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巖王宮幾乎把整個王庭的北半城都佔了,北面宮牆離城牆不過百來丈,南北兩邊的房屋也多是近臣高管的府邸和王宮守衛的營房,王庭北城門直通王宮玄門,專供王宮內的人馬出入。
北門外亦是飄頂萬千,氈帳卻排列得十分整齊,不似南門外的零散隨意。氈帳間搭着小型火架,火光中時有一列列的巡兵影子滑過,伴着整齊的腳步聲,隱隱肅殺。
這裡駐紮着的,正是王庭近衛軍。在這些明巖將士身上,竟看不到一絲一毫明巖人慣有的自由散漫,每個人都精神抖擻地守着自己的崗位,比起白天在南城門看到的守衛,又多了幾分難以親近的煞氣。
武馨芸悄無聲息伏在黑暗的角落裡,細心觀察許久,不知不覺間已微微皺起了眉。她藏在運送物資的馬車裡潛入軍營,發現營中全然一副戰時戒備的狀態,而且按巧萍的消息,這種情況已經維持了近半年。
香茗閣卻打聽不出近衛軍這般戒嚴的原因,因爲這些將士一走出軍營,就完全沒了這股緊張感,也絕口不提營中之事。王庭的百姓開始時還有些驚慌,後來一直沒見有什麼別的動靜,便也放下心來,只當是他們的王上閒着沒事想練一練兵。
武馨芸卻不會真的以爲明巖王是無聊了。就算武寧然沒有從宮裡傳出消息來, 事情也不會這麼簡單。
躲在將軍帳後也沒聽到什麼有用的信息,武馨芸終於決定不再停留,小心避開巡邏兵,在氈帳間如鬼魅一般穿梭,直奔王庭北城門而去。
對於武馨芸來說,越過城牆並不難,可北城門與王宮玄門之間百丈方圓的廣場空空蕩蕩、火光通明,就算是一隻老鼠,也逃不出城牆上守衛的視線,她只得貼着外城牆繞到城西,才藉着房屋的掩護潛行到宮牆外。
王宮高大厚實的宮牆上,每隔十丈就有一座圓頂哨塔,塔上四面開窗,燈火通明,還有哨兵轉着設在火焰旁的凹面銅鏡,將火光折射到宮牆下來回巡查,但哨塔間還是有一些地方是火光沒能照到的,一直漆黑一片。
如此破綻,輕功稍好一些的人都能神不知鬼不覺溜到宮牆下,再要避開眼線翻進去就不難了。武馨芸卻心中存疑,巧萍說王宮側面的守衛非一般森嚴,不應有這麼看似不注意、實則完全可以避免的漏洞纔對。
這麼一想,武馨芸也不敢妄動了,只得繼續在牆腳蹲着,一籌莫展。擋在她身前的是一株新葉繁多的矮冬青,淡淡的葉香輕輕撩撥着她的神經,讓她腦子裡乍現靈光,差點撫掌驚呼起來。
盯着眼前這生機勃勃的灌木,武馨芸雙眼發亮,小心翼翼伸手握住一根小枝,沉下心神,竟然閉目開始運功。
武馨芸的神識漸漸放空,純淨的木道元力從指間溢出,順着矮冬青的莖葉遊走,原本待展的芽苞竟迅速舒展開來,又抽出新的嫩葉……
短短半炷香時間,那株矮冬青瘋了一般長大了一圈,而武馨芸也得到了預料之中的結果——感知隨着矮冬青的根鬚延展,經由鋪了一地的草根,纏上四丈開外的那株紅柳。如此這般,她的“視野”順着埋在地下的“眼線”不斷蔓延,直奔宮牆而去。
這般查探,哨塔上的守衛自是一無所知,可還沒等武馨芸的感知穿過宮牆,她的臉色已經微微發白,額上隱約有了水光。
咬咬牙,武馨芸強忍頭痛,一股勁將神識逼過厚厚的宮牆底,順着一條樹根從地下深處迅速上衝,終於從地面的一株草上冒出了頭。可惜只一瞬間,武馨芸便不得不散了氣勁,斷開這第一次有目的的遙感。
努力控制住略顯急促的呼吸,武馨芸緩緩睜眼,望向那一道漆黑的宮牆,嘴角露出一縷得意的笑。雖然只有一瞬間,也足以讓她將周圍的情況全然收歸腦中——這便是十道之境的力量,雖然現在的她只是剛摸到這一傳說境界的門檻,也已經擁有了其他武者難以想象的能力。
