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馨芸打量着面前的男人。自從他出現後，那五個原本無比囂張的明巖武者已是噤若寒蟬，齊齊垂首站在他身後，大氣都不敢喘一口。
這人便是傳說中的維爾蒼狼了。他身材並不算很魁梧，比他身後的人要矮了一個頭，可裝飾着獸皮的緊身短打下隱約可見肌肉的弧度——武馨芸完全可以想象出這具身體在作戰時會如何爆發出野獸般的恐怖力量。
棱角鮮明、立體感十足的五官中，那雙眼睛最是出色。武馨芸更加理解了他爲什麼會有“維爾蒼狼”這樣的稱號，因爲他有着一雙狼的眼睛——雖然還沒親眼見過野狼，但她此刻深深覺得狼的眼神就該是如此的。
尖銳，冰冷，還有隱約的嗜血，蒼明如此打量着眼前的這個毫不起眼的小男孩。可他發現，這看上去能被他用一根手指碾死的小不點絲毫沒被他嚇住，竟還敢肆無忌憚與他對視，不僅一分退意也沒有，反倒一副發現了好玩事物的樣子。
蒼明不是笨人，眼光一掃對方陣容，再聯想今日武林大會上發生的事和之前聽到的傳聞，心中已有了猜想。他面上不動，只沉聲問道：“武家小姐？”
四周微微譁然，卻不敢擡高了音量，生怕惹怒那傳說中殘暴兇狠的武小姐，引禍加身。更有人終於認出了她和武天澈便是今日在青桐樹下大打出手的那兩人，忙向四周傳播消息，引得低呼聲不絕於耳。
武馨芸並不奇怪對方會認出自己，嘴角一挑，微擡了下巴，眼中露出些許傲氣，悠悠開口：“你便是維爾蒼狼？怎的不管好你的人？放出來到處撒潑，壞的可是你的名聲。”
那五人身形一抖，把頭壓得更低了。
蒼明稍斂了眼中煞氣，道：“若是我兄弟衝撞了武小姐，那我蒼明代他們給你道個歉。”這話在他說來，已是很有誠意的了，畢竟他深知自己兄弟的德行。
但還沒完，他眼神又恢復了冰冷：“可若是武小姐無理刁難我兄弟，我蒼明還是要還他們一個公道的。”他知道自己兄弟是什麼樣，更聽說過關於這位武小姐的傳聞，只怕是有過之而無不及。看方纔的情形，若他來晚一步，兄弟們被她尋隙打死也不是沒有可能。
武馨芸只覺好笑，於是真的笑了出來。她拉住武天澈瞬間繃緊的手，輕拍兩下作爲安撫，才睨向滿身煞氣的蒼明：“本來還以爲終於見到個聰明人，誰知還是個聽風便是雨的。聽說你們明巖人最重誠信，我們武家做生意的，誠信自然也不會差，不如讓你那幾位兄弟出來與在場的人對質一二，看看究竟是誰大庭廣衆之下無理取鬧了。”
圍觀的人恰好有被那些大漢欺負過的，見武馨芸不會暫時不會撒潑發難的樣子，便叫道：“明明是那五個大男人欺負人家一個小姑娘，嘴裡還不乾不淨的，沒當即被打一頓已經很走運了！”
周圍人紛紛附和，其中也不乏明巖人，大概是被武馨芸那番話刺激到了。
蒼明聽了，臉上閃過一絲尷尬，眼神更沉了下來。
武馨芸輕哼一聲，冷笑道：“我還聽說，明巖人最是有擔當，倒不知什麼時候變了性子，自己犯的錯，還要別人來收拾爛攤子。”
聞言，說話最多的那大漢猛地一擡頭，衝上前來，瞪着牛眼，猛拍胸脯：“我卜羅一人做事一人當！是我不對，我認打！你來吧！”
另外四個漢子見他如此，也一擁而上。
“撞到她的是我烏尤！”
“是我拓勇先拔的刀！”
“我古瓦/乎瓦起鬨了！”
