桌邊上的幾人散去。
電光火石間,武馨芸不敢再藏,嘴裡大叫着:“小耀子啊~!給小師姑留點兒~!”飛身朝驚呆了的衆人撲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