哨塔間的漏洞果然是陷阱。宮牆的另一邊,竟拉了一片細密的絲線,縱橫交錯,在黑夜中肉眼看不真切。那些絲線在十分隱秘的位置繫着銅鈴,銅鈴重實,風吹不響,但若是有一定的力道壓到了那些絲線,相應的銅鈴便會被搖出響亮的報警聲。
全副武裝的守衛隊沿着宮牆來回巡邏,一旦發現異常動靜,就能第一時間趕到“獵物”落網的地方。
若非事先知曉這般佈置,即便武馨芸的輕功頂尖,也難免大意勾動暗線,暴露行蹤而引起騷動。
巧萍也並不知道有這樣的陷阱,武寧然只告知她宮中近來有幾位高人駐守,切勿私闖。由這般佈置看來,這“高人”防的恐怕就是有輕功傍身的武者。有哨塔在,一般人就算潛伏到宮牆底下,也基本不可能不知不覺翻過牆去,需要用到牆那邊的陷阱,只能是對付武者了。
武馨芸閉目無聲長出一口氣,腦裡迅速劃出一條潛入路線,再睜開的眼中已然不見方纔的痛楚,換上的是略帶傲色的自信。沉沉斂下目光,她身形如煙,整個人幾乎貼在地面上,不帶起一絲風聲地掠向宮牆。
她神不知鬼不覺地貼在牆根,運足耳力細聽牆內動靜,良久纔看準一個時機,像一塊抹布似的緊緊巴着牆面滑了上去。
才翻上牆頭,她便拂掌順着晚風送出一陣巧勁,將附近的草木吹出輕微的聲響,同時腳下輕蹬,平平飄向一株恰好擋住守衛視線的小銀針鬆。她整個人瞬間縮成一團,只用三根手指輕輕捏着松枝,身體軟軟陷在細密的松針裡,近在咫尺的幾枚銅鈴紋絲不動。
只要一開始避過了守衛的視線,接下來的事就好辦多了。武馨芸小心翼翼避開那些藏得隱秘的絲線銅鈴,不多時便摸到了巧萍地圖上標明的皇妃寢殿——華霏殿外,矮身躲在圍牆腳幾株矮冬青後面。
王宮的殿堂不似宮外的民居那般嚴實,窗門廊亭要敞亮得多,石磚構築的宮殿在半掩的月光下透着堅硬冰冷的氣息,樸實穩重的色調象徵爲草原之子抵擋風沙的明巖之神的力量。
夜已深,殿門外只留了一盞油燈,階下的王輦昭示着明巖王今晚留宿華霏殿,可守門的只有四個侍衛,未免太過疏於防衛。說不定那些傳說中的高手正在暗處守着,一旦有異常動靜便會現身?
武馨芸稍加思忖,便打消了製造點動靜讓他們“虛驚一場”的念頭,只想溜進殿內看看,便打算繞到側殿人少的地方去尋找入口。方要動身,前方一株看上去樹齡該有三百多年的紫樟上突然傳出一聲細細的鼾響,嚇得她一個激靈猛然止住起勢,腳下一重,把地上的落葉砂石踩出了細微的聲響。
暗道不妙,武馨芸凝神靜氣,不着痕跡地往旁邊縮了三寸,果然有一枚飛鏢猛然射來,穿過濃密的細枝細葉釘在她腳邊,入土三分。
“什麼人?!”門口的侍衛被驚動了,派出兩個人往牆邊走來。
一道人影從紫樟上倏然落下,截在那二人面前,沉聲道:“你們回去站着。”
“是,王先生。”
兩個侍衛的腳步遠去,武馨芸卻捻起一枚無影針,眼中寒芒連連,蓄勢待發。
即便是被枝葉擋住了,能藏在樹上而沒被武馨芸事先發現的人,怎麼說也是閉氣功夫了得,有接近六方之境的修爲。那飛鏢上還繫着一根細線,想來宮牆內的銅鈴陣也與他有關,有這樣的人守着王宮,的確能讓君王安心一點——如果這人足夠忠心的話。
此次前來,武馨芸若是被人發現了,原本還能滿不在乎拍拍身上的灰塵笑着說王宮的守備果然厲害;可眼下,她不巧正認得這個就要發現她的人的聲音和飛鏢,再想到這些“能人高手”是兩個多月前才投奔的明巖王,她就真的淡定不下來了。
系在飛鏢上的細線慢慢收緊,沉穩的腳步聲也不斷逼近,武馨芸依然屏息戒備,但手心卻微微有了溼意。這般緊張並非是害怕會被抓住,而是一想到這個人已經備受寵信地在武寧然附近待了兩個月,她就忍不住冒冷汗。