總之都往自己身上攬，一時熱鬧無比。周圍人看着，有幸災樂禍的，有義憤填膺的，更有得以報仇一臉快意的。
“夠了！”蒼明沉喝，閉了閉眼，才道：“想來這些日子我兄弟做錯的事不在少數，蒼明監管不力，也有錯，在此向諸位被他們得罪過的人賠罪。”他雙手抱拳，四面行禮。
周圍稍靜了一瞬，嗡嗡聲又起，這次則多是讚揚蒼明識大體了。
蒼明狼一般的眼睛又定在武馨芸身上：“武小姐，我這些兄弟自知有錯，也願意領罰思過悔改，但能否看在蒼明的面上，手下留情？若仍有不滿，蒼明願受領武小姐的教訓。”
武馨芸剛剛還在想，此人位列排行榜第二，的確不是個沒頭腦的莽夫。現在她恨不得大翻一個白眼，此人位列排行榜第二，果然還是個嗜鬥好戰的！
“受領武小姐的教訓”？話說得委婉，但看他那眼神，到底還不是想和她打一場？怎的因爲她是季雲瀚的徒弟，大家就都不把她當未滿十四歲的孩子了？
……雖然只是身體這麼小而已。
武馨芸心中鬱悶，面上是不以爲然：“被欺負的又不是我，哪裡輪到我來教訓？小玉姐，你看吧，你要怎麼出氣纔好？”
被叫到的穆清玉一愣，這是她頭一次被武馨芸這麼稱呼，着實有些吃驚。可她一時猜不透她心裡到底在想什麼，又見那蒼明正“兇狠狠”地盯着她，捧着小心肝兒揣摩了一會兒，才道：“這五人既然是慣犯，不受點皮肉之苦只怕算不得教訓，諸位也難以消氣。不如，讓他們每人受我幾鞭，嚴令他們不可再犯，此事便算揭過去了，如何？”
最後那語氣竟是小心翼翼的詢問之意，惹得武馨芸又多看了她一眼。這孩子平日裡雖然囂張跋扈，但畢竟是在穆家長大的，該收斂的時候也不見含糊，難怪穆家人放心縱容她。
蒼明神色稍緩，對那五人沉聲道：“打你們每人三十鞭，可認罰？”
那五人看了一眼穆清玉，那小胳膊小腿兒，就是三百鞭估計也打不死人，自然沒有不願意的。可還是有人反對了。
“每人三十鞭？！”武馨芸大叫，“我小玉姐這麼嬌弱的姑娘，你讓她打三十鞭？！”
大家都以爲她是嫌少了，可議論聲還沒起，又被她接下來的話噎了回去。
“三鞭！不能再多了！”武馨芸瞪着大眼，一臉的嚴肅認真，“他們皮糙肉厚的不要緊，可別讓我小玉姐累着了，把鞭子揮上一百多下，手磨傷了怎麼辦？！”
周圍有人沒忍住笑了，這話聽起來怎麼像是那嬌弱的姑娘要受罰似的？
蒼明也是一愣，臉上的表情登時有些微妙，不過他很快就反應過來，對那猶自怔愣的五人低喝道：“都聽到了，還不快謝人家手下留情？”
一通哄亂的道謝後，那五人十分乾脆地把自己上衣一脫，齊齊把壯實的後背對着穆清玉。
穆清玉被人調戲了，以她的性子，心頭火自然還沒消。她眯了眯眼，握緊了鞭子，又覷了武馨芸一眼，便揚手“噼裡啪啦”開始猛抽。十五鞭不一會兒就打完了，她看一眼那些鞭鞭見血的後背，總算舒心了不少。
收了鞭子挑眉站在一邊，她看着那些齜牙咧嘴的漢子，滿臉不屑。當她穆清玉是誰都能輕視的麼？武馨芸就算了，畢竟人家有那本事，但這幾個只有肌肉發達的男人，竟也敢不把她放在眼裡，真是欠教訓！
那些皮開肉綻的後背讓周圍的人看得頭皮發麻，不自覺靜了下來。蒼明眼角跳了跳，這般處罰，真是夠給他面子了，他該感激對方願意只打三鞭了事麼？
咬牙壓下心頭瞬間騰起的怒火，他定眼看去，發現那些傷雖然看着恐怖，其實都是皮外傷而已，不由心下嘆息——這下馬威，他還不得不生受了。人家主動大幅減少鞭數，給的還是對武者來說不算嚴重的傷，的確讓人無話可說。
