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牙舞爪間,武馨芸將那毒煙往上一揮,又加了把勁將其送得更高更遠,高處的夜風會把它吹散,了無痕跡。
孔非耀原本舀着一勺粥正要往嘴裡送,被她這麼一嚇,抖掉了大半勺,差點糊了自己一身。
“哇,老遠就聞到香味了,沒想到穆小姐這麼賢惠呢!”見穆清玉黑了臉,武馨芸忙討好地笑笑,她畢竟打擾了人家最後一次給孔非耀獻殷勤。
穆清玉稍緩了臉色,卻還是沒好氣:“熬個粥而已,還是難不倒本小姐的。不過真是不巧,我今晚只熬了這麼一碗,下次有機會再專門給武小姐做個草將軍展翅粥吧!”
草將軍,蚱蜢也,穆清玉是在嘲諷武馨芸咋咋呼呼沒形沒相。
武馨芸也不惱,按着孔非耀的肩奪過他手中的湯匙:“小耀你剛纔沒吃是吧?正好先讓我一飽口福!讓你小廝再給你拿副碗筷來,你院子裡該不會連這個都沒有吧?”
孔非耀無法,只得遣了小廝去,惹得穆清玉又在“耀表哥耀表哥”的叫喚。武馨芸雙手捧着瓷盅,笑道:“穆小姐別擔心,我幫小耀暖着粥,可比棉布好用多了,保證半點也不會涼!”
穆清玉氣得說不出話來,又見孔非耀依舊冷着臉,毫無要幫她說話的意思,紅着眼睛跺跺腳擰身摔門而去。那小丫鬟狠狠瞪一眼武馨芸,抄起食籃也追了出去。
武馨芸摸摸鼻子,咕噥一聲:“這麼小氣……”見小廝拿了碗勺來,忙又轉了笑臉:“快來快來,捧了半天,我都饞壞了!”
分粥開食,看着武馨芸狼吞虎嚥的吃相,好像真是餓了一樣,可孔非耀還是猶豫着問道:“小師姑,是有什麼事嗎?”
武馨芸頭也不擡,含混着說:“能有什麼事呀?”將最後一粒米撥進嘴裡,她意猶未盡,兩眼閃閃發亮:“好吃!小耀你再不動勺,就真的可惜瞭如此美味啦!快吃快吃!”
孔非耀將信將疑小嚐了一口,也是眼前一亮,一勺接一勺吃了起來。
武馨芸這才笑道:“明天就要走了嘛,我覺得穆小姐很好玩,就想多逗逗她,沒想到還有意外口福!”眼珠子一轉,問道:“這粥真是那小妞兒煮的?”
孔非耀點頭:“看她手上有些許燙傷,應該是她親手熬的,而且聽她說來,像是第一次做呢!真看不出來……不過小師姑,這粥裡怎麼好像有一點你那特製調料的味道?”
武馨芸一臉純良:“誒呀被你發現了!我剛纔聞着的時候吧,覺得加上調料會更好吃一點,就偷偷放了一些,還想讓你多誇幾句穆小姐好手藝呢!”順便中和一下某隻老狐狸在裡面加的料罷了。
“可是什麼時候……”孔非耀愕然,他沒看到她做手腳啊?不過只一瞬便釋然搖頭,他已經不是第一次不知不覺中招了。
見他沒有繼續追究,武馨芸心裡偷偷鬆了口氣。她不是沈清蓉,做不到解起毒來不落痕跡。事實上她是先加了一味藥中和季雲瀚的小毒,然後才加那特製調料去中和自己加的那味藥所帶的額外藥效——論用藥用毒,武馨芸是不及沈清蓉的。
長夜漫漫,若是讓孔非耀離了眼皮底下,武馨芸恐怕防不住季雲瀚的多端詭計。她看着孔非耀把碗颳了個一乾二淨,笑道:“第一次就能做得如此美味,穆小姐倒是個人才。呵呵,我搶了她精心熬的粥,她回去怕是要哭鼻子了……作爲補償,我送她一本食譜如何?”是人才就要好好培養啊!
孔非耀一愣:“食譜?難道你隨身帶着食譜麼?”
武馨芸白他一眼:“怎麼可能帶那種東西,你當我是出來吃喝玩樂的麼?”想了想,又道:“不過也可以說是隨身帶了,因爲食譜就放在這裡!”
孔非耀盯着她的手指,在她自己的腦袋上連點了好幾下,瞪大了眼睛:“你背下來了?!”看她笑眯眯點頭,忍不住嘟囔:“怎麼還有空背這種東西……”
武馨芸大眼無辜:“沒辦法,我看着好玩,隨便翻了兩次,就都自己進來了。”
看着孔非耀徹底無語,她笑得更開心了,對那杵在一旁哈欠連連的小廝揮手道:“去拿文房四寶來,本小姐要寫書!”