投奔明巖王的不止這一個人,也不知還有多少是他的同夥……武馨芸咬咬牙,既然今夜已經免不了打草驚蛇,她索性先發制人,寧可讓宮中的人不能安睡,也不要拖一個晚上留待天亮再正式進宮覲見。
眯起眼,武馨芸彈身而起,以雷霆之勢撲向那瞬間反應過來、驚愕急退的絡腮漢子。
那人退得快,武馨芸卻更快。她輕飄飄閃過迎面襲來的幾枚飛鏢,一掌擊在他來不及舉起格擋的手臂上,再一擰身,已然捏着那條胳膊繞到他的背後站定,另一手腕擱在他肩上,冰冷的針尖一顫不顫地抵着他的後脖。
絡腮漢子連驚呼都沒來得及發出,只一息的功夫已被武馨芸制服,再不敢妄動。待侍衛們反應過來呼喝出聲,也是武馨芸跟那漢子打過一聲招呼之後的事了。
武馨芸的招呼是:“王猛,好久不見,別來無恙?”
說起來,王猛與武馨芸早在西壩村時就見過了,只是王猛也許從不知道自己見過武馨芸,更不知自己早已被惦記上了,武馨芸卻是忘不掉他的。
王猛僵着身體,壓着心頭驚懼,道:“你是何人?!”
武馨芸哼笑一聲,押着他緩慢轉身,面向燈火亮起、人聲大噪的華霏殿,道:“你遲早會知道我是誰,現在還是乖乖閉嘴的好。”
一個身材高大卻並不顯粗壯的男子在一排侍衛的擁圍下出現在殿門,沉聲問道:“你是什麼人?竟敢夜闖王宮!”
武馨芸從王猛身後探出頭來,看着那個穿着齊整、神色嚴厲的人,笑道:“你就是巴爾喬•白峰?抱歉擾了王上和皇妃的美夢,本座並非意在闖宮,只是仇家恰好在這裡,不得已只能來打擾一番,萬望勿怪。”
王猛聞言,喉頭一動便要出聲,卻被頸後的一陣刺痛截了回去,只得嚥下話音,瞪着眼睛望着臺階上的人,拼命眨眼。
“仇家?”明巖王神色微動,又道:“不知王先生什麼時候得罪了閣下,不如坐下慢慢說?”
“本座什麼時候說找的就是這個人了?王上還是把與這人一道進宮的所有人都叫來,讓本座認一認。冤有頭債有主,本座不會輕易牽連無辜,可若是誰敢擋我——”武馨芸放狠了語氣,被面罩悶着的聲音更有一種說不出的詭異。
明巖王清冷的目光在王猛和武馨芸之間來回掃了幾趟,才側臉吩咐道:“去把其他四位先生都請來。”
“是。”階下的幾個侍衛應聲,領命而去。
武馨芸眼睛往殿門裡溜了一溜,笑道:“王上果然夠大方。安心,本座只找要找的人,不會讓你太爲難。” 她手上使力,足尖輕點王猛內膝穴位,讓他失去平衡單膝跪地,嘴上竟還嗔道:“誒,你矮一點,本座手都累了。”
王猛受此大辱,睚眥欲裂張嘴再想怒罵,卻發現自己竟發不出聲音來,原來那刺破他後頸的針上帶着內力,已經不知不覺將他的聲音封住。脫力的感覺從四肢向上蔓延,一如漸漸沒頂的絕望,他竟連掙扎的機會都失去了。
外人卻看不出王猛的異常,只驚異於武馨芸竟能將這樣一個高手都壓得服帖,原來打算做點小動作的侍衛也不敢再輕舉妄動了。
明巖王見王猛在那體態纖細的蒙面人手裡如此輕易就跪下,不由微微皺了皺眉,轉眼卻又鎮定下來,道:“閣下不如將恩怨始末說一說,孤也好替閣下主持公道。若閣下的仇人做了什麼大逆不道的事,又真的藏身在宮裡,孤一定不會包庇。”
武馨芸冷冷擡眼,不屑道:“王上既然用了這樣的人,想來他們也花了些心思來取得你們的信任,本座的公道讓你主持,怕是會偏心吶?大半夜的進來抓人也不容易,本座不想和你們浪費口舌,還是快讓人過來吧。”
那明巖王被噎了一下,卻只冷哼甩袖,竟真的就站在那裡不說話了。
庭院裡靜了下來,武馨芸饒有興致地打量着那個背手冷冷瞪着她的男子,滿院火光衆目睽睽之下,她竟還敢那般肆無忌憚,讓他的眼裡也漸漸起了怒火。
可還沒等他爆發出來,便有人影接二連三從天而降,朗聲道:“王上,護駕來遲,請王上降罪。”嘴上喊着請罪,他們落在臺階下時卻通通背對着殿門,姿態傲然,哪有“請罪”的意思?