武馨芸勾脣一笑，那叫一個意氣風發，從懷裡摸出一個小瓷瓶，揚手拋給蒼明，笑道：“哎呀，小玉姐不小心下手重了些，不過還好都是皮外傷……吶，這是上好的金創藥，回去敷上過兩天就能結疤了……放心，絕對不是毒藥。”
蒼明接過藥瓶，拔開蓋子聞了一聞，才揣進懷裡，抱拳道：“多謝武小姐贈藥。”
“這事就這麼揭過去了，咱們也算不打不相識，改日在下做東，請蒼明大哥喝幾杯，到時候可別裝作不認識在下啊？”武馨芸抱拳向四周作別，笑道：“天色不早，我們先回去歇息了，在下多謝諸位今晚的仗義關注，請自便。”言罷，帶着己方三人揚長而去。
待他們離開後，圍觀人羣終於炸開了鍋，今夜這跌宕起伏的一出，定要成爲明日滿城江湖人的談資了。只是還有人不滿足——沒看到傳說中的武四小姐和那維爾蒼狼交手，真是遺憾。
蒼明眯眼看着他們消失在人海里，臉色沉得能滴下水來。側目看向吃足了皮肉之苦的兄弟們，沉聲道：“走吧，我們也回去。”
這一邊，九香樓上，趙彥城發現了廣場上的事端，正打算下去幫忙，卻被沈清蓉攔住了。她也仔細望了望那邊，卻道：“師兄放心，有芸兒在，他們吃不了虧，我們在這裡等他們回來就好。”
趙彥城聞言有些吃驚，但見另外二人都沒什麼擔心的樣子，自己便也放下心來。
果然，只消一盞茶的功夫，那圈圍得厚實的人已經散開了，不多時，他們四人也回到了這貴賓間。
穆清玉和程洛峰臉上還滿是激動的神色，嘰嘰喳喳討論着鞭子的抽人技巧。
見了孔非耀，穆清玉馬上黏了過來，興奮道：“耀表哥你看到了吧？我剛纔是不是很威風？把他們抽得嗷嗷叫呢！”
武天澈一路聽她自吹，終於忍不住拆臺道：“哪有嗷嗷叫？那五人的確是真漢子，旁人看着都疼，他們都咬牙忍了，硬是沒吭聲——雖然面上表情精彩了一些。”
穆清玉臉上一紅，瞪他：“要你多嘴！”
屋裡人卻都笑了。
笑過之後，沈清蓉拉過武馨芸，道：“雖然過足了癮，可你這番得罪了那維爾蒼狼，真的好嗎？”
武馨芸歪頭笑道：“我敢讓小玉下狠勁打他們，自然不怕他們會記仇報復。”她想了想，又笑得更歡了，“我發現我還是挺喜歡明巖人那樣的性子的！只要找足了理由，那真是任打任罵啊！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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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天澈一戳她腦袋，笑罵道：“你這丫頭，這次是你真佔理才能討了便宜去，還想次次都欺負人不成？不過話說，”他稍斂了笑，“你在無爲山莊都幹了什麼？看看外間把你傳成什麼樣子，連爹爹和孃親們都聽說了，我花了好些功夫才查到是無爲山莊傳出來的。”
武馨芸臉上一僵，摸了摸鼻子：“這……一時衝動，一時衝動擺了一下架子，誰知道他們就給我嚷嚷開了……那個，他們生氣了沒？”
“哪會生氣？孃親們憂心一下子也就過去了，倒是爹爹樂了好久，直道有趣，武家孩子終於也有壞了名聲的。雖說聽到的話不太好，可他們都是不信的，就一些下面的掌櫃有些疑慮，但都被哥哥們壓下去了。”