“呃……武小姐,現、現在?”
武馨芸:“是啊!”
“在……這裡?”
武馨芸:“是啊!雪這麼亮,連燈油都省了。”
小廝默默打了個寒顫,弱弱應“是”,抱着雙臂轉身走了,背影在寒風中蕭瑟淒涼。
“小師姑,你是要現在把書默寫出來麼?”孔非耀也有些凌亂了,不是說今晚好好休息的嗎?
武馨芸理所當然地點點頭:“是啊!要不然呢?明天一早我們就要走了啊,過了今晚不知還有沒有時間寫了……你知道的,你那師叔祖就喜歡像這樣折騰人,我這是先給你上好眼藥,省得到時候覺得是我們故意欺負你。唉,跟着師傅啊,習慣就好,習慣就好……”
孔非耀覺得周圍忽然陰冷了不少,猛打了個哆嗦,轉頭到處看了看,卻沒發現有什麼不對勁,只得儘量忽略混在空氣中莫名其妙的怨氣,接過小廝的位置,默默磨起墨來。
武馨芸展開空冊,提毫舔墨,運筆如飛,字句之間毫無猶豫,可見要寫的東西的確是已經爛熟於胸。
眼看她一連寫了三四個複雜無比的菜譜,孔非耀嘗試着問道:“小師姑,你看過很多遊記麼?”
武馨芸筆下不停,隨口答道:“看過啊,你要哪裡的?”
孔非耀稍有猶疑,卻還是開口道:“泰州,和巒州?”
藉着舔墨的功夫,武馨芸擡眼看他,笑意盎然:“怎麼,想去看你那兩位姐姐?”見他果然臉頰微紅,便輕笑搖頭,“所謂遊記,多是些山水閒趣,想知道的話自己親身去看豈不更美?不過——”她又看了他一眼,“你是個人情白癡,去陌生的地方先做一些功課也是有必要的。”
孔非耀覷一眼垂首偷笑的小廝,漲紅了臉:“我,我就問一下而已!又沒說什麼……”
卻聽武馨芸悠悠道:“也罷,這幾個失傳的前朝菜譜寫起來花不了多少時間,待會我給你也寫本書好了。”
武馨芸所說的前朝,是天下大亂前統一天下的靈星王朝,滅亡距今已有三百年,很多東西在其滅亡後動盪的一百多年間被毀失傳,王朝極爲發達的飲食文化也被破壞得七零八落,令如今的食客們扼腕不已。若她寫下的真是靈星王朝失傳的食譜,並且真有人能做出來,那可就要在美食界掀起一番風浪了。
孔非耀很久以後才瞭解這本食譜的意義,現在他只知道武馨芸也要給他寫書了,不禁高興起來,一雙眼睛閃閃發亮:“真的?!”
“真是個孩子……”武馨芸輕嘆,趕在孔非耀發作前笑道:“不過我要寫的可不是什麼遊記。我會將大周各地各族特殊的禮儀風情寫下來,你若記熟了,以後不至於因爲無知而太過失禮。至於一般常識類的,我就不寫了,慢慢說予你聽便好。”
躲在暗處的季雲瀚睜着眼看着,一臉的鬱悶,細如蚊鳴的傳音聽在黃琴耳裡也有了咬牙切齒的意味:“這臭丫頭,拿我的存貨來做人情,竟然這麼順手就給出去了!”
黃琴忍笑,也傳音道:“你那一屋子的書還不多是從鬆平老祖那裡搜刮來的?放着也沒用,給芸兒拿來做人情又怎麼了?那食譜的菜,你自己又不會燒,等穆丫頭做出來了還怕沒你的口福?”
季雲瀚碎碎念着,彈指射出兩根暗針。那邊武馨芸一個誇張的甩筆指向屋頂:“哇!流星!”甩出的墨滴擊在針身上,令暗針偏了方向,悄無聲息沒入雪中。
季雲瀚又是一陣咬牙切齒……
第二日,蛋黃似的日頭剛跳出地平線,無爲山莊山門外已經聚了一羣人馬。
季雲瀚、黃琴、武馨芸、孔非耀身邊各立着一馬,他們身後是一輛樸實厚重的馬車,車前套着的四匹馬皆是高大強壯,拉起車來想必又快又穩。
“小銘子,我知道你捨不得季爺爺,但季爺爺我有事在身,就不多陪你幾天了啊!”季雲瀚拍着孔非銘的肩,笑得好生和藹。
孔非銘嘴角的弧度有些僵硬,但態度看起來還是很恭敬:“晚輩自是不敢耽誤季先生要事的,只勞煩前輩們一路照顧老夫人,無爲山莊上下感激不盡。既然季先生要趕路,晚輩就不遠送了。”還是快走吧您吶!