武馨芸挑眉,眼中寒芒閃過:“只有這幾個?沒藏着誰了吧?”
先是武馨芸的無禮打量,再是那四人的傲慢不敬,又被這般質疑,明巖王好像終於掛不住面子,含怒斥道:“放肆!你以爲你在跟誰說話?!”
武馨芸卻“噗嗤”笑了,還忍不住連笑了幾聲,才道:“好吧,看來的確只有這幾個了,讓我仔細瞧瞧……”她眯着眼睛,像毒蛇打量獵物一般細細掃視那四個男子,盯得人寒毛直豎。
那四人被喊來時只聽說有刺客,本以爲是明巖王被什麼東西嚇着、大驚小怪了,卻沒想到王猛竟已經敗在那刺客手下,面上雖然維持着“高手”的風範,其實心裡已是七上八下、忐忑不安。
再被武馨芸這麼一盯,當下便有人怒喝道:“大膽刁民!竟敢在王宮撒野!還不快快束手就擒!”
武馨芸歪頭笑道:“好像你們幾個也是沒官職的吧?在御前這般大聲呼喝,你有什麼資格說本座?那個誰,自己站出來吧,別以爲換了張臉皮本座就不認得你了!”
王猛自從那四人出現起便已經連擡頭的力氣都沒有了,如今能保持姿態,全靠武馨芸提溜着。聽她這般說辭,心中大急,卻又無法提醒他們不要上當,憋的差點暈闕過去。
“誰?”四人感覺不到王猛的掙扎,都目露疑惑地看向旁邊的人。
面罩下,武馨芸嘴角勾起得逞的笑,趁他們走神,把手上的王猛往對面一扔,自己也如離弦的箭一般和身疾射過去。
王猛被武馨芸甩出,衝着其中兩人砸去。那兩人猛然間見大物襲來,都做出了本能的反應:一人擡手欲擋,一人慾退避讓。下一瞬他們才反應過來,應該接住飛來的人才對,於是欲擋的人慌忙收力,欲退的人慌忙前邁。
可王猛的速度實在太快,沒等他們做好準備,已經狠狠砸到了那兩人面前。收力不及的還是雙掌擊在王猛胸前,蓄力不及的被那衝勁十足的雙腳狠掃,不由撞到另一個人身上去。三個人摔作一團,好不狼狽。
另兩人也被飛來的王猛嚇了一跳,可真正會打到他們的是武馨芸的拳頭。他們只覺眼前一花,胸前一痛,身子欲往後倒去卻又被猛然回拉,往前撞的身體好像磕到了什麼似的,幾個大穴被擊得一麻,回過神來時自己已是轟然倒地,動彈不得。
那堆疊在一起的三人沒等爬起來,也被武馨芸迅雷不及掩耳地點了穴道,維持着可笑的姿勢僵在地上。
“飄,飄絮飛花?!”地上一人驚愕出聲,還差點咬到了自己的舌頭。
王猛被人打了兩掌,喉間的束縛終於被衝開,忍不住咳出一口濃血,恨聲痛道:“流花谷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