武馨芸又笑眯了眼：“我就知道！三哥放心，這些我都有分寸，我雖不在乎名聲，卻也不會淨給家裡抹黑。你回去也讓爹孃們放心，我一切安好。現在我已經出師了，待這武林大會結束後便去看望一下三姑姑，然後再回家等我的及笄禮。”
“去找三姑姑？”武天澈有些錯愕，“我們還以爲這次你直接就能跟我一起回去了……不過也好，據說我剛出生那陣子還被三姑姑抱過一次，然後她纔去的明巖國，而你卻是從未與她見過面的，想來她心裡也會遺憾。難得有機會，你去看看她也好，爹爹雖然不說，其實心裡還是很惦記三姑姑的。”
武家兄妹兩人在這邊家長裡短，看在其他人眼裡又生出幾番感慨。世上人都說大周武家是個奇怪的世家，可都多是聽說罷了，現在眼見兩個武家人大談家事，那種讓旁人忍不住羨慕嫉妒的感覺真是撲面而來。
說了半天，武天澈一扭頭，發現除了趙彥城，邊上有四雙眼睛正直勾勾盯着他們看，不由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他乾笑道：“都看着我們做什麼？啊，芸兒，這些我們改日再說，不小心都冷落他們了……”
“別誤會，不是的。”穆清玉搖搖頭，眼中竟然有些黯然，“你們家聽起來很好玩的樣子，就多聽了一陣……”
武馨芸笑道：“是很好玩啊！話說，你二哥穆文迪與我大哥交情匪淺，日後他要去潮城的話，你讓他把你也帶上，一起到我家做客呀！”
“我二哥？！他沒告訴我他認識武家大少……”
不過穆清玉也沒多想，在武馨芸的攛掇下，答應她有機會就去武家把那本食譜上的菜都做來給他們吃。幾人又笑鬧了半天，才離開了九香樓。
回到武家別院，季雲瀚他們已不知所蹤。待衆人與他們兄妹告辭後，武天澈纔將自己的疑惑說出來：“芸兒，穆家那丫頭可靠嗎？讓她知道了這麼多信息，會不會有什麼麻煩？”
“三哥放心，就是認準她可靠了，芸兒纔敢將她當自己人一般信任。穆家水濁，人情多涼薄，卻還是有異數的，便是那穆文迪，若他非是重情有義之人，也入不了大哥的眼。而穆家裡，與穆文迪最爲親厚的便是穆清玉，這兄妹二人也算是那濁潭中難得的清流之輩。”
武馨芸輕嘆一口氣，擡頭望向夜空中的天女雙綾：“穆家多年沉痾，若無外力相助，怕是無法清理疏通。我們日後還要用到穆家之力，若不能在那之前讓穆家振作起來……雖然如今有利用穆清玉的嫌疑，也只能盡力讓她日後不要被家族犧牲了。”
只看無爲山莊的穆氏和白安蘭，便可窺知三大武林世家光鮮的表面下埋着多少家族女子的血淚。
武天澈沉默，忽的熊抱了武馨芸一下，扶着她的雙肩，笑道：“看你這樣子，好像要被家族犧牲的是你似的，擔心什麼？被你利用一下還能把結局由壞變好，讓人知道了，還不都趕着來求你利用？”
看他在星光下熠熠生輝的雙眸笑望着自己，武馨芸也笑了：“沒錯！被本小姐使喚那是他們三生修來的福氣！話說三哥，日後你可別娶了嫂子忘了妹子，要把妹妹我給賣了！”
“哪能啊！你又不是不知道咱家娶媳婦的規矩。對了，快跟我說說咱未來二嫂是什麼樣的……”
兄妹倆勾肩搭背，漸行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