白安蘭還是一副溫柔賢淑的樣子,親自扶了穆氏上車,叮囑孔非耀和兩個丫鬟要照顧好老夫人,叫車伕千萬把車駕穩當了,又一再對季雲瀚師徒表示謝意,才揮揮帕子將人送走。
最情真意切的當屬三個少爺小姐,一個個睜着淚眼直看到車轍激起的煙塵都落定了,才一步三回頭戀戀不捨被奶孃牽了回去。
出了落凡鎮,季雲瀚想打發武馨芸去將玄玉翅令放回去,卻被她一番話打消了心思。
“今年不是有武林大會嘛,這令牌反正也拿出來了,且帶着吧,到時候說不定能派上什麼用場。”
季雲瀚將令牌拋給她,不屑道:“爲師自是用不上的,你要就放你那裡吧!”
武馨芸接下令牌,覷了一眼跟在後面馬車邊上陪穆氏說話的孔非耀,笑嘻嘻湊近季雲瀚:“話說,師傅啊,我的出師試煉是不是通過了啊?”
季雲瀚看她一眼,不說話,又看她一眼,還是不說話,那樣子實在彆扭得很。武馨芸愣了愣,隔着他“悄聲”問黃琴:“師孃,師傅這是怎麼了?”
黃琴擠擠眼:“你師父這是捨不得了。就算還有那麼一段時間你纔會走,他現在就開始彆扭上了。”
季雲瀚大臊,梗着脖子道:“誰捨不得了?!誰彆扭了?!這臭丫頭不聲不響把我的食譜送人了,還不准我給她點臉色看看?!”
黃琴顧自偷笑,武馨芸摸摸鼻子,也不揭穿,嘴裡咕噥着“真小氣”,卻是放下心來。轉眼又想到了另一件事,便繼續湊在季雲瀚身邊,用更小的聲音問道:“師傅,那天,就是我們進莊的那天,和莊主說話的時候你是不是用了什麼特殊功法?”
季雲瀚眼神微閃,斜着眼看她:“你又知道了?”
武馨芸略興奮起來:“那就真的是咯?那種,能以音爲刃的功法?那天你只是用來影響人情緒而已吧?”
季雲瀚見她是真的察覺到了,眸中神色複雜,彷彿又有欣慰又有隱憂,讓武馨芸一時摸不着頭腦。
他沉默一陣,才道:“的確是的,在水雲都打傷你的那個老傢伙藏着這本秘籍,讓我在適當的時候轉交給你作爲補償。但你現在還不適合修煉這門功法,我就先瞞下來了,誰知只是小試效用,就被你發覺了。”
武馨芸聞言點頭,也不去問爲什麼現在不適合,只追問:“那這功法好用不?會不會很難練?”
季雲瀚笑笑:“你不是親眼看見了嘛,覺得好用麼?難練倒不至於,等你完成了我說的那個修煉,這功法也就是水到渠成的小把戲。”
武馨芸解了疑惑,心滿意足般笑眯了眼,哼着不知名的小調子,放繮由步,一派悠然。
季雲瀚看得牙根發癢,甩袖往她坐騎後臀上一拍,大馬一聲嘶鳴撒蹄跑了出去,背上的武馨芸的尖叫婉轉高亢,定住身形後大罵聲遙遙傳來:“師傅你!又來這招!討厭啊~啊~啊~啊~!”
回頭看身後,連馬車上都有丫鬟探頭來看了,季雲瀚大笑朗聲道:“既然老夫人沒什麼不適應的,我們就加快速度咯!”言罷,拉上黃琴,自己也催馬跑了起來。
有馬車和病人在,一行人速度變慢不少,一路晝行夜宿,花了五日時間才趕到迷霧桉林邊緣。期間武馨芸問了兩次修煉時間是否趕得及,季雲瀚都是渾不在意地讓她安心,她只當是又被師傅耍了一回,便不再掛在心上,安心放慢了速度。
迷霧桉林生在草原邊緣,植被並不十分茂密,但因外圍開闢的道路只有一馬寬,四馬的馬車還是進不去深處的。
車伕子成虛是無爲山莊的半姓家奴,照常來說,將人送到這裡,他已是可以回去交差的了,可他堅持要一同入林,說是莊主交代,要他親耳聽到金針仙子對老夫人的診斷,確定老夫人在此無礙後,回去照實稟告,莊主和莊主夫人才可放心。
季雲瀚師徒並沒有意見,子成虛便將車拉進林子裡安頓好,卸下拉車的四匹馬,正好三個僕從一人一馬,再牽着一匹馱行李,穆氏便隨孔非耀共騎。一行人由季雲瀚打頭,武馨芸壓中,黃琴包尾,浩浩蕩蕩開進了濃霧迷漫的樹林。